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彻小朱楼》闻人语卿

2、二重楼

　　时值百花盛开的春际，长梁地处偏北方，不比南方花开的早。但栎北王府邸由先皇赏赐，依靠温泉而建，再加上萧青屏平日里的打理，难得有长梁别处见不到的奇艳绮丽之景。

　　从栎北回到长梁的头一年，她便命下人在园中移栽了垂丝海棠，这会儿正是开的浓艳。

　　园中萧萧风起，吹起落英缤纷，乱红之中有一黑一青的两位中年男子信步而踏。

　　“春风用意匀颜色，销得携觞与赋诗。”青衣人轻叹而咏，“这园中景色可谓是独绝长梁。”

　　听得一旁人念那觞啊诗啊的，余博渊只觉头大，随即干笑了两声，夸赞道：“哈哈，向阳兄好诗意，你若有兴致，届时我与你提酒两坛，在这园中一醉方休，岂不快哉。”

　　“王爷此言，似乎心中有所不快，是何事还须用酒浇愁？”

　　“倒也无甚大事。不瞒向阳兄，陛下前些日下了旨，要选勋贵官宦之女入宫伴读。你也知道我家里有个不成器的，被我平日惯坏了。”余博渊叹了口气，“虽说我栎北王府的姑娘，即便出了门去，也无须什么虚名加身，但六月殿前笔选，天子眼下总归不能丢了人去，若是能入了太学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他又道：“我入长梁二三载，所识之人不多，唯向阳兄才学见识让我打心眼里佩服，便是放在朝中也无人出其一二，依我看……”

　　话音未落，前方晏晏笑语如清铃声随风传来，二人闻声遥遥看去便见远处一抹彤衣，在大朵大朵灼灼海棠花色中分外耀目娇艳，微风拂起轻薄的衣摆撩着树间落下的片片花瓣翻舞，任是那飞红落身，少女只顾拿着风筝坐在花树枝丫上笑的璀璨恣意。

　　余博渊却是两眼一黑，那树上的傻笑的丫头可不就是自己家的闺女么。趁他还没上去发火前，余舒似乎也看到了他们，慌忙从树上跳了下来。

　　“青天白日就知道胡闹，让向阳兄见笑了。”两眼一瞪，他看向余舒，“还不快快过来见过你戚伯伯。”

　　余舒乖乖上前见了礼，自然地揽过了戚向阳的手臂，娇憨而笑：“戚伯伯好久不曾来府中，今日可是来找父王喝酒的？”

　　他弯着眼笑道，“哈哈，数年未见，没想到小郡主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竟教在下有些不敢相认了。”

　　“今日你戚伯伯来府中是有正经事的，你可莫要捣乱。”余博渊点了点她的额头，问道，“前几日让你背的书如何了？”

　　“那当然是背过了。”余舒眨巴眨巴眼，说得极为认真。

　　“哦？星月，她说得是真的？”

　　戚向阳这才发现余舒身后还跟了一位少女。那少女与小郡主差不多大，十四五岁的模样，却是生得面若满月，肤似凝脂，一双桃花眼秋水陌陌顾盼多情，便是臻首也能窥见那七分绝艳，硬是将满园海棠春色比了下去。他不由心中暗叹，这栎北王府的小郡主已是风采不凡，身边竟还有如此绝色的丫头。

　　“小郡主天资聪颖，背书极快，自然是真的。”少女莞尔，看向余舒道，“王爷和戚大人定有要事相商，小郡主不如与奴婢先行告退。”

　　看着余舒一众人离去，戚向阳撸了撸胡须，哈哈笑道：“都说儿肖母，女肖父，小郡主脾气神采倒是与王爷颇像。”

　　话锋一转，“在下心中此刻倒是替王爷择了一个人选，能解王爷眼下之忧。”

　　“哦？是何人，竟能入了向阳兄的眼。”

　　“王爷可听过‘魁名子’？”

　　“颇有耳闻，都说此人上晓天文下通地理，文经武律无一不精，只是这人神龙不见尾这是一，若来长梁……”

　　“不是他，”戚向阳摆了摆手，笑道，“我要说的是他的高徒，温明瑾。此人如今便在长梁。前些日子，渠园诗会才惊四座，令人拍手称快，事后我也曾与他交谈一二，在下倒觉得这人再合适不过……他年纪是轻了些，但论胸怀气度绝非凡品，假以时日亦非池中之物。若能得他指点小郡主一二，殿前笔选应是不在话下。”

　　“向阳兄你也知道，诗会什么的我不懂，不过你若说人行了，那我一百个放心。”余博渊一听大喜，“你这太学祭酒，总归比我这武夫会识人得多。”

　　余博渊是个行动派，说要去请温明瑾入府，就绝不耽误到第二天。栎北王府的府兵又是何等人，一向军令如山，贯彻兵贵神速，当夜就摸清了温明瑾的住所。

　　彼时温明瑾堪堪和衣睡下不多久，只一眨眼的功夫便被人五花大绑当成了粽子送到了栎北王府里头。

　　那厮被包的严严实实还披头散发，余博渊上前左看右看，也没有找到戚向阳所说的‘皆非凡品’那四个字的出处，故而他十分不自信地问道：“这是温明瑾？”

　　好不容易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温明瑾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想杀人，以及相对‘和颜悦色’道：“栎北王不识得在下，还在深夜时分将在下‘请来’府上，是在与温某寻乐子么？”

