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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11章】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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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岁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也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溜达到了宫门口,远远看见弘温和翟习在和一位女子说话。弘温脸上挂着笑,显出十足的耐心。于是她又扭头回到了街上,却不知该去哪里。
偶尔会有几个错肩的人回头看她,她才恍然发现,自己这些时日心思全被别的占满,都不大在意自己跛足的样子示于人前了。但若是在意,便寸步难行,没有了上官衡,她什么都要改变。
以前在未央宫时,她像是个窝里横的孬种,只能对她百依百顺的上官衡出气。现在她有的那些妄念,是一只迟早要被网兜住的断翅鸟,临死扑腾扑腾也是好的。
除了这些不同,最大的变化是她格外想念上官衡。是因为他死了吗?还是因为他的死和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是一天天挨过来。
上官家族子息单薄,上官衡又没有足够日理万机的身体,起初还能和弘黎抗衡,随着身体每况愈下,朝政便由弘黎把持。薛岁其实很想不通,商平光到底图他什么,能够在面对弘黎那么强大的敌人时也坚定立场。即便最后从嘉沦为一个旁观者,一个需要他盖玉玺时才值得一动的活物,商平光依旧不变。薛岁想,也许这个战场上,商平光不过是为自己而战,而上官衡只是他暂时的一件武器。
“我每日说最多的话便是:照太后说得办。”
上官衡躺在薛岁旁边的枕头上,但他永远衣冠整洁,笔直的仰面躺着,即使熄灭了蜡烛,也不会随意扭头看她。薛岁则放肆得多,她一个人独占被子,高兴时听他说两句,不高兴就背过身去睡觉。
起初背对时多,后来偶尔回头听他说一会,再后来听着听着会睡着,便忘了转身。即便如此,也是直到驾崩前不久的某个夜里,上官衡才终于鼓起勇气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他其实很想再触碰她的眉眼,她的鼻子,她的嘴角……可是再多的感情终究压抑在了那双冰凉的手里,他怕她醒,怕她惊愕或厌恶的眼神,怕她以后再也不肯同塌而眠。
她是有理由厌恶他的,可他宁愿那是恨。两人之间的隔阂不如灭族之仇那样明确浓烈,又不似陌路之人那样有空白可以去填。那种以他之名而发起的屠杀,那场他被迫观看了全程的灭族,星移物换,怨恨疏离都无法变浅。
在某一个日旦,那个自己总是冷眼相待的人,再没有醒来。
他穿戴整齐,面容平静地躺在自己身边,和往日里一般模样。如果不是手中多了那一片衣角,她只当他是累了,或是病了,像曾经有过的几次那样,需要多睡一会。
那时她尚不知,那片衣角,是他留给她唯一的剖白,最后的情信,更是一张保命符。
她就那样安静地坐在他身旁,直到王庵来催促上朝。她放下薄纱,伏在上官衡胸口,说今日陛下累了,朝事就由太后主持。
没人再催促,大家习以为常,而弘黎巴不得他日日荒淫。
薛岁伏在他身上时,触碰到他脸颊残存的温度,她的发丝散乱在他脸上,他连眼皮都没有颤动分毫。薛岁忽然抱住他,咬唇无声的痛哭,她应该早一点抱抱他的,在那无数个伸手可及的夜里。
长安城的街道人流如织,薛岁觉得孤独异常。
于是她决定回去闷头睡一觉,毕竟昨夜可是一夜未眠。
可是她又梦到往昔,梦太长了,长到让人害怕醒来时人间已过千年,只有她在梦中蹉跎岁月。
她梦到上官衡偷偷抚摸她的头发,其实她是知道的,但她这次没有装睡,而是抓住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脸颊上,她很后悔在他死前没有满足他一个心愿。
可是这双手那么温热,完全不似上官衡常年冰凉的体质。
薛岁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看到的是神情复杂的弘温。
弘温并未第一时间抽回手,而是用指腹带走了她脸上的泪痕。
“你梦中唤从嘉。”弘温似乎觉得弄脏了手指,又皱眉擦掉了,“我曾想,你对成帝应当一二分感情,八九分恨意。总之满打满算,恨意总没有爱意多。”
仿佛一谈到上官衡,薛岁便会立刻意识到,彼此之间一直有一条鸿沟,而那仅有的一点点共识不过搭了一座危桥。他谈论起上官衡时那轻蔑的语气,她实在无法忽略。
“若你一定要归为男女之情……”薛岁拐了个弯:“你又懂什么男女之情?”
