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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寒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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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冬日,韦初妍在冰冷寒湿的石地上跪了一天一夜,双腿从酸麻胀痛,早已变成了无知无觉,她已如同残废之人,无法动弹。
心中缠绵的少女渴望,被淅淅沥沥的绵绵阴雨,缓慢而无声的浇灭了。
当明佑泽目不斜视地从她旁边跨过,连眼角都带着轻蔑和嫌弃时,她的世界忽然迅速枯萎,寂如死夜。
她咬紧牙根,只为一个活着的念头。
倘若没有一意孤行,不顾父母的苦劝,非要嫁进成王府,哪怕是侍妾,她也铁了心非嫁不可,又怎会被糟践至此。
如今她想要反悔,却猛然惊觉,这原来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嫁了人,她再也不是韦家尊贵的嫡孙女,而是成王与韦家达成协议的一枚棋子,她的命运捏在了成王手里。
看见她跪在地上,浑身雨泥,不成人样,成王对她甚至没有一丝怜悯,脚步渐渐远去,与天上洒下的雨丝一样冰凉无情。
韦初妍尝到了喉间带着甜腥的铁锈味道。
郎心似铁,她用惨痛的经历,终于领悟到了世间真理。
“殿下!”,她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哭喊:“妾身有要事禀告。”
明佑泽稍顿脚步,侧身回头,他不知这枚韦家的棋子,身上还有多少价值。
韦初妍紧紧抓住这一点机会,声嘶竭力:“妾身知道沈嘉依的秘密,愿全数相告,请殿下饶恕妾身吧。”
明佑泽赫然凝滞,快步走回她身前,声音低促:“说!”
韦初妍趴在他脚下,牙关直打颤,她伸手去抓明佑泽的炮角,明佑泽拧眉,任她拽着自己的袍角,急问:“媔媔有何秘密?你若真的知道,本王这就命人扶你回去养伤。”
韦初妍嘴角上扬,似笑似哭,她如同做了鬼,想起曾经围绕着她的那些花团锦簇,奉承讨好。
“你敢欺骗本王?”,见她久久不语,明佑泽恼怒变脸,一脚踢在她胸口。
韦初妍哇地吐出喉咙间的一团甜腥,竟然透过气来,她抬头,鬼魅似的,低声断断续续:“妾身不敢,沈嘉依她,她女扮男装,进了裴国公府,不知意欲何为。。。。。。”
说完,她再无力气挣命,倒在了冬日的冷雨中。
明佑泽惊愕无比,媔媔竟然女扮男装?
他要立刻清楚,背后还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明佑泽没再看一眼地上的女子,他匆匆唤来手下,去查此事的内情,韦家若有倒向赵王的嫌疑,那沈嘉依所能牵制的西北大军,不能再从手中滑脱了!
监督行刑的嬷嬷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然后拖牲畜一般,将韦初妍拖回了她的屋子,连多看她一眼都欠奉。
除了两个陪嫁婢女战战兢兢地接过人去照顾,再也无人舍得多给她一句话。
能否活命,就看她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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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一,冥阴节,又称“寒衣节”。
沈诺作为西北军统帅,入朝接受皇帝亲手赐下的棉衣后,代表西北戍边的将士感谢天子。
以往每逢十月朔日,军中都会收到朝廷赏赐,为越冬添置棉衣,可近几年来,边境无大战,赏赐渐消,朝廷竟然就干脆省了这笔银子。
沈诺此次归京,要来的第一笔物资,就是这次的寒衣。想到将士们过冬有了新袍,无需再穿旧年的棉衣,他全身上下暖融融的。
谢过天子,他得尽快赶回府中,女儿媔媔正等着他,一起去为亡妻烧衣。
沈嘉依早已备好车马,只等父亲从宫里回来,便一起去京郊的庄子,与外祖母一道,给亡母寄五色衣。
这次回京,她打着看外祖母的旗号,在外偷摸做自己的事,跟状元裴纆搭上了关系,还在他的指点下,写出了一直在脑中构思,却无从落笔的边事要议。
目前已写完了前半部分的五条边议,剩余的还待与裴纆讨论后动笔。
她久在军中,耳濡目染将士们行军戍边的日常,对如何才能使军政更行之有效,持有自己的观察和见解。
只要能穷尽办法,与朝廷的策略对接,她有信心帮得了父亲,助他打败西戎,稳固军权。
这次去外祖母家,她的所作所为暂时还不能露陷,于是一早便打发了菱碧坐着轻便的油车,先送东西到庄子上,顺带请外祖母帮忙遮掩。
沈诺与护卫们从宫外骑马回王府,飒爽的汉子怕女儿等久了,一直驱马在第一位。
沈嘉依站在府门外,浅栗色的软金呢斗篷长至脚踝,手上套着墨狐的暖手筒,小脸白得发光,歪头冲着街角的方向看。
马蹄声由远及近,沈嘉依露出恬笑,走下石阶,来到路中央。
沈诺看见女儿,在马背上大声喊:“媔媔,准备好了就走。”
沈嘉依等爹爹到了跟前,仰头:“东西都提前送去了庄子上,菱碧已经在那边安排好了。”
沈诺满意地点点头:“这次回来,我忙于军务,还没去拜见你外祖母。”
沈嘉依弯目:“外祖母知道您事多,不会怪罪,咱们走吧,爹爹。”
沈诺的属下们都已从旁翻身下马,杨庭超前趋步,带领所有军士向她单膝拜见,齐声:“郡主!”
嗓音如雷,威煞整条街,对面的大宅院探出一颗头,是角门的小厮查看动静,只见满街的将士披甲持戈,全都单膝跪在一位妙龄少女前,那少女璨如明珠,如画中人。
沈嘉依从暖手筒中拿出一只手,笑着示意杨庭和将士们起身。
沈诺扬眉吐气,朗声:“出发!”
