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十年》雪落无笙

17、遇见十年

　　我在你身边固执，贪求，不倦，也摆脱不了命运中的安排。从小看着琼瑶小说长大的萧云，一直觉得爱情应如童话般的美好，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总会遇见那个对的人。她就这么地相信缘分。每当在生活中陷于困惑，沉于疲惫，甚至绝望时，那梦境中的故事依然会出现，同一个地方，同一片风景，同一个人，像是黑暗中的一束光，将迷失丛林中的她，带至有阳光的地方。天空，大地，依然明媚。萧云相信真有个这样的人存在，他是她灵魂的摆渡人，他是她心目中的神。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出现在她面前，慈悲地向她走来，牵起她的手。她坚信有这么一天！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种生物学会了用两足站立，尝试着迈开双腿，自此，他们就踏上了旅途，那是被时间驱赶的，永无止境的旅途。每个人都活在旅途中，阅遍山山水水，终将明白我是谁？我从哪来？我为何而来？在大学毕业后的十年里，她利用所有的假期，游遍了天涯海角。她想让自己在旅途中体悟生命的美好，她想让自己变得见多识广。情感并非人生的唯一执着，只有自己变得优秀，在对的时间，对的地方，你才会遇见另一个同样优秀的人。
　　萧云喜欢看电影，尤其是赫本演的电影。她喜欢赫本优雅曼妙的身材，喜欢她黑色性感的公主长裙，永远那么优雅可爱。无论生活给了她多少打击，甚至连续失败的爱情，她都从容以对，她永远相信下一段感情。
　　萧云想起多年前，放石头的几个村民来她家看她，她倒是相信他们是真实的、善意地来看她的美丽。她相信自己是美，这种美只有真正懂她的人才能看见，就像他们评论：萧云特有女人味。这是她的与众不同之处。永久地持有对真善美的敬畏，这使得人类的生命在不断的轮回过程中，始终存有温柔、娴静和热情的资本。每日忙着工作，读书，写作，她与外界保持着一种纯粹的隔离，她有自己独立的花园式空间，她享受着这份静谧和孤独。
　　“每个人都有一片森林，也许我们从来不曾去过，但它一直在那里，总会在那里，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十年后，已是县城小作家的萧云上网浏览博客时，读到了一组诗：
　　“我收留了一个天使般的女儿
　　她是那么地纯真、可爱
　　就像天使般的存在……”
　　好熟悉的诗体。博客的主人照片模糊，气度温文尔雅，似乎很神秘。萧云一眼还是看了出来，那是夏天老师。怎么可能？大学毕业后八年了，如今竟在网上遇见了他的诗。读大学时，他不是已经不写诗了吗？他的诗何时又复活了？这天使般的女儿，是从哪来的？萧云一首一首地读着他的诗，恍然又回到了大学时代。他在讲台上欢快地读着诗，她坐在角落的位置上静静地听着。那是多么美好的大学时光啊！
　　“我有很轻的抑郁，轻如蚊翅
　　如蚊翅之语
　　鲜血无法阻止长醒不眠的神经”

　　“花香可以嗅到
　　然后便都是花香
　　都是不用自杀的申请”
　　他的诗那么地忧伤，“自杀”、“失眠”，这些消极的词语透露着他的情绪，他终归是一个浪漫又忧伤的理想主义诗人。忽然间，一种慈悲的情怀涌上心来，她想起了张爱玲的一句话，“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他依然是她心目中的男神，大学时如此，如今依然如此，一切似乎从未改变。
　　这十年里，人世间纷纷扰扰多少俗事，夏天老师是否还能认出当年坐在第一桌的她？她那纯真可爱的模样是否早被时光无情抛去？时间无法还原过去岁月的梦呓，在某个清晨，玫瑰重新苏醒。荒芜不再是时间的主题，拂去陈旧的往事，沉默终将打破。
　　“我是摩羯，你还认得我吗？”
　　她在他博客后面敲下了几个字。
　　过了两天，她打开电脑，看见了几行回话：
　　“我是天蝎，你是谁？看看封面照片，像是我以前的一个学生。”
　　萧云笑了，她估计他是乱猜的。读大学时，他只顾读诗，赏诗，教他们写作，极少流连讲台下学生的面孔，他怎会记得我？她又给他留下了几行字；
　　“猜想的吧，老师。诗人最大的特长是想象。下次遇见了，我再告诉你我是谁？”

