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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02章】胡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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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了,我睡相一向很差。”连嗓音都有些不同了,大概是因为刚睡醒吧。
弘温并未恼怒,只是起身拍拍衣服,尽力挽救一下形象。
“我以为,心爱之人离去的第二日,应当是要悲伤一些的。”他又讽刺她,“况且既然要睡,又何必点那么多蜡烛装模作样呢。”
“我点蜡烛是因为怕鬼。”她义正言辞跳下榻,“宫中冤鬼多,博山侯府也不好说。”
弘温有些无语,她今日言辞打破了昨日的印象。虽然换了个地方,两人依旧针锋相对,然而少了些前朝牵扯,便平添了斗嘴的意味。
“此刻也觉得有些晃眼了。”薛岁忽然语气上做了妥协,这就是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走过去吹灭了几盏,弘温看着她跛足的样子问道:“那片衣角,是你放在我袖中的?”
“是啊。”她回眸时露出狡黠的笑容。
弘温那种被人放入棋局的算计感,萦绕心头,消散不去。
“是先帝让你交给我的?”
她先是点头,接着又摇头,“我说过了,很多事没那么多天时地利,不过先到先得罢了。”
“先帝既然要将你托付于人,必定是慎之又慎,也一定有一个托付对象,你为何如此草率?”弘温今日特意查过,上官衡晏驾当日穿的朝服完好无损,但字迹无疑,可见并不是慌乱中写就,其中还有蹊跷。
“他已经死了,管不了活着的人,我为自己找个托付,有何不可?”
听她的口吻,弘温不能断定到底是薛岁罔顾圣意,还是她对上官衡的安排一知半解?
“况且,太后也将我送来了,看来博山侯确实是个值得托付的对象呀。”
虽然弘温不知道弘黎留着她有什么原因,但把她交给自己,显然有一部分原因是昨晚她的奇怪举动。但薛岁这句话实在冒犯到他了,他多年的洁身自好,仿佛被她这一句话就抹杀了。
薛岁看着他渐渐阴森的脸色,知道是戳到了他的紧要处。还来不及得意,却见弘温眸光中的杀机一现,“等大局一定,就不好说了。”
怎么看薛岁都是鱼肉,可这鱼肉却嚣张得很。
“弘黎没告诉你我的事?”
弘温皮笑肉不笑,是又戳到了他的痛处。
“看来你们姑侄关系也不是很要好?”
薛岁简直在他的逆鳞上蹦跶了,但这条龙压得住耐性,反问道:“我曾听先帝叫你岁岁,是岁岁平安的岁?”
这下薛岁反而像只受惊的猫,一下子炸了起来。
“你的耳目告诉你的?”
“否则我何以第一个到未央宫?”
“我已经紧闭宫门,没让任何人出入,你何以收到消息?”
弘温笑了,“有时候得不到消息,才是最准确的消息。”
昨夜未央宫中去通报弘黎的宫女,以往每日都会将上官衡的消息穿回博山侯府,偏偏昨日没有,加上弘温几日前收到的一封信,他几乎毫不犹疑地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翠羽惊飞上碧空的碎。”薛岁又恢复了昨夜未央宫的刻薄尖锐,冷声说完就爬上榻背对着他躺下了,身子弓得像一只虾。
薛岁一直知道未央宫的宫人里鱼龙混杂,凑满了各处的耳朵眼睛,因此她和上官衡一直小心谨慎,即便如此,他还是知晓了他们在人后的称呼。
宫墙很高,有些人一辈子翻不出去。可宫墙却并不严密,你梦中的呓语也能被风吹到别人的耳朵里。
“我要睡觉了,审问的事,咱们留待明天吧。”
弘温自问自己待她并不严苛,只因她不过是个毫无倚仗的少年郎。但好似正因这份怜悯,是眼前人丝毫没有了被囚禁的自觉,像是在打着商量说“今儿个饱了,明日再吃吧”。
弘温这才惊觉,她对自己从不行礼问安,更不自称小人,他察觉得未免有些晚,仿佛一切都很理所应当。
他是个速战速决之人,但也有温吞的片刻。就像心狠手辣之人,总归也有心慈手软的瞬间。
一时之间也没有头绪,还是从长计议吧。
弘温走到门口又顿住脚步,转头看着她倔强的有些滑稽的背影, “你刚才做梦为何提到胡桃?”
