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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13章】谵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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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黎畏寒,一到这种阴湿的天气,便会在地龙烧得最暖的长秋宫中度过。弘温去时看见师南正伺候她喝药,以往弘黎十分忌医,这次却意外地爽快。弘温瞥了一眼宫女端下去的空药碗,再看向师南时,后者对他微微颔首。
这些日子他来长乐宫不多,师南却十分频繁,本以为只是弘黎迷信卦象,不想连侍药都要师南沾手。弘温微微皱眉,心头涌起一种不可名状的厌烦。
弘黎用帕子擦了擦嘴,才正眼看弘温,“一股药味,难闻得很。”
“再添些香吧。”师南立即接口,看弘黎不反对,正要亲自上前,又被弘黎叫住:“让咱们大司马动动手。”
“这……何须劳烦大司马呢?”
“以前做得,如今做不得吗?”
师南进退两难,弘温不甚在意,唤来宫女将炉盖揭开,先将手放到灰面上,觉得火势略弱,便加了炭火,又埋上细香灰,香灰上放云母片,云母片上放香料。一层一层,颇究细节。焚香的情趣和技巧,是达官显贵们看红袖添香时的乐趣。
长秋宫中的降龙博山炉制作精巧,民间难得一见。炉座是一条盘踞的龙,一人蹲踞在龙身之上,单手托举炉体,造型活泼生动,有一臂举万钧之势。这炉在平地时稳重,但因造型特殊,若借力斜了角度,却很易倾倒。
弘黎才走过来说了句“好闻”,下一刻已经抬脚踢翻。
香灰炭火撒了一地,甚至烫伤了弘温的手。
“你可知你赦免的是谁?”弘黎怒吼,师南立即示意众人退下,须臾间殿内只剩这姑侄二人。
弘温的手上很快出现了水泡,但他仍然纹丝不动,对弘黎的反应也意料之中。
“是夷安公主的女儿,是薛器的妹妹,曾经的定元翁主,薛岁。”
弘黎胸口起伏,“你知道最让我怒火中烧的,是什么吗?”她努力平缓,逼视弘温,“大赦令到我手里时,并未有薛岁的名字,为何最后会有她?”
大赦令不同于一般的诏书,无须按照严格流程制定,弘黎当时看过后便点头让商平光去颁布了。可是最后平白多出了薛岁的名字,这说明朝中有人顶着事发的压力也选择向弘温倾斜,更令她感到可怕的是,这件事直到昨晚才有人告诉她。
“流放边郡的罪人,并不在大赦范围内。你竟敢违逆我,违背国法?”
“姑姑,验证薛器是否活着的最好方法,难道不是将薛岁示于人前吗?”他观察弘黎神色,继续说道:“玄磊已传回消息,昌邑的确有血鸽,数量之巨,令人意外。”
“是何人在饲养?”弘黎好似忘了方才的不愉快,焦急地追问,“是薛器?”
“有许多人,但其中并未见到薛器。玄磊打探,说是主人外出了,近日不在家中。”
“外出了?”弘黎忽然惊惧起来,一把握住弘温的手,“一定是来长安了!”
弘温手上的水泡被她用力的捏破,他忍痛咬牙,“姑姑,借大赦的机会,引他现身,不失为一个占得先机的机会。”
“是是是,正是如此。”弘黎松开手,陷入沉思和自语:“薛岁呢?从敦煌郡回来了吗?啊不对,她就在你府里,就是永昼啊……”
“姑姑?”
弘黎忽然投来质疑的目光,“你何时知道永昼就是薛岁的?”弘温尚未回答,她又笑了,“陈玄啊,你这事无巨细的性子,着实让人害怕。”
“为姑姑分忧,是侄儿的本分。”
“你是为了薛岁而赦免,还是为了薛器而赦免?”弘黎有些言辞混乱,说完又以手扶额,说的却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事:“八年前你一篇文章动天下,我赏识你,将你从弘氏中摘出来。后来你有高升,也有失意,我自认看得透你。但是这次你回来,却不一样了。”
“陈玄永记太皇太后赏识之恩,亦不忘家族是给予荣耀的根基,愿和姑姑同心同德。”
“你也学会了敷衍奉承。”弘黎看了眼他的手,挥挥衣袖,“你走吧。”弘温告退,走到门口却听弘黎呢喃:“哀家要‘大搜’,要‘大搜’……”
弘温转身,眸光一紧,快步离开大殿。
“大司马留步。”师南一直在等候他,看了眼他的手道:“大人,先召太医吧,正好下官有话要说。”
弘温在北宫让太医包扎了手上的伤口,还好左手伤得轻些,手指可以活动。右手却缠满了白绸,不能沾水。
等太医走了,师南才开口:“近日太皇太后几乎每日宣下官进宫占卜,多时甚至一日两三回。因此下官发现太皇太后偶尔喘悸怵惕,不闻人声,恍惚喜忘,服用寒食散治疗此证已月余。”
“医官可有说是什么病症?”