　　几个月后，市里举办了一次读书报告会。这是一次文人的沙龙聚会，能参加这次活动的都是优秀的作家，萧云也名列其中。都说最有趣的是作家的灵魂。没有对生活的深度体悟，没有足够的情调是聚不到一起的。作家们热闹地聚在一会，你一言我一语，闲聊人间趣事：爱情、婚姻、旅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那个胖胖的叫牧梦的女作家，看上去好可爱。她坐在萧云旁边一直在聊，聊了近半个时辰，还是她一个人的剧情。似乎有说不完的无边无际的话题，天南地北，谈笑风生。
　　萧云默默地听她讲述着各种趣事，忽然生出一种直觉：也许她的写作本是生命的一种本能，或者说是情感的一种释放，因为她喜欢表达自己的感受，喜欢分享自己的世界，如同吃饭睡觉般自然。一说为快啊。
　　坐在桌子对面的是一位叫白鹤的网络作家，如同他的网名，白白净净，一派书生意气。他静静地坐着，一声不吭，似乎是人群中最忠实的听众。他的不苟言笑，显得如此与众不同，似乎让人深觉一位作家的冷静与理性。沉默是金，与人世的距离感。你站在人群深处，又恍如自己独立于人群之外，远远地地看着这个人世间，也许这是一个作家所具有的优秀素养。他能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之情，能在故事叙写中展示形形色色的艺术形象，让人物自身的言行去体现文本人物的性格特征。
　　闲聊中，牧梦偷偷告诉萧云：白鹤是市里最有名的网络作家，年薪几百万。他每天在网上码字，每一个字都价格不菲。白鹤很少出门，隐形在网络世界，每天连载长篇小说。萧云忙向他投去敬佩的目光，道了声：“以后向各位多学习。”初入市文学沙龙活动的萧云，好奇地张望四周的人群，终有点明白：坐在她身边的其实都是写作高手，这本是一场文人雅士的盛宴。
　　忽然间，她的目光凝固了，时间似乎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她真地看到了他，真的是夏天老师。岁月一点都没有改变，他依然那么高帅。俊朗的外表，乌黑的头发，依然如故。萧云内心不由地一阵激动。十年了，她又一次遇见了他，若这不是缘份，你还能说是什么？
　　在熙攘的人群中，她向他缓缓走了过去，似乎每一步都显得如此沉重，美好。十年时间的距离感，在这一步一步之间，越来越近，越来越心有灵犀。她定定地望向他，神思恍若飞越至大学校园时光。教室里那黑板和讲台的存在，校车路过时的那世纪一瞥，寝室走廊上听到的那爽朗的笑容，他读诗时的自我陶醉……举步维艰，惊心动魄。
　　人的命运啊，也许上天特意安排好的。有些人走近了，还会走远；有些人走远了，还会走近。时隔十年，她与他重逢在此刻：
　　“老师，你好！我是摩羯。”
　　她直截了当，说完，不由地哈哈笑了。笑容灿若桃花，开在十里春风的南山上。
　　“哈哈，我是天蝎！”夏天也笑了。那笑声，依然如大学时那般爽朗。丝毫不见平日诗里流露的忧伤情绪。
　　天蝎与摩羯就这样重逢在这一天。

　　萧云挽着发髻，穿着淡红花绸旗袍，来到了咖啡馆。她与夏天相约今日在此相聚。当夏天刹那间看到她时，忽然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写的一首诗，她就像他诗中的女郎形象。
　　也许有些人必将在剧情发展到一定的时段才会隆重出场。命运是上帝实排的，任你千转百回，由不得你去肆意篡改，你没有这般天地的能量。曾经的萧云，骄傲得连主动与夏天老师说句话都不肯。如此执拗的她，十年后的今日却放下所有的偏执，径自向夏天走近。她自己无法解释这是为何，似乎命运之神牵引着她走近夏天。她只想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坦然自若地坐在夏天面前，听他说诗论诗。曾经的她只是大学里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女生，即使以前主动走至夏天面前，即使以前在他面前笑靥如花，夏天真能记得住她吗？那时的夏天是大学里的男神，是众多女生崇拜的偶像，他怎会在意面前的一个小女生。萧云是漂亮，但大学里一眼望去美女如云，她凭什么能让夏天记住她？
　　萧云忽然想起了茨威格的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那是一个细腻多情又命运悲伤的女人。萧云可不愿意像她那样永远隐姓埋名，藏匿在他的背后。如果说有点像，那也只是十年前的萧云了。她在日记里默默写下了很多话语：
