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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03章】娇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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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岁刚沐浴完毕就见弘温来了,心下浮过一丝侥幸,“才日曛,博山侯就有空回府了,新朝没什么要你忙的吗?”
弘温对她的话中带刺无动于衷:“我是来告诉你,今日新帝登基了。”但看着她脚下的木桶,他忍不住把话岔开了,“你泡的是什么?”在门口他就闻到了奇怪的味道。
“香料啊。”薛岁看了看自己的泡脚水,“花椒,茴香,肉桂……”
弘温眉心跳起来,“你在卤脚?”他想起侍女说她才沐浴,怎么又泡上脚了?看来他的侯府她住得相当舒心,全然忘了身为阶下囚也该有点底线。
“府中虽然节俭,但也有沉水香,苏合香……”
他有风度,没有一脚踹翻她的泡脚盆,但也不至于胡言乱语吧?否则何以失心疯到顺着她的话,弘温觉得自己一定是这几日太累了。
“我不需要。”偏薛岁还不领情,“我左脚并无知觉,泡香不过是浪费,不如花椒还能活血化瘀。”
“若你需要大夫,吩咐敏行就是了。”弘温宽慰自己,他是来套话的,一切就当为大事计。
薛岁好笑地看着他,“还有一个不会叫讷言吧?”
“正是。”
“不愧是跟着名师修读了《礼经》的儒生。都说弘家人赫赫权势,却只顾声色犬马,唯有陈玄是异类。”
在遣就国的两年里,弘温拜了楚国名望极盛的儒学大师陈阆为师,并谦卑地给自己取了陈玄一字,无异于宣告世人要继承大师之学。于是那两年里,弘温人虽远离长安,但传闻却流迹于中枢,并没有让人忘却。
不过是沽名钓誉,野心勃勃。
这是薛岁对他的印象。
“你还没告诉我,新帝是谁。”薛岁看着他的丧服,想象着他穿吉服朝拜的样子,不知他又拜了什么官。
“你可以猜,若是猜对,我便带你去库立街看看那位西域的大力士,是不是真的能一顿吃八十只娇耳。”
薛岁的脸一瞬间涨红了,她一脚踢翻了木盆,水渍溅到弘温的衣角,动静极大,场面也狼藉。
讷言和敏行闻声赶来,见弘温也在,没有立即进去打扰。弘温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你是被先帝宠坏的人,我早就领教过你的脾气。但你并无官职加身,认真起来,你言行悖逆,笞二百也绰绰有余。”
“是啊,要我说,斩趾之刑就不该改为鞭笞,我正好要看看斩断我的左趾,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痛。”
气氛一时濒临爆发的顶点,但奇怪的是,各自忽然又熄了火。
“我不和孩子计较。”
“我也不和伪君子争长短。”
弘温丧服下的十指已经不自觉握紧,他平生追求淡泊名声,到了近乎偏执的地步,可眼前人一下就戳到了痛处,发作便坐实了自己假君子的面目,若忍下去……他忽然带了狰狞的笑意,“最近长安的孩子最喜欢看西域幻戏,你不愿去,我偏带你去。”说完也不顾薛岁正赤脚坐着,上前拽过她就走出了屋子。
不下榻,不过是因自己的跛足而自卑罢了,她要藏着,他就偏不如她愿。
幸好院子邻着后街,弘温也还有一丝理智,带着她一路穿过人烟稀少的巷子,才到了有夜市的库立街。今日是新帝登基,拜谒宗庙,明日开始治丧便要宵禁,所以今夜格外热闹。
幻戏是新鲜玩意,表演的西域人并不多,何况还有个大力士,几乎毫不费力就找到了。这一班西域人中有的依旧在表演杂技,但看的人并不多,大多都被一旁的幻戏吸引了过去。
