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锋》以冬藏雪

2、狸猫换太子·二

　　楚留香既然已经入局，未到水落石出之时，焉有半途而废之理？
　　翌日，他与展昭一同前去看望梅娘，只不过这衣裳……
　　展昭见楚留香从屏风后转出，身着月白宽袍，身姿挺立，分明是华贵的样式，倒让他穿出落拓不羁的气度。
　　“这衣裳着实难为我了。”楚留香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展昭只瞧见两条袖子，没忍住笑出声来。
　　“展兄倒是笑得开心。”楚留香抖抖袖袍，将两只手露出来。展昭比他高些，更何况宽袍本就做大，楚留香穿上后袖子长了好一截。
　　他想他应该去做一身衣服。楚留香摸摸鼻子，心里打定主意。
　　现下肯定是来不及了，楚留香只能暂时凑合凑合，动身前往梅娘住处。
　　展昭昨日肯放心回开封府，是因那白玉堂在，那人虽不讲理了些，但功夫还是数一数二的。他今日前来，只是暗中护卫，并不想和白玉堂碰上，于是只悄悄摸进院子。
　　楚留香已经不知去向何处，唯一让展昭觉得他并未离去的是那一抹若有若无的郁金香调。
　　果然有不速之客。
　　展昭脚尖一扫，石子飞掠而出，砸向屋檐上偷听之人的脑袋，随后提着巨阙而上。
　　偷听之人只觉得脑袋一痛，眼前一花，未来得及举剑过两招，便被锋利的剑身抵住脖子。
　　“谁派你来的？”展昭眉眼生冷，他蹲下来揪着那人领子，“快说！”言罢却瞥见眼角寒芒一闪，竟是那白玉堂拔剑跳出来，他赶忙举剑相持。
　　眼见那人趁机溜走。展昭被缠住，只能期望楚留香能留住对方。
　　忽听梅娘一声“救命”，展昭和白玉堂皆是停手，跃入房中。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展昭松了口气：“梅娘，刚在那个可疑的人，趴在屋顶上窃听。”他还没说完就被白玉堂打断：“梅娘生长在乡村，与世无争，谁会来窃听！”听其语气颇有不屑，展昭也不恼，只对着梅娘叮嘱：“你千万要小心。”说罢转身离开。
　　萦绕在鼻尖的郁金香味消失，展昭走在回开封府的路上，只希望楚留香不要出事。
　　楚留香戌时才归，提着两壶酒，落在展昭屋顶上。
　　“楚兄。”展昭推开窗子，笑道。他见楚留香衣摆一扫，未听到任何动静，人便已经钻入房中。他拍手赞道：“楚兄好俊的轻功！”
　　楚留香把两壶酒放在桌上，还带着些许温热，他眉目一挑，故作高深：“你猜我今日瞧见了什么？”
　　展昭含笑不语，楚留香哀叹一声：“你总要有点反应，才不算我一人唱独角戏。”说罢他摇摇头，再次开口，“我今日跟着那人进了皇宫。”
　　楚留香把所见所闻和展昭一一道来：“那侍卫只是将监视梅娘的情况一一细说，不过他们语焉不详，再者八贤王突然造访，便也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皇宫！展昭拧眉，从楚留香字句中推断：“是郭淮。八贤王应当是去为赵国栋求情的。可惜啊可惜……”他顿了顿，冷笑道，“赵国栋已经死于铡刀之下了。”
　　楚留香似乎并不意外，他以碗盛酒，与展昭对饮。
　　“郭淮午时来到开封府，你戌时才回，这是又上哪儿去了？”展昭动了动鼻子，察觉郁金香里隐约带着胭脂俗粉的味道。
　　楚留香举起那长了一截的袖子在展昭面前晃晃，托长声音道：“去裁衣裳啦——，展兄总不能让我天天‘两袖清风’吧。”
　　展昭这下是真的笑开了怀，他，楚留香摸着鼻子，也跟着一起笑出声来。
　　展昭是个颇具责任心的人，即使有白玉堂在，他也没撂挑子不干，他仍然跟在梅娘后面，只不过隐匿得更深些罢了。