　　“这么多年来，凡稍对我不在意的人，我都会转身离去，一点都不留恋，只有你除外。”
　　“人的生命当中都有光，我们活着就是为了一个希望，就是为了抓住这个光。你是太阳，我是月亮。没有太阳，月亮将永远黯沉于黑暗之中。”
　　“我是你的影子，我们都喜欢诗，我们都有过一次重创的爱情，从此更信江湖情长。”

　　如今的萧云历经世事纷扰，她想追逐自己想要的。她尝够了那种孤独的滋味，明明你在人群潮涌中，却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贴近你的心。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这么勇敢地走至夏天面前，因为他是自己以前的偶像，那毕竟也十年了。十年的时光能改变多少东西。坐在她面前的夏天老师已不再年轻，但他随和、博学、儒雅，在他身上似乎有一种无法言喻的魔力，如同圣人般的存在。
　　“梦中的神秘人是你吗？你是守护我的天使吗？你像是一棵树，长在我命运的谷底”
　　每个人都会遇见天使，上帝看她太孤独了，就派一个人来到她身边，夏天就是。他那双深邃的双眼流露出的柔和的光泽，像是碧海般沉郁，多年以后重逢，萧云一下子就沦陷进了这片海域，没有一丝一毫商量的余地。
　　萧云与夏天就这样面对面地坐着，聊着，喝着咖啡。他与她聊诗，聊文学，但从不聊自己的故事，他依然像一个谜语般的存在。这就是夏天，一个大海般深邃的男人。萧云依然记得大学时夏天老师给他们上了那么多的课，但从不讲述自己的故事。他就是这样一个双面性格的男人，正面是白天，背面将黑夜留给自己。以前如是，现在依然如此，从未改变。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将自己隐在人群深处，择一隅而居，与世隔绝。看够了红尘的纷纷扰扰，如今他只喜欢独居的生活。
　　“我与你分别降落于荒芜的大陆之上，白昼我们头顶有相同的蓝，夜半我们头顶有相同的月亮，我们其实很近。”
　　萧云来到了夏天的家，此时她才知道上班的地方其实与夏老师家不远。同在一座城市，她与他竟从未在街上遇见过，而这一次重逢，一晃竟相隔十年。
　　这是郊外一个古朴的小院子，旁边有座小山，满山绿树蓊郁，飘来阵阵草木的清香。屋后是一片果园，密密麻麻种着很多果树。正值金秋季节，夏天院子里的凌霄花攀缠着铁栏，像火一样开得红艳。桔子黄了，柿子红了，银杏在风中飘洒着黄叶，一片一片往下掉。院子左边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养满了睡莲，亭亭玉立的一半已凋零，覆在水面上的一半恰逢新绿。池塘边靠大门处种着一株芙蓉树，虬枝上开满米黄和粉红的大花朵，甚是其美。
　　看到眼前这一片风景，萧云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想起了小时候住过的老屋中的后花园，那不断在她梦境中萦回的后花园。曾经的后花园里也有一个池塘，池塘边有一棵老芙蓉树，扭曲着枝干横斜在水面上，一直伸向大路边。萧云与伙伴们常常骑在这棵芙蓉树上，不停地叫喊着，似乎要奔向未知的远方。而坐在院子中的爷爷总是捋着白花花的胡子，笑咪咪地看着她们……
　　而眼前这房子只有夏天一人住着。屋子里摆满了书画，弥漫着浓郁的的书香气息。他给她泡了一杯绿茶。
　　“夏老师一直在写诗吗？“
　　“八十年代末，诗歌走向了消逝，作为诗人的我也消失了。我失恋在那一天。”
　　夏天娓娓说起如烟往事，轻描淡写，可说着说着，不禁又想起了曾经的大学生活。
　　“我在那座砖瓦木板的“红专楼”上，旧木地板的吱吱咚咚中，开始了我二年半的高校生涯。我遇到了一批恩师，记得刚入学，我就拿着我写的诗去找我的文学写作老师请教。他认真地把他认为尚可的用红笔一一标出，还作了评语。我遇到了一班好同学，遇到了中国思想解放运动的大好时机。北岛《墓志铭》、舒婷《致橡树》等等一批振聋发聩的诗作都出来了，当时社会影响巨大。我努力读书，关注社会，开始形成自己独立之思考、自由之人格。我充满理想，激情澎湃，创办了油印学生文学刊物《春芽》。我收集编辑稿子，我的同桌刻蜡纸，《春芽》第一期的第一篇就是我写的诗。在读书那时诗情泛滥，几乎每天写一首诗，没写就觉得这一天白活了。在大学生涯中，我写诗完全是因为当时的时代影响。思想解放、改革开放的时代大潮，冲击着一个僻远的海岛上的大学生。那是一个充满反思与启蒙的时代，那是一个充满激情与希望的时代。”
