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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12章】木瓜 ...


  •   战事是在薛岁十岁的时候开始的,那时的她并不能了解起因为何,主谋为谁,只知道母亲很焦虑,哥哥常出门。但是战事了结得也很快,于她而言,是在一个夜里忽然结束的。

      那天夜里她正酣睡,薛器轻声把她叫醒,她看到哥哥给她收拾好了包袱,然后将她抱到马背上。她迷迷糊糊不知道要去哪里,哥哥说去昌邑,她不解地问:“可是从嘉哥哥已经去长安了呀?”

      “我们不找从嘉,我带你去找另一个人,他是从嘉的朋友。”

      “那也是我们的朋友喽?”

      马背上的薛器笑了一声,“对,也是我们的朋友。”

      至于那个人长得什么模样,姓甚名谁,薛岁记不清了,因为那夜哥哥走后,就再也没回来。她被迫接受接踵而来的打击,甚至偷偷逃回了夷国,看到的只是城楼上一具穿着薛器盔甲,但却没有头颅的尸体。

      “那一次我没有保护好你,我很愧对薛少将军。”

      这个时辰薄雾漫漫,贰拾酒肆还未开门,但廊下有许多空桌,薛岁看着对面盘腿而坐的人,他面前放着一只木瓜灯笼,大约是他自己做的,边缘处虽粗糙,看得出临时赶制,但却也生动可爱。

      但薛岁不开口,那人似乎有很多话要讲。

      “那是我和你兄长见过的唯一一面,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为何会来找我,因为我们并不相识,只是通过从嘉,互相知道而已。后来才知道,他信任我,是因为我是从嘉的朋友,更因为他当时已别无选择。”成疾目光柔和地看着薛岁,“但你是见过我的,有时候你来找从嘉,我就在那。岁岁,那时你叫我檀郎。”

      原来,她一直默认哥哥把他交给了自己的好友,因为薛器交际甚广,她又无法分清每一个人的身份。所以当舒檀出现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把记忆中那个戏称为“檀郎”的人和他联想起来。

      檀郎,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只是因为他名字里有个檀字,她便傻乎乎用故事里的名字称呼他,引得大家好一阵嘲笑。说是叫了檀郎,以后要做夫君的。还是从嘉制止了大家的玩笑,后来她便再也不敢那么叫了。

      “你来长安,就是为了我?”

      “是,这是你第二次被托付给我,只是这次托付的人,是从嘉。”

      “那初次见面时,为何不告知身份呢?”

      谈及此事,舒檀颇有些尴尬之色,“因为我看到你从博山侯府出来,你和弘温一起看幻戏,一起吃娇耳,你甚至让弘温背你……”

      “所以你觉得我和弘温……”薛岁不知该如何形容,舒檀又道:“后来你上了一个人的马车,我想趁此机会将你带走,可是你又选择了回去。”他眼中颇有怀疑之色,“我想,也许这两年你在未央宫中已经有了其他的谋划,我不能鲁莽行事。虽然现身和你见面,可是弘温自称你的夫君,我着实不能理解。”

      薛岁有些无奈,这些阴差阳错的误会,确实很容易让人误解。但她又想到一个问题,“我初次见你时,你的手上全是被缰绳勒出的血迹,我以为那是你第一次来长安。怎么之前的事,你也能知道呢?”

      “在那之前我已经到了长安,但因弘温调查血鸽,我不得不去处理这件事。”

      “所以那些血鸽是你养的?”

      舒檀点头,“薛少将军走后,那仅剩的几只血鸽随后便送到了我那里,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是血鸽实在难以驯养,我花了很多年才做好。这也让我稍有安慰,起码他托付给的事里,我有一件能办到的。”

      “若哥哥知道血鸽尚能繁育驯养的话,一定会十分欣慰。”比起故人相逢的叙旧,薛岁更喜欢刨根问底,“血鸽好不容易才存活下来,为何要闹得人尽皆知,满城风雨?”

      “为了制造流言,让人们怀疑是薛器还活着,让弘氏有所忌惮。只有这样,从嘉死后,你才能多活一日。很多事只要有时间,就会有转机。”

      薛岁心头霎时劈过什么,“你可知这次大赦天下,我已被赦免?”

      “这正是我觉得事不宜迟的原因。”舒檀面色凝重,“弘黎此人向来疑心重,一定不会错漏,她定是要以你为诱饵。若猜得没错,她很快便会让你在众人面前出现。”

      “这我不怕,兵来将挡罢了,只要她无法确认我们是在故布疑阵,我就有接近她的机会。”

      “你想报仇?”舒檀大惊,“我奉从嘉遗愿,是带你离开长安,让你安度余生。绝不能让你置身险地,羊入虎口。”他说完似乎想到自己太过以己度人,家破人亡的痛苦他人又岂能体会,“若你要报仇,我可以帮你,但你绝不能自己冒险。”