榻上忽然传来放纵的笑声,好似在笑这样的弘温实在可笑,弘温见她背影都颤起来,大概是不会回答他这样莫名其妙的问题了。可是她却坐起身转过来看着他,眼睛晶亮又模糊,“你知道吗,上官家的玉玺,我曾砸过胡桃的。”
还在未央宫时,上官衡这个皇帝虽已名存实亡,但该做的样子弘太后一个也没落下。比如朝臣的奏章总是要来未央宫兜一圈,最后才落到弘太后案头的朱笔下。
每当上官衡坐在案前看奏章时,薛岁就在旁边吃零嘴。她爱吃,不因食物多美味,纯粹因为它们果腹,她饿得有些后怕。
一日她在旁边敲胡桃,锤子小巧,是宫里讲究的吃法,但薛岁不习惯,又不肯让人进来侍奉。结果好半天才开一个,几口就没了。上官衡的目光从奏章的空隙里滑过去,被她气恼的样子吸引。旁人面前,他是一国之君,她是以色侍人的小君,私底下,其实他从不敢光明正大地看她。
直到薛岁不下心敲到了手指,他才回过神来,可是也没全然清醒,因为他情急之中握住了薛岁的手。
长身体的年纪常常挨饿挨冻,因此她的身量比同龄的要瘦小许多,手也与柔若无骨的贵女之手截然不同,除了一根根纤细而坚硬的骨头,摸不到一丝皮肉。起初他餐餐想让她多吃一些,可是她的肚子习惯了只垫一二分,多吃一口都叫她疼痛难忍。
太医两三日便要来问候,惹得朝野上下物议沸腾,以为是未央宫有了什么灾厄,太常卿和太史令更是不错眼珠地盯着庙堂动静和草野异象。后来终于好些了,他便想带她出未央宫走走,可是她从不肯,只有几次四下无人时,她才肯挪动她的跛足。上官衡知道她从小心高气傲,每一旬日便吩咐宫人关闭未央宫门,不许任何人出入。只有在那一天,薛岁才会随心所欲地在各个殿宇中穿梭。
仅如此几桩特权,已足够叫她担上佞幸的罪名。
“从嘉,你还记得吗,夷国和昌邑的交界处,长了很多胡桃树。我们每次分别时,都约定下次在树下相见。”
这虽然谈不上两小无猜的情谊,但也是上官衡不多的美好往昔。可是这人生中屈指可少的美好,也因为一个人的自戕而吞噬殆尽了。
“你想回夷国吗?”他那样柔软的性子,未必没有抛下一切的勇气,“其实我也很想回昌邑,我宁愿没有来过长安。”
“你确实不应该来长安,你端坐在这未央宫里,到底有什么用!”
薛岁说着神色一变,反握住上官衡的手按在桌上,“当初就是这双手,给那张圣旨盖上玺印的。”
“岁岁……”
上官衡虽正值年盛,但久病缠身,被薛岁蛮力一推就跌坐在地了。薛岁拿过他案头的玉玺端详片刻,“明明没什么稀罕的,偏偏要人生要人死。”对于薛岁的乖张无常,上官衡从无怨言,他沉默着走过去从她手中拿走玉玺,薛岁并未阻止,她不过是要他不痛快罢了。
可是上官衡没有重新回到案前看奏章,他转身用玉玺砸起了胡桃。
“不要用锤子了,不称手,等给你砸完我再用。”
于是殿中传出薛岁放纵的笑声。
守在门外的宫人虽然不敢往里面张望,但对于流言不免又开始想象。但总归想象不出,一个病弱的帝王,一个跛足的少年,能有什么白日宣淫的花样。
门外两位侍女很有眼力见的等弘温走了才端来洗漱的东西,进门只见一张望着房梁发呆的脸。薛岁虽然双眼空洞地躺着,眼角却隐隐有泪光闪烁。
“小公子,要不要请大夫啊?”其中一个侍女以为她确实摔伤了腿,虽然不知她为何不肯医治。薛岁草草抹了把脸,背过身道:“不用了,你们走吧。”
两侍女面面相觑,那侍女还想再说什么,被另一个撞了下手臂,眼神示意床头有一瓶伤药,定是弘温留下的,“小公子不用我们照顾,那我们就先退下了。”
两人退到院外才小声嘀咕:
“扈管家不是说是封地的信使吗?怎么还要单独给个院子派人照顾?不会是大人的哪个远亲吧?”