　　“老师，你现在还在努力写诗吧？你在博客中发表的诗都是现在写的吧？”萧云想起了她在夏天博文中读过的那些好诗。
　　“我现在仍在写诗，风格从我早年探索的比较极端的客观主义诗歌回到较为古典的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也带一些深度意象派的味道，也有后现代的简约与平面性。不刻意奉行某一诗派，随心所欲，怎么合适都怎么写。但诗极少发表。这是一个炒作的年代，这是一个浮躁的年代，我可能注定会被遗忘。我已不在意在诗歌上出名了，我只在意能写出真正的好诗，哪怕黑夜中只有我一个人在写。正如曼杰什坦姆所说，应该在黑色躯体里拥有世界。如今，也许少有人能去体会我们这经历过这么多苦难与荒谬的一代人的经验感受与思维逻辑。我诗中的那些愤世嫉俗与深深的忧伤、绝望以及我对上帝的追寻，这些对你们来说也许是陌生的。但我还是想说说我们的时代，说说我的世界。我的光荣只在诗歌之中，正如我的光荣只在上帝之中一样。”夏天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忧伤而又带着回忆中的美好，“奈保尔说，当你成为一个诗人的时候，你看见什么都想哭。八十年代诗歌，是一个青春的岁月，一个激情的岁月，一个理想的岁月，是一个思考与探索的岁月，一个开拓与创新的岁月。”
　　夏天淡然地讲述着过往，曾经的一切往事早已化作云烟，飘飘洒洒。岁月就是沉淀剂，所有悲伤的，欢愉的，都终将成为过去。
　　“后来的我，可能有个人和时代原因，我再也无法获得写诗的灵感，如同天使折翼，从此变成了凡人，只存在于芸芸众生中。写诗还是这几年的事。有一天，我似乎慢慢地活了过来。诗魂又附在了我的身上，像是秋天，鸟儿换上了新的羽毛，重新回到了过去，重新翱翔于蓝天和大海。诗，一直是我的灵魂，是我的生命。”
　　萧云默默听着他的述说，曾经大学里传说的“理想与忧伤主义的双面人物”夏天果然故事多多。今日的她亲自感受他的过去，他对诗歌的爱，内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情愫微澜。“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也许说的就是这般意思。
　　“老师的诗，写得最好了！我最喜欢老师写的诗。”萧云从内心里赞美，“你应该出本诗集，不能就这么地将诗埋没在人间。”
　　“也许，将来会将我喜欢的诗整理出来出版，写诗很好玩的，它会让你的生命变得更快乐，更有价值。”
　　“这几年，我也一直在写诗，可找不到更好的感觉。老师，你是诗界的大师，你要教教我啊？”
　　“如果没有诗，也许我早就不会在这世上存在。诗会延续你的生命，让你的世界变得多彩。”
　　萧云忽然想起在夏天一篇文章中读到过的一句话：“没有诗，我也许会自杀”。她似乎看明白了夏天的心海，沉默了片刻：他是真正以诗为灵魂的诗人。
　　“我带你去看看我家的宝贝们。”
　　夏天打破了萧云的沉默。他带她来至院子前面的一处小屋。原来是一只狗，还有四只斑白花纹的小猫。看见夏天走来，它们一哄而上，聚在他的脚边。
　　“这是我的宠物世界。我每天花一部分时间陪着它们玩。”
　　“猫与狗同住一屋，它们不打架吗？”
　　“不会，它们已学会了和平相处。”
　　一扫刚才的忧伤情绪，夏天笑了，笑声如同大学那时般的爽朗。
　　“夏老师，我喜欢诗，你以后多教教我吧？”
　　“互相探讨吧，为这一共同的兴趣爱好。”
　　他与她，就这么相谈甚欢。夏天为什么愿意带萧云来至他自己的小屋，这是自小屋建造以来他第一次带女孩来参观。也许是因为她是他曾经的学生，唤醒了他对往日的美好回忆。也许是她与他一样也有写诗的共同爱好。也许是萧云纯真的性情打动了他的灵魂。这是他破天荒地第一次带女孩来参观他的小屋。
　　一个人住在郊外，写诗，养狗，养猫，十年如一日。也许夏天没有意识到，不知何时起在自己心中搭起了一个避难所，一个能够远离种种悲戚往事的世外桃源。他在冥冥之中搭建了一个只属于他的完美之境，而现实的世界则是无边无际的悲苦与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