　　梅娘牵扯的事远不止国舅爷这么简单，这天展昭跟在她身后，果不其然又看到一个意图不轨之人。
　　他将此人设计拦下，想逼问其来历，不料被他人先行一步，线索之人惨死于毒镖下。
　　展昭看着手中毒镖若有所思。风中带来一阵郁金香香气，他收起镖，唤来人的名字：“楚留香。”
　　楚留香穿了一身蓝衣，先向梅娘作辑，再看向展昭，似乎有话要说。展昭心领神会，抱拳对梅娘说道：“跟踪之人已死，梅娘大可放心。展昭告辞。”
　　楚留香对这个美丽的女人笑笑，跟在展昭身后离开。当然他们也并未离开，只是不远不近地缀在梅娘后面。
　　“你猜我听到了什么？”楚留香又抛出问题，这回展昭颇为配合地问道：“什么？”
　　楚留香道：“狸猫换太子。”
　　展昭大惊：“此话当真？”
　　“郭淮是以故事的名义讲出，但我认为不假。”楚留香说道，“不仅如此，他还囚了梅娘的母亲。”
　　“梅娘的母亲？”展昭语气疑惑，但他很快又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道，“莫非她是李妃娘娘？”
　　“展兄与我不谋而合。”楚留香负手微笑。
　　展昭皱眉：“兹事体大，我还需禀报包大人。”楚留香了然点头。
　　梅娘母亲既被囚于皇宫，那么梅娘处境自然也就危险了。展昭便把梅娘带回开封府。
　　离府不远就瞧见陈琳从里面出来，展昭暗忖：他来做什么？于是赶紧提脚进府，楚留香和梅娘紧跟其后。
　　三人进府便察觉气氛不对，展昭脚下生风闯进公堂。楚留香脚步在公堂外打了个圈儿，最后还是跨门而入。
　　公堂之上包拯的乌纱已经取下，根本无需多言，楚留香便已知原因。
　　公孙策见过几回楚留香，他对这个跟在展昭身边、玉树临风的男人印象深刻。况且他救过包大人，使公孙策有着天然的好感。
　　他微微拱手：“楚兄何事？”
　　“先生。”楚留香作辑，微笑道，“在下听了一件事，非同小可。”
　　展昭也是一拱手，对包拯说道：“包大人，是狸猫换太子。”
　　“你且细细说来！”包拯闻言眼神锋锐，如漆黑夜空中划过的一道闪电。
　　楚留香把事情细致地说了一遍，包拯听完脸愈发沉了，他道一声：“竟有此事？”
　　“不敢确证。”楚留香道。
　　包拯来回踱步，千思万虑。
　　此事牵扯官家，稍有不查便会累及无辜，更甚者沉冤莫雪，永无昭彰之日。况他被罢职，此事又该从何下手？
　　包拯夜不能寐。
　　楚留香跟着展昭回房，途中公孙先生急匆匆地把展昭叫走，想来与包大人罢职之事有关。他漫步于廊下，今日月色沉沉，与人的心事一样重。
　　他看见了梅娘。女子面露忧色，立在月下的身影那么单薄。楚留香缓缓上前，问道：“姑娘所忧何事？”
　　“楚大哥。”梅娘回头，见是楚留香微微行礼。他的眉目柔和，话音听起来那么温柔。梅娘想，他和展大哥不同，和表哥白玉堂也不同。他有着让人吐露心声的魔力——特别是那双眼睛。
　　梅娘低头叹道：“我只是在想，好人没有好报，清官总被罢官。”
　　“姑娘所忧亦是天下所忧。”楚留香笑了，“自古言：有道之主，以百姓之心为心。皇上会听到你们心中所忧，姑娘且放下心来。”
　　展昭在后面听完楚留香的论道，抚掌大笑：“楚兄好口才。”言罢看向梅娘，宽慰道，“梅娘，早些睡罢。”
　　“更深露重，姑娘早些休息。”楚留香拱手，与展昭一同离开。
　　“楚兄才学让展某钦佩。”展昭笑道，他轻轻嗅了嗅，月色下浮动的郁金香芬芳令人心安，顿了片刻他才缓缓吐出一浊气，“朝堂之事，实在令人心寒。”
　　“凡是人，皆有蒙在鼓里之时。”楚留香说道。展昭是个聪明人，知道他话中所言之意，但心中烦闷无从疏解，他瞧着楚留香的侧脸，忽生出一丝羡艳：“楚兄心性豁达，是展某所不及。”
