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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为官(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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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时,周胤发觉自己规规矩矩躺在床上,暮光从窗缝照射在床尾那株的平安树上,透绿透绿的。
外面隐隐约约有啜泣的声音,似乎还来了不少人。空气里也有香火的味道,夹着饭菜的香气散在周围,是生活的气息。
周胤走下床,一眼便看到了被好好放置在小圆桌上的莲梵。房间内的布置不算华贵,但也不像是客栈,但是至少可以肯定他已经回到正常的地方了。
房门突然被推开,迟映溪拿着个食盒准备进来,骤见周胤站在桌边,讪讪然又退回半步:
“你……您醒了啊,要吃点东西吗?”
这小孩怎么一脸见鬼的样子。
周胤过去将食盒接了过来,趁机观察了他两眼,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你吃了吗?”
“还没……”
“那进来一起吃?”周胤侧身,给他让了个路。
谁知道迟映溪突然非常大声地喊了一声“是”,风风火火地进去贴近了盯着桌上的莲梵,感叹:“这近看了才发现,这做工,这花纹,这材质,全都是世间罕见的好货……太绝了。”
周胤拿着食盒跟过去,打开看里面是一些简单的小菜,他一碟碟拿出来摆桌面上,问:“这是延城何处?”
迟映溪也跟着帮忙,答道:“哦,这里是陶大人的府邸。陶大人知道陶凝姑娘的……是您找回来的后,说什么也要留您在府中休养,我坳不过……就只好随了陶大人的意思。”
“城中现在的情况可还好?”
周胤见他眼神不断飘去自己面前那碗酥土豆,干脆就让他拿着吃了。
迟映溪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接连往嘴巴里送了四五块,圆乎乎的脸蛋塞得鼓鼓囊囊的。“都好都好,大家都回来了,城中的粮也够水也够,知府正安排把城外的灾民们分批接济到城里来。”
那看来最后昏睡前听到的并不是幻觉。蠃鱼在被他送回山海奇观前,决定分了自己的丹骨的一半用来为延城施雨,希望能弥补一些自己犯下的错。
只是不知道这次他睡了多久。
迟映溪似乎看出他的未竟之意,他拍了拍手上沾着的食物碎屑,抱拳单膝下跪,正色道:“大人,我都听主子说了,这次延城之所以能得救是因为您牺牲了自己才换得全城人的平安归来,我迟映溪虽然位卑,没有什么资格说这话,但我还是想替延城的百姓和那些受困的义士谢谢您!”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周胤示意他站起来,“吃饱没?没有的话就把这些都吃了吧我不饿。”
“……是。”迟映溪又坐了下来,但是他没敢真继续吃,他道:“还好大夫说您只是疲累过渡,睡一会儿就没事了,可也没曾想您这一睡竟睡了一天一夜,我也不知道您什么时候会醒,只好时时备着些吃的……”
周胤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迟映溪见他拿起莲梵起身要走,又急忙站起来,“大人您要去哪里,主子没在府上!”
周胤侧头,很是疑惑地瞄了他一眼,“我想去祭拜陶姑娘。”
“那我陪您一起去!”
迟映溪慌慌张张地跟了上去。
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迟映溪也不知道自己方才怎么脑一抽就那样脱口而出说了胡话。这会儿耳朵烧得厉害,他是又羞又悔,都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了。
灵堂是重新搭起来的,陶凝的遗体被收拾得很好,她躺在那个窄长的棺材里安静睡着。
紫香焚烧后的青烟萦绕在灵堂里,来哀悼的吊客不少,一言不发地在那里抹眼泪。
周胤站在稍远点的地方,把莲梵放到地上立着,“去和你父亲道个别吧。”
莲梵嗡鸣一声,似是回应。
迟映溪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突然只感觉吹来一股风,并不冷。他看见灵堂飞入一只小蝴蝶,摇摇晃晃地扇动着翅膀越过人群。
蝴蝶落到跪在灵柩前失了魂似的那个男人肩上,翅膀一张一合的,像是在说话。
“……是凝儿回来了吗?”