      薛岁忍不住笑出声来,睫毛上凝结的水珠因颤动而落到脸颊上,她伸手擦了擦脸,“我感念你不远千里来找我,也感念你救护了血鸽。即便这两件事都与我有关,但毕竟不是我的要求,如今我希望你到此为止,这样不算辜负从嘉,因为是我不愿离开长安。”她顿了顿,“至于血鸽,我并不会饲养,而你这些年付出诸多,只能劳烦你好好照顾他们,也算是我们对兄长的一个念想。”

      她一番话大有将自己和舒檀的关系就此撇清之意,舒檀失望的面色在消散的晨雾中渐渐清晰。薛岁不解,他们二人那一点不解之缘所伴随的两个连接都已经不在人世,她又计划行冒险之事,不想连累他,算不上狼心狗肺吧?还是自己话说得太决绝?

      “当然,我们还是朋友。若我还有机会去昌邑,希望你能带我看看血鸽。”她忽然想起舒檀的母亲舒夫人,暗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舒檀看着她顷刻恍然的神情,不解地追问。

      薛岁问他:“你可是长平侯舒庆之之子?”

      因舒庆之军功显赫,世人很少称呼他长平侯,都叫大将军。乍听这个称呼舒檀自己也觉得有些陌生,“是,舒庆之是我的父亲,舒定是我二兄,我叫舒檀。在昌邑时为避免麻烦,我随母亲姓钟离。成疾是我母亲取得字,我对你有隐瞒,但绝没有骗你。”

      “那你和我,就更不要过多牵扯了。”

      “为何?”舒檀并非不知道两家的过节,但他并不觉得这和薛岁有什么关系,一切发生之时她尚是孩童,而尘埃落定时,她也不过十岁幼龄。

      “钟离夫人远在异乡将你抚养成人,艰苦无比,你还是不要让她伤心。”

      舒檀凭直觉觉得薛岁说这话定和母亲有什么牵扯,但他们仅当年那几日萍水相逢的交往,能有什么令她到此刻还能介怀的呢?薛岁显然是不想多说,她站起身告别,末了她问:“这个木瓜灯笼是你做的吗?”

      “是。”舒檀尚沉浸在各种猜测之中,有些心不在焉,薛岁又问:“能送给我吗?”

      “嗯?”舒檀终于回过神,随即笑了,“这时节实在找不到什么瓜,又怕你不肯相见,才糊了一个纸木瓜。但做得匆忙,你若喜欢,我回去做个更好的。”

      “不,我就喜欢这一只。”薛岁拿在手里仔细地看,“若你猜不透诗中的信息,去了盈袖居,我即便猜到那人是你,也不会和你坦诚相见。”

      “这是我和从嘉的小把戏,其实很简单,诗中的数字顺次代表时辰,地点,暗语,物件,结合九九术便可得知。若你猜不到,说明从嘉虽将遗愿托付给你,但还没到完全相托的地步,不过是江湖侠义,或一时义气,那我也不必现身冒险,还不如相信自己牢靠些。”

      这是她多年苟延残喘的自我保护,听上去冷漠了些,却很管用。

      薛岁拿起灯笼走了,曦光逐渐穿透了薄雾,舒檀看着她缓缓离去的背影。想起她方才来时,在沉色中拨开雾气向他靠近的那张面庞,耳鼻冻红了,眉睫上凝着霜气,看见是他便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但她仍问他:这木瓜,多少钱?

      他答:四十二文。

      六更天,贰拾酒肆,四十二文,木瓜。

      里面尽是她故意为难的小心思。他一夜没睡,就为了找一家带有“二十”的地点,又故意在这寒冬时节说要一只瓜为信物。他何止整夜不合眼,简直是忙翻了天。但她仍想满足她的那些坏心眼,内心也觉得雀跃。哪怕这个人根本只把他当做记忆里的一粒浮光,甚至相逢不相识。

      薛岁回来时看见敏行在院外墙下剪花枝,她假装散步经过,“这花好特别呀。”

      “小公子,这是狗牙梅。往年十月就开了,今年气候异常,延了花期。”敏行挑地谨慎,同时又忍不住细说:“别看这腊梅最不名贵,但大人一向喜欢,所以特意吩咐我来剪了送去书房。”

      薛岁细看那黄色花朵,颗颗向下垂着,又瓣瓣似狗牙,细长而尖,比起温婉更多俏皮。原来人前显贵的弘大司马,有这样廉价的喜好。

      “那旁边这棵是什么?”

      “这是虎蹄梅,花期已经过了。”

      薛岁点点头,“我喜欢虎蹄梅。”虽然没见过花是什么样子,单从字面上听上去,虎蹄比狗牙厉害。
      “对了,昨晚……”薛岁搓搓手,一半是冷一半是难以启齿,“昨晚我和你家大人,是个误会,哎呀,虽然看上去巧合的离谱,但其实是这么回事。”

      于是薛岁编了个漏洞百出的瞎话,弘温为何来探视她,俩人交谈时如何不经意碰撞,弘温又是为何大笑……薛岁想,最好此地无银三百两,越描越黑,传出去,传到弘黎的耳朵里去。只是她的故事和揶揄的神态都到位了,敏行却听着一头雾水,脸色先是迷茫,逐渐开始好奇,最后好像自己脑补了什么,又有些兴奋。

      薛岁想,就是要这个效果,况且此时旁边还有别的婢子在洒扫,她故意嗓门大些,全都在偷听才好。

      “所以啊,敏行你不要误会,我已经白吃白喝,又怎么能影响大司马的名声呢?”