　　楚留香摸摸鼻子，转头与展昭对上视线——展昭的眼睛原本清亮明澈，此刻似乎是月光的缘故，笼上了一层薄纱。
　　“然展兄心中牵挂，是楚某所不及。”楚留香温言，他的眼神纯粹，就如他身上花香般动人。没有一个女人能逃过他的眼睛，也没有一个女人能逃过他身上的花香，但展昭是男人，于是他冁然一笑。
　　若不是他明日有事在身，展昭今晚定要与楚留香饮酒畅叙。
　　楚留香伸手推开门，挽起袖口点上蜡烛，烛火泛着微光，爬上每一寸墙角。
　　展昭看着他的动作心中一动，问道：“你做的衣裳怎地还没拿到？”楚留香这些时日都穿着他的衣服，袖子总长一截，多有不便。
　　“店家说最快也要明天。”楚留香答，展昭不假思索地接上话：“我与你一起。”
　　“你明日有空么？公孙先生未托你做事？”楚留香讶异。展昭语气一落：“自是有的。”公孙先生让他去寻郭淮，郭淮与包大人乃至交好友，又是太后身边的人，若能说动他让太后劝诫皇上，包大人罢官一事还有转圜余地。可如今“狸猫换太子”也与他有关，这让展昭不得不忧心。
　　他轻叹一声：“如果包大人当真被罢官，我应当也会离开。”展昭歪头思索，他可能会终老山林，又或许……他看向楚留香，道，“与你一同纵情山水似乎也不错。”
　　楚留香摸摸鼻子，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他这趟奇旅不知何时结束，也可能永不结束，“今后”于他而言捉摸不定，于是楚留香也长叹一口气。
　　月明星稀，二人合衣入眠。
　　展昭翌日便进皇宫去找郭淮。楚留香无事，便在开封府里头赏花，在欣赏第三座花坛时，有人匆匆而来，让他去书房一叙。
　　楚留香认得他，正是包拯身边的四个护卫其中之一——王朝。他跟随其后来到书房，见公孙先生也在，从容行礼。
　　“楚公子，我有一事相求。”包拯拱手。楚留香道：“包大人言重。”
　　“展护卫曾言你身手不凡，可否帮我从皇宫里‘盗’人？”包拯说道。他昨晚思来想去一宿，这天大奇冤不能不查，然诉求者在深宫内院，唯恐遭他人毒手，包拯只好走一步险棋，托楚留香进宫“盗”人。
　　这一步实在是进退维亟。若是“盗”，郭淮必将察觉，届时包大人复职一事恐怕无望；若是不“盗”，那么将白白搭上一条人命，这桩案子也永无告破之日。公孙先生在一旁沉沉叹息，却也无法子两全其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楚留香应下，但他并未立即动身，他该穿件合身的衣裳，等月亮高悬，踏月来“盗”。
　　展昭被陈琳拦下，没见着郭淮，但他并不打算放弃，而是准备入夜再探。他回到开封府，正巧遇楚留香出来，问其去向，说是去取衣裳。展昭将巨阙剑换了一边，转身道：“我也去。”
　　汴京繁华，街边尽是摊贩走卒。展昭脚步并不快，楚留香也并不急于这一时，二人瞧瞧看看，不知不觉竟走了半个时辰才到绣坊。
　　绣坊老板娘见楚留香来了，喜笑颜开地起身，说道：“哟，我瞧着是谁？原来是楚公子大驾。”她上前把楚留香请进来，眼神不时落在他身后的展昭身上。
　　被女人用那种眼神看上总会有事发生，也许是情债，也许是钱债。展昭出店门时手中多了两套衣服，他几乎是拉着楚留香逃窜出来的。
　　女子巧舌如簧，拉着他介绍成衣，展昭甚至没有插话的余地，他生怕自己再待下去，能把这间铺子盘下来！
　　展昭长吁一口气，抖抖手中包袱，那包袱里是两件蓝裳，上好布料，绣工精致。他眉宇间尽是无奈：“好巧的嘴。”楚留香在一旁提着比他更大些的包袱，展昭看了直道原来楚留香也逃不过这一劫。
　　“姑娘的请求总是不好拒绝的。”楚留香挎上包袱，摸摸鼻子道。他也在巧娘那张嘴下把自己身上最后一点银子花了出去。
　　两人大笑，打道回府。