人群簇拥中,只见一赤裸着上身的大力士扛着一架精致的龙虎座,座上有一打扮成西王母的女子。两位仕女各站一旁架起薄纱,其中一仕女手执一条藤蔓,另一仕女洒水其上,薛岁从未看过幻戏,也不知什么用意。旁边看过的人保持神秘,没看过的睁大眼睛,薛岁也是紧紧盯着,全然忘了旁边的弘温。
那被水洒过的藤蔓扭动起来,竟然开了花,这还不算惊奇,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那花转瞬便谢了,西王母抚摸着藤蔓,接着就结起了果子,果子慢慢变大,藤蔓转瞬间硕果累累。那托着龙虎座和西王母的大力士,脸上轻松的表情也渐渐显出吃力,仿佛这些果子是千斤重担。
虽隔着薄纱,但街道灯火憧憧,众人都自觉看清了一切。可是薄纱撤下,藤蔓还是那根光秃秃的毫无生机的藤蔓,西王母也未动分毫,只有大力士脸上的薄汗证明着发生过的一切。
中场休息时,有的依依不舍的散去,也有人固执的等待下一次开场。
弘温看着失魂落魄的薛岁,本以为她该是反抗的,宁死不屈的,但没料到她那样顺从,竟安静地看完了表演。
“今年我还没吃过娇耳。”薛岁自言自语,弘温也已被冬夜的寒风吹得冷静下来,他刚想开口,薛岁又低下头:“我和从嘉一起做过娇耳,他放铜钱,我放石子,放石子的都给他吃。”
弘温觉得她和上官衡的关系实在令人费解。
“去吃吧。”他还抓着她的手臂,索性也不放开,把她带到了冒着热气的摊子前,“两碗素馅娇耳。”
薛岁跟着弘温坐下了,果然看见那大力士也在一旁吃得津津有味,眼前的陶碗叠了好几只,难不成真能吃八十个?
手上沾着粉末的老板娘端来娇耳时忍不住说:“那大汉次次说八十个,八十个,真是个大胃王。”
弘温闻言忍不住笑了,薛岁不解,弘温解释:“西域三十六国,虽不知他来自哪里,但若我没听错,有点像于阗语,因此他说的可能是是‘多一点,多一点’。”
“多一点,多一点……”薛岁喃喃自语,接着便起身坐到了那大力士面前,正因不知为何老板娘不断上娇耳因此只能埋头苦吃的大汉,看到眼前的不速之客,愣了愣,用于阗语问了句什么。
薛岁反问:“你也挨过饿吗?”
大力士大概听懂了“饿”字,先是点头,又是摇头。
薛岁又道:“挨过饿的人,要经过很长的时间才能这样狼吞虎咽,也许有一天,我也能一顿吃八十只娇耳。”
对中原话半吊子的大汉摸不着头脑。
可弘温听得见,也听得懂,一颗心莫名沉了沉,他这才发觉她的双脚因坐着的姿势而暴露在了裾外,左脚煞白,右脚通红。
楚国崇尚男性力量之美,加之受匈奴影响,习武的观念逐渐加深扩散。若是兼具学富五车和仁善谦和,则更受推崇。
弘温每每看着薛岁时便好奇,她似乎哪一点都不沾边,到底是凭什么受上官衡青睐?在他眼中,薛岁的外貌介于雌雄之中,虽还未长成,棱角分明却是迟早的事。尤其是一双眼睛,怒气冲冲时比胡桃圆,做作假笑时又比月牙还弯。偶尔泄漏一点城府,有时又有一点天真,怎么看都偏女相。但毫无疑问,她的过去一定很糟糕,从她的腿和对大力士说的话可以看出,所以才形成了她矛盾讨厌的性格。
如果她真的和斑尾血鸽有什么关系的话,那么她和上官衡的一切就有了更好的解释。
他正猜测,薛岁已回到了他面前,弘温不解地问:“你时而介意自己的跛足展露在人前,此刻又毫不在意随意行走,到底是为何?”
薛岁没料到他会注意到这其中的区别,一脸理所应当:“情况比较复杂,但现在我毫不在意,当然是因为这里没有我在意的人。”
凭这几日的交情,弘温自然不会对这句“这里没有我在意的人”有什么想法,他反而担心今晚他的试探不会有预期的效果。
“不过指望我走回去是不可能了。”薛岁冲他抬起脚,这一路赤脚走来,脚底划了不少伤痕,若要她自己走回去,恐怕会血肉模糊了。她凑过来轻声道:“博山侯是孔融让梨、周公吐哺的君子,不会这么不怜香惜玉、肝胆相照吧?”
