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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亡人 ...

  •   昨日清明夜,亥末。
      人不定。

      “我在约定处等你很久,也不见你来,便先行动了。他们还是老样子,一行人先下了断崖。”
      “我留在了原地。”
      夜风微微抬头看了南熹一眼,“你下去了吧。”
      南熹不说话。
      夜风收回眼神,捻起那杯酒,仔细打量。
      每年的清明华谷几位长老祭亡神前,都会先下至断崖祭祖。夜风一直都知道,也唯有在这种时候会站得极远,远到自己听不见他们的任何只言片语。
      那模样看上去不只是避免打扰的礼貌,她更像是在避讳着什么。
      “是书沉往让你下去的吧?”
      “避讳什么,怕我不成?”
      “讲讲。”

      “金莫,你又来迟了。”
      “嘿,也不算迟,这叫刚刚好。陌冰,别总拉着个脸嘛。”应声的人便是华谷三长老金莫。看上去比先前出声的二长老年轻不少,说话做事的作派一副少年姿态,但其实他们年纪差不了多少,都是三十多岁,真要论起来也就差几天。
      华谷的五位长老年少便相识,彼此间年龄都差不了多少,因为情份深,也没人在意那什么长老的次序,都是按年龄排的。
      “人齐了,那便走吧。”夜陌这话落下,抬脚便往前走。他年龄最大,其他人自也习惯性地多听他话些。
      金莫点点头,抽出腰上的匕首,在指尖跳跃几下,就跟了上去。

      金莫这家伙跟匕首过不去好多年了。
      他非不好好拿着,非要玩出点花样来。按说匕首作为武器其实并不是太方便,它适合用来刺杀。若真是到了大场面,用匕首就等于把自己置于敌人触手可及的位置。
      所以夜陌等人都曾劝过金莫挑个别的练,可金莫偏不。
      他似乎偏要与这一切常理恒规对着干,各种方面。
      他就这样死脑筋地练了这匕首好多年,非要这东西在他手上跳跃自如才罢休。第一次尝试的时候,匕首把他划得满手是血,他也没停。眼见这匕首割在肉上,要伤了骨头,正巧被安柳幽城瞧见,匕首被打了下来,这才硬生生逼得他停手。

      金莫那手上从此开始落疤了。
      安柳幽城从小和金莫玩得最好,常常打的不可开交。他知道金莫这人娇贵,还添了嘴甜会说话,所以爹娘老惯着他。
      他记得以前每每两人打闹金莫手上擦破了皮,回家后他便定要装可怜,讨关心。
      他会哼哼唧唧地冲他娘亲撒娇道:“娘,手疼。”
      他娘会把他的手小心捧在自个手心里,心疼得柳眉拧在一起,“来,娘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金莫大约又会笑着往他娘怀里凑:“娘真好,我最喜欢娘亲了!”

      可现在,他手上满是细微的伤痕,却根本没想过要遮掩。
      又没人会发现。
      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像那样把他的手捧在手心里细细地看了。

      “娘已经不在二十年了啊。”
      几人刚站在崖下,金莫开口说了这第一句话。
      他们五人先前说话的地方是密林外围的一处断崖。断崖不算高,突兀地存在于密林外侧,平常没什么人会来这。
      至于断崖下——
      二十年了,这崖下早已无人居住,而知道这去往崖下路径的,除了他们几个,再无旁人。
      这崖下的荒谷野壑别说是村落遗迹了,连荒草都已消失殆尽。
      二十年前那场诡异的天火烧光了一切,万家乡的名号也渐渐地不再被人们提起。

      万家乡里万家人,万家人死万家城。

      恰如其名。
      这万家乡不知自哪年起而生,其中住人,不问来处,不问去向,想走便走,想留便留。而世人同样不知的是,如今的华谷五大长老皆出于此。
      路尽头立了块方石,虽然其上的字迹已被岁月消磨将尽,但估摸着应当是块界碑。界碑前有处坟包,草草堆成,不过因为临近崖壁,所以立于崖上之人是看不见的。
      五人在这碑前站了良久,神色一时都有些难看,金莫更是难得地不笑了。
      他拿着匕首走近界碑。年岁长久,碑下的土都有些松动,金莫便拿起界碑用匕首小心翼翼地顺着碑上不清晰的纹路刻着。
      刻的是“万家乡”三个大字。
      他好半天刻完以后,五人便在一旁开始烧纸。
      这坟包其实说来也算是他们几个的衣冠冢。
      二十年前那场天火滚滚而过,一切都没有了。焦黑的土地上不见他们亲人的尸骸,不见那些本应枯死在原地的树以及倒塌的房屋。

      “是神仙做的。”
      在被南熹问起天火的根源时,夜风捻起酒杯,盯着杯里微微漾起的波纹。她竟一时想起了流光境里那潭死寂的湖。她眨了几下眼,借此抛开眼前那些无端的幻想,又重复了一遍。

      “是神仙做的。”
      二十年前的尤瑾站在与此刻相同的位置,声音微起波澜地对其余四人这般说道。
      神仙做事果然是干净。
      任他们几人徒手刨出一个大坑,也没见什么亲人余物,一切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只能在土壤中闻见些残存的血腥。
      他们当然什么也没找到,便只能将自己的衣物作替代埋了进去。
      算是葬了骨肉血亲,也葬了他们不见踪影的少年气。
      他们自此每年清明的傍晚都会约来此一同上坟,在纸钱堆上升起的世俗烟火里叫醒往日沉睡的少年意气。