　　楚留香换了件白衣，与展昭一同隐匿在宫墙下。两人轻功皆属上乘，石子自手中掷出，下一瞬展昭身形飘然翻过宫墙，不落半点声音，楚留香亦是。
　　临分别时展昭拉住楚留香，往他怀里塞了一块东西，道：“你带着妇人多有不便，若被人撞见，拿这个给他们看即可。”楚留香往怀里一瞧，是块御赐令牌，他欣然收下，消失在夜色里。
　　宫内回廊九转，楚留香凭着记忆寻到关押处，破开门便见妇人坐在床边，听到声音后惊起。他放缓声音：“阁下不必惊慌，是梅娘让在下来带你回家的。”
　　“真的吗？梅娘，梅娘！”妇人痛呼几声，拿过床头的拐杖急忙上前，“现在就走，现在就走。”
　　“自然，随我……”楚留香话音未落，便察觉身后劲风袭来，他脚下一转，人便躲开了剑。
　　手中的灯笼翻倒在地，唯一的光亮消失，段云鹏登时全副戒备，他仔细辨别黑暗中的呼吸声，竟然只有一个！此人是究竟谁？他额面冷汗大作，不敢妄动。
　　须臾间段云鹏脑海里闪过多种念头，随后一咬牙，直奔唯一的气息而去。就在他要动手时，胸口传来不轻不重的力道，恰好封住了他的穴道，这回真真是脚下生根无法动弹。
　　楚留香微笑，带着李妃离开。片刻后段云鹏穴道解开，他抹去额上冷汗，心有余悸。此人来路不明，能在瞬息躲过他的剑的同时打落灯笼，最后在他毫无察觉时近身点穴……段云鹏越想越心悸，好在对方毫无杀意，否则他今晚难以走出此门。
　　段云鹏把灯笼拾起，重新点上蜡烛，忽而瞥见桌上的信笺，他拿起一看，彻底失色。只见那落笔遒劲，带着幽幽的郁金香芬芳——月夜取宝，不请自来，多有得罪。
　　落款楚留香。
　　楚留香带着李妃走了半晌，远远瞧见赶来的展昭。他行色匆匆，眨眼间便到两人跟前，问道：“你们没事吧？”
　　楚留香摇摇头，面色凝重地把有人前来蓄意灭口的事说给展昭听。展昭听完只道不出所料，他方才与人争斗，对方所用的毒镖与刺杀梅娘的无二，而今又想杀李妃灭口，那么“狸猫换太子”一事多半是真的。
　　楚留香和展昭带着李妃娘娘赶回开封府。包大人书房灯又亮了一夜。
　　展昭第二日醒来时身旁位置已经凉透了，楚留香不知何时已离开，他惊坐起，在床上迷蒙了许久，遂起身换衣。烛盏下压着方纸条，纸上笔走龙蛇，是一句留言——
　　未告而别，勿怪。
　　楚留香把方笺收好，呷了一口茶，他坐在桌前，半眯着眼睛回味。现下汴京应该已经传遍了他的名字，该找上门的人也该要来了。
　　外面动静传来，不多时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隙，楚留香放下茶杯见客。来人只觉得眼前一花，被疾风扫退数步，停下时门口已站有一人。
　　“寒舍简陋，有失远迎。”楚留香负手而立，微笑地看着前来的三人。他身姿挺拔如松，神情从容自在，仿佛来者只是过客，又或许楚留香真的将他们当过客：“家慈眼睛失明，不便见客。”
　　“你最好让开，不要不识好歹！”李刀举剑劈去。楚留香白衣飘然，三人一眨眼，他已然不在原地。邓申瞠目结舌，他只瞧到一阵风，楚留香便来到他眼前。门口的李刀动不了，他也动不了，能动的只剩李刍。
　　还有楚留香。
　　李刍跌跌撞撞地后退，撒腿就跑。楚留香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祈祷郭淮能愚钝些。
　　“属下确实看见了一名老妇人在里面，又听他说双目失明，想来应该是我们要找之人。”李刍回去汇报。郭淮听完手伸进袖袍里，抚着圣旨喃喃道：“这么说李娘娘是他所挟？他与包拯并无任何关系？”
　　半晌后郭淮转身：“起轿，去开封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