      这话到了那些张着的耳朵里,便有了另外一种意思,是啊,大司马平日没什么友人往来,这人明明说是信使,可不仅不离开,还频频引得大司马亲自上门?好好的怎么就影响名声了呢?莫不是……
      眼前的敏行点了点头,又忽然咦了一声,“小公子说的我都听懂了,可是……”她指指自己的脸,“我是讷言啊。”

      薛岁绝望地想,博山侯府果然龙潭虎穴,处处陷阱,以后开口前,她一定先让她们报名字。她今日精神得很,也有很多事想做,于是又辗转到弘温书房,得知弘温也是一大早就出门了,正要离开,恰好看到不多垂头丧气的回来,擦肩而过时甚至都没注意到薛岁。但薛岁却闻到了他身上的脂粉香味,能等到这个时辰,看来颇有耐心,虽然扑了个空。

      弘温一早入宫是弘黎传召,他知道是为了赦免薛岁的事。但他去得早,没有急着去长乐宫候着,而是去了一趟兰台。

      兰台是宫内藏书之所,也是史官修史之处,因铺有兰草防蠹而得名,由御史中丞执掌。兰生于深山穷谷,却清雅高洁,也与史官所追求的秉笔直书暗相呼应。

      这个时辰修史官们还没来,因为此处档案文书至关重要,不许点火照明,因此自景帝起便有规矩,天明时入,天暗时出。若逢阴雨灰暗,便用夜明珠。景帝一口气在这里放置了八颗昂贵的夜明珠,此举豪奢,当时引起不小争议。但夜明珠并未撤走,反而成了兰台的一个标志,被人戏称为兰台“掌灯使”。

      此刻弘温推门而入,里面有一个身影挨着书架在打盹。看身影有些瘦弱,且易惊醒。

      “大人?”对方睡得浅,看清了来人是弘温后有些惊讶,匆忙行礼,“见过大司马。”

      “数日不见,王翁消瘦了,可是病了?”弘温语气稀松平常,不像是有什么目的而来,以至王庵更加不知所措,“谢大司马关怀,这把年纪虽没有病痛,也算得上高寿,大约随时可去侍奉先帝和小君了。”

      “王翁很想念先帝和小君吗?”

      今日晨色昏暗,湿气凛凛,不用出门便知是个雾天。王庵年迈眼花,借着夜明珠的亮光才勉强看清弘温的表情,不敢贸然回答,可一开口,又深情难掩:“大人,下官自先帝入关便在旁侍候,差数月便凑满七年啦,那时先帝才……”他猛然住口,微敛眼皮,“常言道斯人已逝,生者如斯。哪承想,尽是怀念斯人的痛楚。”王庵情绪矛盾,想假装恭敬,但又难藏敌意,想冷静平和,又追思拉扯。最后变得不伦不类,惹得自己发出沙哑的笑声。

      弘温的眼力自然不坏,能看清王庵脸上的每一处抽动,还有蓄在浑浊眼眶中的热泪。他已佝偻,但努力想挺直腰板。弘温知道,在他眼中,自己算半个仇人。

      “王翁,小君没死。”

      虽然告诉他无伤大雅,但这句话却是脱口而出,并未思量。

      王庵难以置信,可是堂堂大司马有什么理由特意跑到这偏僻的兰台,就为了对他撒这个谎呢?
      “那她在何处?过得好吗?她腿不好,可不能自己讨生活,虽然她是吃过苦头的人,但……”

      “王翁,”弘温颇为温柔地打断他,“她在我府中,也算能吃能睡。”

      “那就好那就好。”王庵没有追问她如何死里逃生,又如何与弘温牵扯上,那是大人物的事,他只要知道她尚在人世,过得不错就够了。小君是个有盘算的人,问太多只怕惹弘温疑心,反过来从他嘴里套出什么。

      弘温心中其实有诸多关于上官衡驾崩的疑问,如如果薛岁不知,那么王庵或许会知道。若真是有预谋,凭他一个人,不可能办到。可是几句交谈之后,他便没了盘问的欲望,何必让那些算计伤了老人家的拳拳之心呢。

      “天要亮了,史官们就要来了。今日下官就当没有见过大人,决不会给大人惹麻烦。”

      王庵已经弯腰恭送,弘温也没有再待下去的道理。

      走入雾中时他转身看那被掌灯使点亮的小小书屋,和那仍躬身不起的老者,只觉自己步入了一个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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