言下之意,你弘温既没取过夫人,又没纳过小妾,懂什么风月。
“是你心虚吧?若那份爱无关风月,你的愧疚便也少几分。”弘温毫不留情地揭穿她的虚伪,不知怎的,薛岁忽然想起今日在宫门口看到的。他对她不是讽刺,就是戏谑,总之没什么好态度,本以为他秉性使然,可对别的女子,不是也能和声细语吗?
“我今日在街上看到临江侯之子弘婴,众星捧月般,好阔的手笔,好大的阵仗,可惜他都一一拒绝了,是不是很有几分你温良恭俭的模样?”
弘婴是近日新贵,时常出入长乐宫,长相和品行都不似临江侯那五大三粗的样子。薛岁提到他,不过是警示弘温,只要弘黎掌权一天,一旦对他感到无法掌控,便会重新提拔另一个弘氏来……
“替代我?”弘温笑了,“如今即便提拔,也须得和我对抗一遭,想轻易顶替我,是不可能的。”弘温自信之余又难免失望,“若她能有几分高祖皇后那般的胸襟手段,我也心悦诚服。可惜太皇太后眼里只有权势和家族,于民生无益,于邦国更是有害。”
他是个很少吐露内心志向的人,很快意识到失言。对薛岁说太多,不过是让她又多几分底气。
果然,她脸上的神情立刻有了蹬鼻子上脸的不客气,“从嘉骤逝,你从未怀疑过与弘黎有关吗?”
有些罪名就像星象,星象可以随意解读,罪名也可以凭空捏造。弘温自然知道薛岁的小算盘,故而带了些恐吓反问她:“你有没有想过,谋害帝王如此大事,我们姑侄之间,是会商议的?”
如果薛岁是个笨蛋,可能就被吓住了,可惜她还有点脑子。毕竟最有嫌疑害死成帝的人,并不能从他的死亡中得到确切的好处。虽然如今无人可与弘氏抗衡,但也是险胜,何况薄氏如今看着自己的亲孙子坐在未央宫中,难免对太皇太后之位心存幻想,薄氏一门已然蠢蠢欲动。
她在榻上跪直了身子靠近弘温,“执棋者最会的,不就是颠倒黑白吗?何况这世道白非白,黑非黑,尽是见不得光的灰暗。”
薛岁只是微笑,那样稀松平常的笑容,为何生出艳绝之感?
弘温的眼神跳了一下,“怎么,商平光不管你了吗?你竟要如此釜底抽薪。”
虽然前后因果并不难联系,但是心高气傲的弘温知道自己只是误打误撞的备选,难免有些受伤。但他仍是面带笑意,那笑是暴雨前的潋滟晴光,是喂砒霜前的迷惑甜汤。
“一株丝萝,只能攀一棵柏树,多则……”
弘温的话戛然而止,因为薛岁忽然伸手抓住他的组绶,继而攀上他的革带,借力轻松将他拉到了自己面前,“我攀得正是大司马呀。”弘温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只听见脑中一声脆响,理智像霜降夜的薄冰,轻易的就被一个吻踩碎了。
她的眼眶还湿润着,这个吻却实在太过生涩,哪怕是不近女色的弘温,也比她无师自通几分。
他才不是和她争什么阴谋诡计,只是情欲间的你来我往罢了,当然还有那么一点点想要反抗美人计的自尊心。
因此几乎是她唇贴近的同时,弘温已经伸手扣住了她的后脑。被动这个词,在弘温的人生里,是虚与委蛇时的手段,是伏低做小时的不甘,但绝不是在自己心猿意马却又尚未泥足深陷时的妥协。
薛岁仅有的男女接触里只是上官衡那样的小心翼翼和极守分寸,哪料到会有弘温这般横欺直入。她的吻原本是蜻蜓点水,欲说还休,他偏偏紧追不舍,摇旌鸣鼓,简直打破了薛岁的想象,也终于让她有一点点恐惧。
颈后扣着的手没松,另一只手却已经攀上了腰间,她双臂抵胸勉强想拉开一些距离,颈后的手稍一施力就让她的抵抗化为乌有。好在他终于察觉到她的恐惧,也顺势拉回了几分理智,可也只是松开了她的唇,而支着她脖颈的手却强势的让她仰头,他高高在上欲求不满,而她再羞愤交加,五雷轰顶,在他眼里不过是多了几分哀求的旖旎味道。
“今晚之事传出,大司马清名荡然无存。”她不过是虚张声势,这个屋子里的事,连这个院子都飞不出去。
弘温闻言果然笑了,笑她不自量力,也笑她倔强可爱。见他俯身薛岁别过脸,弘温将唇贴在她下巴上,轻轻啃咬了一下,察觉她全身都有不可抑制的颤抖,遂暧昧不明地在她耳边问:“两年里你从未踏出未央宫,难不成你与成帝,不曾这样?”