要说薛岁胸无点墨也不至于,至少她还知道“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半吊子倒是贴切。博学广识的弘温从未听过这么不伦不类的比喻,不愧是个以色侍君的漂亮草包。
这个草包趁他一时走神,胆大包天的跳到了他的背上,比起愤怒和错愕,弘温第一反应竟然是:她还是个行动敏捷的瘸子。
“给我下来!”弘温压低了嗓音,若不是碍于人多眼杂,薛岁就要血溅当场了。
薛岁双手勒住弘温的脖子,有知觉的那条腿紧紧勾着他的腰,“你可别逼我在这里嚷嚷,博、山、侯?”
还好来时的巷子离这里不远,弘温按着耐性回到巷子中的暗处,虽然他很想把她另一条腿也打断,但此刻显然没有把她从背上摔下去更直接,巷子里无人,他也果真这么做了。
阴暗处还残留前几日未消融的积雪,但她全身不过几两骨头,真是实打实的疼。
“我巴不得你把我丢在这里,饿死冻死总比被弘氏杀死得好。运气好的话,还有一丝逃走的可能。”
“倒是可以成全你。”他才不会上激将法的当。
“但是你把我丢下之前,我有一个疑惑未解。”
弘温睥睨,薛岁神情十分认真:“你说,那幻戏是怎么做到的?”
有些硬骨头,真是半分怜悯都给不得。弘温拂袖离去,真的将她弃之不顾了。薛岁一点不惧怕,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对别人的,尤其是对她有零星施舍的人。
楚人笃信人若在梦中死去,灵魂便永远留在那梦境里。若不是今日在窗台看到那只斑尾血鸽,她或许会祈求在死去之前做最后一个美梦。
不多时有一辆马车经过这个暗巷,随着车轮声渐渐消失的,还有地上的薛岁。
马车内布置得华丽温暖,薛岁感觉自己从严寒中活了过来。
“你好似并不意外。”马车里坐着一个蒙面女子,虽蒙着面纱,但却大大方方露出额角一道伤疤。那双妆容稍浓的眼睛显示出她的坚毅果敢,甚至有善于发号施令的威严。
“从某些方面来讲,我还是个香饽饽。”薛岁一时摸不准对方是哪一边的人,只能等她自报家门。
女子闻言笑了,“或许昨日你还是对的,但今日却不再是了。”
“为何?”
“今日弘太后在朝上宣布,佞幸永昼已服毒随先帝去了。”
“理由呢?”
“阴阳不调,异象迭起,灾害并臻,元元蒙辜……”女子笑得轻蔑,杀一个佞幸需要的理由多到可以写一篇论疏,可眼前这个人居然还问什么理由。
薛岁听罢呀了一声,“我倒是个多情人。”
“是弘黎把你交给弘温,还是弘温偷天换日,把你带出了宫?难不成先帝一去,你又令择良枝了?”
薛岁已大概猜到眼前女子是谁的人,她对自己的伤疤毫不在意,这般豁达倒是让人刮目相看。且又为商平光诸多机密事宜奔走,不知到底是何厉害身份。薛岁没有明确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当天我将未央宫之事第一个传信给商大人,是商大人没有把握好时机呀,又怎能怪我轻易变心呢?”
女子眯了眯眼睛,“此事确实是我们错失先机,谁能料到当日出了一桩要事,商大人不得不亲自处理。”
大将军一职空悬已久,虽万事都有弘黎和丞相宫厚贞总揽,但宫厚贞上了年纪,时不时病痛无法出门已是常态。加之弘温回朝,这老狐狸最识风向,遇事推脱的更是明显。昨日既然他称病,那一桩要事无非落在商平光和弘温手里。罕见的是弘温并未接下,弘黎虽有不解,但也信赖他,便让商平光亲自去查看。现在联系前因后果,难不成早就有了勾结?