说完,他亲扶女儿上车,而后翻身上了马背,军士们也已静立马上,等马车先踏出,再分作两列紧随其后,沈诺骑马在车旁,方便和女儿说话。
对面人家打探情况的小厮趴在门上,直到声音远去,不见车马的影子,才楞挫挫地醒过神来,吐吐舌头,就当是有幸见到一场神女下凡,天兵护戍,转过身“咯吱”将门关上。
初冬的京郊,荒目萧条,路过的村落可见炊烟寮寮升起,车马一行经过村落后,拐进了路旁的偏道,顺着路行进到了沈嘉依外祖家的庄子。
老夫人秦氏早早侯在正堂,由菱碧陪着,小心说话。
年过五旬的秦氏,八年前痛失爱女后,夫君又先她而去,目前仅剩下一子在嘉州做官。
世事磨砺,早已将她变得静水流深,冲和宽容。
外孙女的滑头小把戏,如同一颗小石头噗通砸进深沉无边的心海,她莞起唇角,脸上泛起涟漪,笑道:“媔媔胡闹至极。”
再胡闹,也是她最宠的小孙女。
儿子一家已去江南多年,平素书信还不如西北来的多,回京以后也不如小孙女陪伴她的时间长。且沈诺和女儿曾经相好的故友们,但凡过节,必带着节礼来拜见她这位孤苦妇人,以免她自哀。
因此老夫人心里,要偏向女婿和孙女更多。那个可有可无的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倒是随他去了!
正盼着,只听得墩墩脚步声伴随着欢快的踏步声,一个暖乎乎毛茸茸的豆蔻少女和满脸伤怀愧疚的中年魁梧汉子,扎进了她眼里。
银铃声在冷寂的厅堂中回响:“外祖母,媔媔又来看您啦。“
小姑娘笑着冲她眨眨眼,黑葡萄般清澄透亮的眸子透着狡捷。
秦氏先瞪她一眼,俄而便忍不住,展露了笑颜,抬手一招:“过来!”
沈嘉依三步蹦作两步,来到外祖母身边,依着她坐下。
沈诺见到丈母娘,噙泪屈膝:“母亲身体可还安好?今日又是寒衣节,我。。。。。。”
话未说完,秦氏搂着沈嘉依已滚下泪来:“都好,都好,诺儿,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咱们这就去园子里面,给瑛瑛和她父亲送寒衣吧。”
沈诺起身上前,和女儿一道扶着秦氏,三代人心头笼着淡淡的伤感,去向逝去的亲人寄托哀思。
沈嘉依提前准备的五色衣和五色纸都化作了灰烬,今年的寒衣节,她写在纸上烧给母亲的话,是将她的秘密告诉娘亲。
“女儿已获新生,必不会再重蹈覆辙,请娘亲知悉,为女儿放心。”
仪式尽完后,沈嘉依脸上依稀残留着红色的火光,她偎在外祖母身旁,面色沉静,如同在西北看了千万遍的海子雪山,浑身凛冽着不可撼动之意。
“媔媔,园中湿冷,快扶你祖母回去,爹爹等灰全都熄灭了再进来。” ,沈诺关切老人家的身体,吩咐道。
沈嘉依听话地搀起外祖母,正欲回去。
只见庄子的管事匆匆走来,面带异色,犹豫后,不得不照实回禀:“老夫人,嘉州又来人了。”
秦氏滞住脚步,先喘了口气,才问:“又是来要银子?”
沈嘉依侧目望着祖母,沈诺也目中狐疑,望向管事。
那位管事知道在老人心中,女婿和孙女不是外人,甚至看得比亲儿子更重,便照实禀告:“倒是没说银子的事,但估摸着也是大事,请老夫人速去看看吧。”
沈诺听了,走来伴在身侧,道:“我与您同去。”
秦氏点点头,扶着孙女的手,脸色灰暗,后背似乎压着千斤之力,一步步挪向正堂。
到了堂中,还未坐下,只见一位师爷青脸乌嘴,似冻了个半死的惨相,见人便双膝砸地:“老夫人,不好了,上次拿的银子不好使,知州大人已经被摘了官帽,关进大牢了。”
秦氏听了,面上的血色褪尽,来不及坐下,师爷又叩了两个头,接着哭嚎:“知州大人请老夫人速派人去求王爷,如今只有忠武王才能救他。”
秦氏恨得牙痒,做官坐进了大牢,还要她去求人,这儿子不如当初便不生的好。
气恨交加中,她望向女婿,只见沈诺愁眉紧锁,一言不发,便先问道:“是谁下令抓的人?”
师爷冻得嘴唇青紫,打着寒颤说:“是江南节度使姜霖沫下的令,听说案子要递往御史台,上达天听。”
沈诺眉间已拧成结,并未作声。只扶着岳母,安置好狼皮座褥,请老人家坐到了长塌上。
沈嘉依怔愣住,舅舅犯下了多大的事,竟要御史台插手?之前还想要拿银子去了事?
她看爹爹黑着一张脸,内心纠结着,替外祖母垫上了腰枕。
琢磨着回去找裴纆打听,了解一下舅舅的案子,提前准备些对策,这件事若不闻不问,多少有些不合适。
“你回去告诉他,犯了事就自己受着,犯了多大的事,就受多大的罪!我都土埋大半截的人了,大不了让他在地府先等我两天!”
秦氏气得咒道,骂完闭上眼,眼角湿润,挂着些许浊泪。
老人家甚至不想多问一句儿媳和孙子们现今是何境况,她已经掏空家底,赔给这个儿子了!还欠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