“似是谵妄之症。”
弘温沉默,师南惴惴不安间被弘温突如其来的目光锁住:“此病症是你去问得太医,还是太医自作主张告诉于你?”
师南闻言膝盖一软,立即跪了下来,“下官只想着为大人分忧,并非有意刺探太皇太后私隐。大人今日也见到了,太皇太后说话间张皇不安,喜怒无常,须十万分小心应对,下官也不想惹得太皇太后不悦,累及自身。”
他做得不对,但开脱得当,加之两人之间秘而不宣的合作,弘温也只是唬他,以免他太得意忘形。
“今日将太医开的方子送到我府。”弘温说完就要走,师南一脸微讶,“大人?”
“还有何事?”
“大人没什么要吩咐的了吗?”
“照顾好太皇太后。”
“是……”
师南目送他离开的身影,暗自咂舌他竟没有趁此机会控制弘黎,自己一时反倒有点没把握了。
弘温由于受伤不能骑马,只能坐马车回府,一路上他都想着弘黎的那句“大搜”。大搜不会有任何预兆,只会突然间关闭城门,禁止流通,然后开始挨家挨户彻底搜查。
楚国历史上曾有过几次大搜,那还是武帝时期,为了搜查巫蛊诅咒而令南北军和羽林军全部出动。百姓们惶恐不安,紧闭门户,却依旧被强行打开接受搜查。最长的一次大搜持续了半月,天子脚下甚至有人因此饿死。
如今距离武帝已过了太久,久到现在活着的人根本没有亲身经历过那种带着血腥的镇压。
弘温决不想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何况他对薛器已死的事实心知肚明。他的初衷并非是为了薛岁,而是几年前和血鸽的不解之缘。但后来占据更多的原因是什么,他并不想去仔细分辨。他虽故意用那些风捉影的消息误导弘黎,但也不免觉得她那样工于心计的人,会相信得这么轻易,除非弘黎还有什么瞒着他?
一直以来的别扭之处,在回府见到薛岁时,便都了然了。
“在掖庭的那一夜,我以为弘黎不杀我,是还念着我的母亲,才让她有几分犹豫。到了博山侯府,我以为你恢复我的身份,是因为念着我还有用,或许能利用我对付弘黎。可即便如此,你对我也十分宽纵,好像我们真的有某种联盟,心照不宣地在做一件事。原来不过是我自作聪明,其实被你们姑侄耍得团团转。说什么只为了君子之道,这就是你的君子之道?”
薛岁背对着弘温站在他的案前,“东西还给你,我告诉你,这是伪造的,你们死心吧。”薛岁说完转身奔出书房,却被弘温牢牢抓住臂膀,右手使力时皮肤痛得像是要裂开,眼看她要挣脱,他一时情急,抬起左手从身后环抱住她,“薛岁,把话说清楚。”
薛岁抬头怒视弘温,“难道写得还不够清楚吗?”