　　只以察言观色，识得处境，又知他身份之人，想来也确非常人了。

　　“哎呀呀！你们，你们几个！还不快给明瑾先生松绑！”余博渊当即就忘了方才任人家躺在地上，自个儿还上去打量过，“都说了让你们请人，你们就是这般‘请人’的吗？”

　　见到温明瑾松了绑，他挥挥手示意一干府兵等退了出去，这才又仔仔细细打量起了眼前负手而立的青年男子，只见他长身玉立，虽穿着不雅，倒也有那么几分“非凡”的气度，只是此刻饶是儒雅俊气的脸难免带了几分怒意。

　　余博渊忽然想起自己是有求于人家的，可是人都“请”过来了，他一个堂堂王爷也不能给这升斗小民认错不是。

　　于是乎，他索性坐下来，把腰间大刀往案上一拍，直言道，“的确是本王将先生请来的。”

　　那言下之意就是，我栎北王府就要仗势欺人，你一个小民能怎么样吧！

　　温明瑾明了一笑，倒也不恼了，自顾自的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

　　“素来听闻栎北王为人直爽，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他瞥了眼案上的大刀，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便丝毫不客气地拿起了手边的茶水，悠悠然抿了一口，“王爷若有小民可效劳之处，那便说罢。”

　　“先生看来也是爽快人，倒是与那些酸儒不同。”

　　温明瑾一阵冷汗，你自个儿都把刀丢出来就差架在他脖子上威逼了，他要扭扭捏捏不答应你栎北王怕不是一刀要劈到他温某人皮开肉绽。

　　“就与先生直说了吧，我栎北王府欲聘先生为小女授课。”

　　直到此时温明瑾才小小舒了口气，心里更是哭笑不得，这请人当夫子的手段也着实奇特。

　　茶杯轻轻落在桌上，那修长白皙的手指略带着迟疑收了回去。

　　能与这名满天下的异姓王府攀上关系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好事，怎么偏生就落在他头上了。

　　“你且放心，我栎北王府自然不会亏待先生，你就开个价吧。”

　　他眼中一亮，嘴上却甚为客气，“为王爷效劳是在下之幸事，在下不敢。”

　　“你们读书人，向来嫌弃铜臭俗气，可本王带兵多年，讲求的就是个公平严明，更不能占了你们读书人的便宜，先生就只管俗气些吧。”

　　“不敢不敢，”他摆了摆手，又看余博渊那不悦的眉头，甚是‘勉强’道，“那在下……也不是不可……做个俗气之人。”

　　“俗气好，先生尽管俗气。”

　　“那……这样？”他缓缓竖起中指和食指，优雅地展现了一个‘二’。

　　“先生这就是看不起我栎北王府了！那寻常人家的教习先生月钱也不止二两呢。”

　　温明瑾摇了摇头。

　　“二十两也少了，你再加些！”

　　“在下是说两千两。”看着余博渊那已然瞳孔震地的表情，某人心情大好，继续道，“两千两，两个月，在下必能保证小郡主殿前文采惊人，为王府争光添彩，如何？”

　　听罢，余博渊就差拍案而起，指着某人的鼻子大喊，敲诈啊！然后再将某人送去官府，严刑屈打。

　　“在下也知王爷并非吝啬之人。只是栎北王府多年声名，何止区区千两。这如今文武之争形势严峻，而王爷统兵征战之骁勇，自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王爷自打入京以来，京中唯恐避之不及，倘若小郡主能殿前一鸣惊人，入了太学府，想来这长梁世族权贵必将能对栎北王府刮目相看。再有北方战事，一众文臣又怎可如往日般掣肘王爷。”

　　清朗的徐徐之声不紧不慢，悠然落在他耳中，再回神温明瑾已经踱步到了屋檐下。

　　他月白的袍子上披了层清寒的洁辉，墨丝一泻而下任夜风扬起，拂过他温润俊雅的脸，衬着那忽明忽暗的摇曳微光，依稀可见透露出的半边浅浅笑容。

　　而另半边置身黑夜，无人看清端详。

　　“王爷可考虑清楚？”

　　余博渊思索了片刻，此人不过一介布衣草民，对朝堂政事却是知之甚多，确实不可小觑。而两千两……那简直就是狮子大开口啊。

　　但又一想到，自己在长梁种种，也的确如他所说。

　　余博渊执刀起身，面有不悦道：“就算如此，长梁之中也不乏出色的先生，你何以断定本王就会用你？”

　　温明瑾负手而立，不急不缓：“也是了，王爷大可以找他人去。但是又有几人有在下之声名？王爷也知道，长梁这里最是重视身份和师从的地方。并非温某自夸，长梁之中，只有在下可帮王爷了。”

　　“借某之声名，涨王府之势，唯在下尔。”

　　“好一个魁名子高徒！好一个明瑾先生！”余博渊当即吩咐道，“来人去客栈，将先生的东西收拾下，从今天起温先生便是我栎北王府的上宾。”

　　“温小友审时度势目光如炬，本王佩服！”

　　他走至温明瑾身边，敛起笑容，无形的威压笼在他身边，“本王虽不是吝啬之人，但小友敲诈本王，可非君子行为，就怕为人所不耻么？”

　　“哎？在下本就不是君子，温某身在俗世，自然是俗人、小人，王爷怎能与小人一般见识呢？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往，温某凭得一身本事，何惧人言？”

　　他眸中烛光闪闪跳动，唇畔是那狡黠的浅浅笑容，“待郡主成为太学子弟，温某与王爷把酒言欢之时，再看今日之金银皆不过云烟尔，何足痛惜？”

　　“哈哈哈，依我看，温小友实在是妙人！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