“主子的事别多嘴,我们好生照顾就是了。”
“可是她到现在就没下过榻,不会……”
“再禀告扈管家拿拿主意吧,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皇帝新丧,朝中忙成一片,连博山侯府也不得清闲。作为第一个接过玉玺的人,弘温若是不忙了,才叫完蛋。但薛岁所在的院落像是被隔开的桃园,不见匆忙脸色,不闻朝中人事,大概这正是弘温的用意吧。只是这个院子实在朴素,也不知侯府在花销上比较抠门还是在钱财上捉襟见肘。她在宫中的两年虽然没见过弘温,但一直听人传颂他的谦和仁善,在弘氏一族张扬跋扈的外戚子弟中,他就像是个另类。难怪弘太后比起自己嫡亲的外甥,更看重他。
不过在仅有的几次交谈中来看,薛岁并不觉得他仁善到哪里去,嘴巴毒起来的时候,和自己不相上下。但这几天吃穿用度上,虽不至于有客卿的规格,但也无怠慢之处,犯人做成这样倒算有意思。只是薛岁更猜不透这是弘黎的意思,还是弘温的意思了。
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还能过上几天乐呵日子的薛岁,反而越发坦然从容。
这日薛岁躺在榻上吃了一盘梅子,渴得喝了半壶茶,又从架子上翻了几本书来看,用完午膳饱睡一觉,一晃就到了傍晚。正要下榻,恍惚间听到门外有人说话,薛岁的脚便立即收了回去。
其中一个说:“库立街上新来的西域幻戏,你去看了吗?”
另一个回答:“还没得空呢,听说里面有个大力士一顿要吃八十只娇耳,真的假的?”
等两人敲门时只剩几句窃窃私语,进来后都是一副沉稳庄重的样子,半点没了刚才活跃的影子。
“小公子,现在要用晚膳吗?”
这两日薛岁的胃口大家都有所领教,因此虽然时辰还差些,却早早来问了。
“我想洗个澡。”
两人愣了愣,笑道:“奴婢这就去办。”
看她们雀跃的样子,薛岁意识到自己大概真的有点臭了,但她也没办法,昨夜是在长乐宫脱了层皮才出来的。要不是弘温留下的伤药,她恐怕还要等几日才能沾水。
“等等。”两人正欲离去时,薛岁忽然叫住她们,“一顿吃八十个娇耳?”她片刻的踌躇给人几分腼腆的错觉,但一开口又只剩下乖狂:“才不会有这样的人。”
侍女面面相觑,又不敢反驳,只能垂首称是,安静地退下了。
弘温的书房里,扈管家正在详细汇报这两日薛岁的作息。因为太过寻常,扈管家说起来自己都觉得八卦啰嗦。
“该不会是她自导自演,拖延死期吧。”扈管家心里的算盘噼里啪啦,这几日薛岁可花了不少钱,还是早点了结算了。
弘温也有些犹疑,照理弘太后不至于被她骗得团团转,一定有什么暂时留活口的原因。他已派人去查薛岁的来历,相信很快就会有答案。
扈管家看弘温神色,正要说什么,却听有人冒失地敲门,“大人,我抓到一只鸽子!”
“鸽子有什么稀奇!”扈管家没好气地刚要骂不多没规矩,却听不多又道:“是一只很特别的鸽子!”
“炖了炖了!”扈管家刚要打发他,却见弘温霍然起身,“拿进来!”
不多就等这句了,献宝似的举着鸽子故意从扈管家眼皮子底下走进来,“大人,这可不是我们楚国常见的鸽子,虽然乍眼很寻常,但是您看……”不多说个没完,弘温看着鸽子的目光先是凝重,接着有些不可置信,最后竟笑起来。
扈管家不耐烦地盯着聒噪的不多,直到看见鸽子尾巴上隐藏在灰蓝色羽毛下的血红色斑块,才神色一变。
不多见他们二人先后露出震惊的表情,反倒有些疑惑了,“虽然特别,但左右不过是只鸽子……”
“是在咱们府里捉到的?”弘温沉声问。
不多点头,“我看它在院内来回盘旋,像是在找什么似的,觉得有意思,就捉来了。”
扈管家紧接着追问:“腿上可有什么信件吗?”
“没有。”不多不明所以,“如果是信鸽的话,会不会是迷路了?”
弘温勾起嘴角,“确实是迷路了。”
“啊?”不多不解,但弘温已经大步走出了书房,扈管家拍拍他没什么心眼的脑袋:“把它放了吧。”
“不是说炖了吗?”
“乖,杀人比炖鸽子重要。”
不多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但跟着家中老婆婆每逢初一十五就吃素的习惯已经有了十二三年。但今天起他觉得自己应该为扈管家每月多吃两天,毕竟他太爱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