弘温越过她看到案头一片粗衣布帛,他想看个究竟,又怕薛岁就这么走了,“我松手,你别走。”薛岁好半天才点头,可刚松开一点,薛岁就推开他想逃,幸好弘温早有准备,轻易就把她揪了回来,“不多!”没人应,弘温一时也有些烦躁,拔高了声音,不多姗姗来吃,见书房内情景怔在原地。
“把门关上,你守在门口,任何人不得出去。”
不多回过神,呆愣愣的照办了。弘温这才松开薛岁,看清布帛上写着:窃钩者诛,盗国者侯。诸侯仁义,而反为贼。乾坤将变,岁岁安好。
这笔迹是薛器的,这粗衣布料也似薛器军中行服,弘温有些不可置信,“我曾亲眼所见……”
“乍看很像兄长的字迹,仔细看,更毫无破绽,对吗?”薛岁冷笑,“这字迹耐心十足,偏偏兄长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模仿得太过完美,反而有了漏洞。”
毫无疑问,这样炉火纯青的笔力,又能以薛器的口吻写出这几句话的,只有已经晏驾的上官衡。至于这东西送来的时机,若不是因为他被师南耽误了一会,恐怕也不会到她的眼皮子底下。
“你让我说清楚,好,我告诉你,这封信是从嘉去世前一日,由血鸽送入长乐宫的。从那时起,你们就怀疑我哥哥没死,并计划要以我为诱饵,引出薛器!”
原来,弘黎笃信薛器还活着的原因,是因为这封信,何况还是由血鸽亲自送的。
只要理清了来龙去脉,弘温便能沉下心来慢慢应对,他一向如此。
“即便我真的事先就知道有这封信,和太皇太后作此计划。薛岁,你有没有想过,你今日的气愤,到底是因为弘黎对你根本没有旧情可言,还是因为,我骗了你?”
字字诛心,句句难堪,这正是弘温的可怕之处。可不知为何,她虽在咀嚼这句话的目的,但是脑海里盘桓的却是当年的血腥场面。薛岁只觉全身发麻,连那多年没有知觉的跛足好似也隐有怵感。她明明没有动,身体却晃了晃,弘温伸手稳住她。
“我只是为了活下去,算得永不如你们长远。就像此刻你不让我跌倒,我会感谢你,但你呢,你是为了让我永远不能再站起来。”她一股恶念喷薄而出,转头看也没看就在弘温的手上咬了一口。可是他的右手缠满白绸,因为用力还有血迹渗出来。薛岁一时间呆若木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好似游魂般松开了嘴。
不多谨记弘温命令,见薛岁开门便上前拦住。
“无论你信不信,我也是今日才知有这封信。”
薛岁没有回答,她只想赶紧离开,不多依旧不放行:“大人说了,任何人不得出去。”
“你让不让?”
“不让!”
薛岁伸手推他,不多也不敢动巫武,只好互推起来,像极了小孩子打架。
即便是在生气,也有几分稚气未脱。弘温看着她和不多推搡的身影,一时竟忘了阻止,等回过神,不多的头发已经被她揪乱了,“成何体统?让她走吧。”
不多气呼呼地撒了手,也不知薛岁什么申请,只看见她飘飘悠悠地走远了。
“大人,今日她并未去盈袖居。”
“她自然不会去。”
“啊?大人怎么不早说啊。”
“我说过了,我说随你。”
“……”不多想起方才薛岁的脸色,觉得自己也快哭了。“下次不如直接跟踪她好了。我是想着守在那,说不清能多看见几个可疑的人。倒也不全然是没有计划,不过失算了而已。对了大人,她到底是和身份来历,怎么她的事越来越复杂了?”
弘温这才看了一眼不多,脸上的笑意让不多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横空出世,惊才绝艳的少将军薛器,你知道吗?”
“知道啊,他可太厉……”不多忽然小声道,“可惜是个反贼。”
“那么风姿绰约,不让须眉的夷安公主,你又知道吗?”
不多点头,“也是反贼。”
弘温望着薛岁离开的方向,继续说:“她是薛器的妹妹,夷安的女儿,她叫薛岁,你懂了吗?”
不多睁圆了瞳仁,嘴巴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最后支支吾吾说的却是:“她……她不是男的吗?”
像是故意要恐吓不多似的,弘温又道:“你没得罪过她吧?她的外祖母是当年辅佐了景帝的敬武公主,虽然她的父亲籍籍无名,但因母家显赫,薛岁是当朝唯一有封号的翁主。说来讽刺,她的封号还是如今的太皇太后亲赐。仔细追究起来,如今坐在天子之位上的幼帝,还得叫她一声表姑。”
但弘温所说的这些,是薛岁十岁之前记忆模糊的荣耀,那之后艰苦卓绝的六年,才是她真正的人生。
不多却不管这么多,捂着被揪成鸟窝的脑袋跑走了,他刚刚可是和她打了架呢。
弘温嘴角噙了一丝无奈的笑意,“我还没来得及说,今日我去了兰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