虽然心里有怀疑,但嘴上只不过笑着说了句:“都说君王寡幸,看来也不及伶人薄情。”
“朝中事我的手伸不到那么长,你疑心,我无可奈何。何况商大人既对我有恩,又手握我的秘密,我们就算要鱼死网破,还早着呢,起码也得等到弘黎溃败的那一天。”
“可是我突然想,若你今晚就此失踪,弘温在他姑姑那里,怕是不好交代。”女子倾身过来,伸手摸了一把薛岁的脸,“不如你跟我走吧,你模样好,纵然瘸个腿,倒也不叫我嫌弃。”
薛岁不是没想过离开博山侯府,万一弘黎哪天不念旧情了,她想走就来不及了。可是又能去哪?商平光处焉知不是另一个虎穴?何况她总觉得,弘温那里还有机会。
“看来你对我知之甚少,我这人不爱如花女眷,就好八尺俊男。”薛岁皮笑肉不笑,“我对陛下那一套,焉知对弘温无用?”
女子脸上露出一真嫌恶,“真是有眼无珠。”但随即想到什么好笑的事,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弘温那样自矜的儒生,就算死了烧成灰,只怕也和烧一本《礼经》的味道差不多。你去惑他……”那画面简直不忍直视,女子好不容易收住笑意,连正事都不那么严肃了,“说到底,我今日是为了确认,先帝是否有遗诏一事而来。在商大人到未央宫之前,殿内又发生了什么事?”
“从嘉猝然离世,自然没有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即便真有遗诏,你们来得那样晚,也只会落入弘氏之手。想对付弘黎,还是另寻它路吧。”
“今日我且信你,若你有背叛之举,就算潜入博山侯府杀你,也不是难事。”女子说这话时神情暧昧,“但我更想看你如何诱惑弘温,如今三辅臣之一的大司马。”
一旦有了大司马的名号,便是掌握了太尉的实职。两年前离京时,弘温也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他朝卷土重来,也是大家预料之中的。只是没想到先帝的驾崩,使这件板上钉钉的事提前了这么快。
“那么我便更要回去了,若有好消息,我该去哪里知会你?”
“去寒云客栈找掌柜的,就说你要见……”她伸手摸了摸自己额角的疤痕,“就说你找厌姑娘。”
马车停在离博山侯府不远的拐角,临下车时薛岁问:“王庵如何?”
女子微讶,未料被她说薄情的人会惦念一个内侍,“他是先帝近臣,自然无碍,听说弘黎打发他去了兰台。”
“兰台也好。”薛岁道了声多谢便下了马车,还不忘对着马车作揖,“多谢善人送我一程了,日后有机会,一定让我家侯爷重谢。”
车内的女子听到“侯爷重谢”时忍不住勾起嘴角,真到那日,还不知博山侯是什么表情。
薛岁刚走到大门口,就看见不多从旁边的院墙上跳下来,手里还抓着一只鸽子。薛岁只见过不多一两次,知道他是弘温身边的人,“小哥,你怎么大半夜抓了只鸽子?”
不多看了看薛岁,一时没明白她怎么会从外面回来,但还是回答:“今日不知怎么的,都第……七八次了,抓了放,放了又回来,回来又被抓……”
“是博山侯要你放的吗?”
“大人?”不多一脸不解,“这种小事还用知会大人吗?我家大人可没这么闲,如今他可是……”不多忽然捂住嘴巴,“跟你有什么关系呀。”
不多越是憨直,薛岁越是一脸坏主意:“我有办法让它不再回来烦你,你给我吧。”
“你不会炖了它吧?”
“你看过信使炖鸽子的吗?”
“哦,也是。”不多想起扈管家说这人是云中郡来的信使,忽然觉得像是找对了人,很放心地把鸽子给了薛岁。
“让你演戏,没让你加戏。”一旁早就候着的扈管家从门后走出,“怎么话就那么多呢?”
“越多越像呗。”不多一脸得意,扈管家踹了他一脚,“吩咐你的事还记得吗?”
“我又不是四五十岁的老头,怎么会那么健忘啊。”说完意识到身边站着一个他所谓的老头,这个老头还特别爱杀生,“扈叔,我这就去了。”不多脚底抹油,夺门而出。
“去吧,记得别合眼,反正年轻人精力好,不睡也行。”
不多只觉一记眼刀飞来,扎在自己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