      “后面的,我没再看下去了。”南熹道。
      她也不该再看下去了。
      她是被公子收养的孤儿,所以没见过那场面。
      一群人围着一座孤零零的坟包,默默不语。他们在这来了太多次,已经不会再像最初那样声嘶力竭地大哭大闹,叫喊,大骂,一直到自己累了,没力气折腾了,又伏在坟包上呜咽。现在剩下的,只有压得每个人脊背沉重的沉寂,空气中混杂着浓稠的悲伤,一点一点地蔓延。

      “谷主,四长老尤瑾这人是什么样的?”
      夜风看上去略微有些诧异,“我以为你会问我关于金莫的。”
      “一个看上去随时都是少年心气的人,每时每刻都笑得灿烂,全轩城都把他的那些风流逸事传来传去。我以为你起码会有一点点的好奇。”
      南熹低头,先前夜风已经点出了书沉往,她此刻也就没什么可避讳的了。
      “公子让我下断崖,为的正是四长老。”
      听到这话,夜风有些意外,拧眉思索片刻,问道:“所以……你看出了点什么?”
      南熹摇了摇头,“他一直站在角落,什么也没有做。我看不出什么,所以才想要问谷主。”

      尤瑾这人不爱说话,哪怕同其他几人一同出门,也多不开口,常常隐在阴影里。
      他惯常窝在角落里,要是没有角落,便与人保持五步左右的距离,像是总要站在人群以外,世俗红尘永远只能沾染一指,算不得毫无挂碍,也不至于泥足深陷。
      他通常不会束发,而是披散着头发,有些凌乱,但也看的过去。倒不是他有意为之,是实在无能为力。他像个孩子一样不会束发,束好的头发永远松散,有时甚至还会掉出来几缕,劝他请些佣人帮忙,他又不肯。后来尤瑾索性披着头发,但也不知怎么的,同样打理不好,只好任它凌乱着。

      金莫因此常常笑他,说他是个还了俗,心里却仍有陈规的古怪僧人。经常板着个脸不说话,笑都不会笑,是块烂木头。要不是他儿时闲逛捡了他,指不定还在哪长青苔着呢。

      夜风也不再细问,道:“四长老尤瑾没有亲人。他是金莫年幼时碰巧捡回去的,问他什么话都不说,起初还以为是个哑巴。”
      “尤瑾刚开始在夜陌等人家中轮番寄养过一段时间,后来才彻底在金莫家中住下。他脾气古怪,也就金莫这种没心没肺爱闹腾的,容得下些。”
      “至于其他的,我也不甚了解,叫你家公子别处打听吧。”

      见南熹点头应下,夜风又撑着头盯着那杯酒看,懒洋洋说道:“继续说。”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华谷那几位长老每年清明干的事都一样,几乎分毫不变。
      他们每每在崖下祭过祖后,互相道别,骑马离去,夜陌却在原地不动,牵着马在崖边慢慢悠悠地转圈。
      他在等金莫。
      这可以算是他们二人每年背着其余三个的活动,他们要用《灵史》上记载的那个术法祭亡神。
      二十年了,从未断过。
      祭的依旧是幻灵。
      其实一开始二长老陌冰等人也是参与的,只是二十年年年如此,年年不成功。陌冰又是个脾气冲的,尤瑾是个木的,至于五长老安柳幽城,那压根就不支持他。
      基于不想把事情闹得不太愉快,这项祭幻灵的活动就变成了夜陌和金莫私下举行。
      果然不一会,金莫就打马回来了。两人把马拴在离崖边不算远的密林处,就地摆阵。
      阵摆了二十多年,夜陌早已熟记于心。他甚至都不需要拿出那张《灵史》的残页,只是凭着记忆就全摆出来了。
      他们用的神器是光之。
      光之作为华谷的镇谷之宝这么多年,其他门派人士皆对此闻风丧胆,但这把剑其实说来又有些名不副实。

      光之是幻灵的神器没错,可这把神器却有些不一样。
      它不是用来杀生的凶器,却是专用来立阵防御保护的。华谷几位长老也对此心知肚明,能奉其为镇谷之宝,也不过就是仗着外人不了解,用来立立势头,涨涨威风,吓唬吓唬他派之人,起个防身之用罢了。

      “别太担心了夜陌,且看着。”
      他们就站在那堆纸钱的侧旁,定定地看。
      纸钱堆中央那根香终于烧到了刻着字的地方,那点红星就虚虚地挂在“幻灵”那两个字的正上方,烟气缭绕,迷蒙遮眼,看不太清了。
      南熹就伏身在不远处的一棵树梢头。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动。

      她想到前几年的夜风,那时谷主离她不远,也伏在一棵树上,面无表情地看下面的夜陌祭拜。
      看着别人祭拜自己是什么样的感受?
      就像那些天境的神。他们每日受着民众祭拜,听着他们呼号,说来说去都是在求。
      求财,求位,求命……
      现在神明死了,还有这样的术法,让那些人接着求。
      活着时被人拉扯向下,死后还被人抢着掘地翻出尸首。
      南熹突然觉得,那些神明也没有什么好羡慕的。

      那香灰一折再折,终于到了不足三指的地步,那点红星也像似被灰沾染了一般,迷迷蒙蒙的,一缕青烟在它身侧缠缠绵绵,蜿蜒而散。
      南熹没有动。
      那根香燃尽,什么也没有发生。

      “谷主,他们失败了。”

      夜陌在原地愣了几秒,终于回过神来似的对金莫说:“有变化吗?”
      “没有。”
      夜陌突然变得异常激动,神色几变,颤抖着手,好久才开口:“我们……成功了。”

      “不,他们成功了。”夜风放下手中的酒杯,对上南熹眼中的诧异。
      “因为他们想要的本就不是我的神力,他们想要的只是证明——”

      “她果然还活着。”

      “——我还活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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