他只是笑她经不起风浪,明摆着的吓唬都看不出来。可不料薛岁煞有介事地说:“从嘉是真正的君子。”
“什么?”几乎是低语,但很快反应过来,弘温不可置信地看着薛岁,薛岁被他看得发毛,这人不会真的突然兽性大发,全然不顾往日的体面了吧?
可弘温只是大笑,薛岁越发看不懂了。以前因为上官衡老是宿在未央宫,有一次薛岁好奇地问:“听说男人憋久了不利于……你真的不用去妃嫔那里吗?”
上官衡当即脸涨得通红,从床上跳下,薛岁以为他被说中了,但碍于面子不好那么直接,正要再给他一个台阶下,上官衡却拿出备用的被子,捣鼓出了一床地铺。
那是唯一一次上官衡整晚背对她而眠,也是那一晚让薛岁觉得,他和这宫里的污秽那么格格不入,他还是昌邑那个敏感腼腆的少年。
“小公子,蜜……”大门敞着,敏行自然没想到屋中会有什么避讳的,更没想到这个时候弘温会在。如此也好,两人心中千回百转,都能就此打住。
只是敏行怎么看都不对劲,弘温的笑声,二人的举止,以及……空气中也弥漫着诡异的气氛。
“大人,小公子的蜜饯拿来了。”敏行把东西放下低头就走,仓皇的连撞到门框都没吱声,可又被弘温叫住:“敏行,小公子不日就要回云中了,这院子会有新客人住进来。这次是位姑娘,可提前采买些东西备下。”他说话时看着薛岁,眼光算不得正人君子,“胖瘦高矮,和他差不多。”
薛岁虽然脸皮薄,但她如今男儿身,横竖丢的是弘温的面子。
虽然不知道他说的姑娘是谁,但博山侯府横竖不缺人。
“我为什么要去云中郡?”她跳下塌站在那盘梅子前,手里捏着一颗梅子,怎么也吃不下去,“还是为灭口找个由头?”
“永昼不去,薛岁何来?”
薛岁手里的梅子掉在地上,弘温随即将一封书信塞在了她手中,又顺了一颗蜜饯在嘴里,心情颇好的走了。
书信是长安寄往敦煌郡的,大意是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薛岁也在赦免之列,即日起免除她的流放之刑,但并不恢复翁主的身份,此后和平民无异,可自由离去。
这封信并未此刻能在她手中,表明弘温早知她身份。但不仅不揭穿,还要赦免她,这就是他说的惊喜?
此时里间床边的那只血鸽咕咕叫了两声,像是要提醒薛岁似的。
这晚博山侯府飞出去一只信鸽,一直守在院墙上的不多立即将它抓了回来,将腿上的绢布交给了弘温。
绢布上只有五个字:卯时,盈袖居。
携下面一行小诗歌:一步二三里,跨过四五家。推倒六七摞,八九十只瓜。
“谁能一步走二三里,都二三里了,怎么就只跨过了四五家?后面更奇怪,怎么突然又扯到瓜了?瓠瓜?胡瓜?木瓜?眼下什么瓜都没长吧?是不是接头暗号?”
不多聒噪,扈管家忍了忍,开口道:“显然别有玄机,是他们才懂的暗语。不过这个盈袖居我倒知道,是个胭脂铺。”
弘温抿唇,忍不住笑了笑:“随她去吧。”
“那卯时还要去这个盈袖居吗?”不多问。
“随你。”弘温漫不经心,不多又问:“那若再有信件,还要拿来吗?”
这次弘温想了想,“还是先经我手。”
不多得命,将鸽子绑上信放了。弘温虽说随意,但自己卯时必定是要去这铺子守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