陶彦霖哑得厉害,但还是听出话里的小心翼翼。他想伸手碰一碰那只蝴蝶,可是手一直忍不住地抖。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惊到了蝴蝶,还没来得及靠近,蝴蝶扇了扇翅膀,又像来时般,悄悄地要离开了。
“别走,凝儿别走……”陶彦霖急慌慌站起来,腿因为跪得太久已经麻掉了,没走几步便软了下去。
他挣扎着站起来,推开旁边人要扶他的手要追赶蝴蝶,“凝儿,你等等爹……等等爹,凝儿凝儿……”
蝴蝶飞出灵堂,循着风落在莲梵刀鞘上的流苏穂子,在浅浅的日光里渐渐隐没了身影。
周胤把横刀收回,他遥遥看着追来的陶彦霖,淡淡道:“陶大人请节哀。”
陶彦霖失了蝴蝶的踪迹,双眼又落回死灰一般,头发花白得竟像个老骥。失去爱女又差点没了女儿的尸首的痛把这个男人折磨得没了生气,他向周胤跪下,又是泪如泉涌:“恩公,谢谢你把凝儿带回来,谢谢你…让她回了家……”
周胤拦住了他不让他跪,心口好似有什么东西一抽一抽地酸涩。他道:“是骁王殿下带她回来的,这礼我承不得。”
“骁、骁王殿下也亲自来了么……他竟还记得小女。”陶彦霖脸色几变,心绪思道:怪不得殿下的近卫会出现在,延城原来是贵人亲临。那人既然被近卫随身保护着,想必也不会是什么无名小卒,若是伺候好了说不定……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打搅大人了。感谢大人这几天的收留,我还有事,先走了。”
“啊?不、不是,再多住几天吧!”
“不了,大人请留步。”
“哎,等等我!”迟映溪不敢多留,生怕一个不小心把他家主子交给他的任务给搞砸了。
赶忙加快几步跟周胤后面,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周胤这么着急着走,这会儿天都快黑了,这谁会挑着这个时候赶路。
而且刚摆脱那个光柱去与滕晓汇合时,明明看见他已经一身浴血了无生气的模样,可找来大夫看后居然发现浑身上下哪也没破皮,睡了一觉就恢复过来。
所以这个人是真的很奇怪,令人琢磨不透。
迟映溪想着,没留意前面的人忽然顿住脚步,结结实实撞进了那人怀里。
周胤不解,“殿下是还有对延城之事什么疑虑吗?”
“啊?应该,没有吧……”
“那为何人不在,却要留你在此处监视我。”
“不不不大人您搞错了,这不是监视!”
虽然滕晓也没告诉他为什么无论如何都别让周胤离开延城,但是,这应该不能算是监视吧。
谁监视会搞得这般光明正大有恃无恐的?
迟映溪有苦难言,双手投降。“抱歉!您要是不喜欢我跟着我可以马上闪人的!但是您能不能……稍微在延城多留一会儿,不急着回宫呢……”
“嗯?”
“殿下去江安处理事务了,很快就回来。主子走之前吩咐过了,要您等他一等,许是、许是另有要事请教!”
周胤捏着下巴思索了一下,说:“那,你是否有什么想问的?”
这会儿两人已经走到街道边了,虽然这里经历了一场更大的灾难,但在来来往往的行人和随街吆喝的小贩身上,似乎看不出丝毫端倪,一切都还是那么安宁。
或许对其余还在因为旱情而低迷的几城来说,延城才是没有受难的福地。
迟映溪认认真真想了想,才问:“那个洛神像其实刻的是陶姑娘吗?我感觉刻得也不像她……”
“的确是她,只是那是很久以前的陶姑娘。”周胤不打算把遇上蠃鱼的事都说一遍,那样解释起来太麻烦了,“同一棵树上不会结出两枚一模一样的果实,所以你们认不出来也正常。”
“那延城百姓会记得封城之后的事吗?”
周胤摇摇头,“对他们来说,那只会是一场不那么清晰的梦。不过倒也说不定会有些记得比较深的人,但他们不会想着去验证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所以不用担心会引起全城人的恐慌。”
“哦……”
“还有别的要问吗?”
“没、没有了!”
“但我有一个问题。”周胤说,“我醒来后你一直在对我用敬语,也是你们殿下的吩咐?”
“这个是……我自己的意思。”迟映溪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不必如此,你,像之前或者唤我的名字就好。”
他自己也不喜欢这种被拎高了身份,仿佛这彰显得自己有多么尊贵的感觉。
周胤握紧了紧莲梵,察觉里面那个魂灵的气息似乎又弱了一些,他得要尽快动作了。
“若是殿下还要问起延城,你就按刚才我讲的那样转述给他便好,恕我不能久留,告辞。”
说罢,只见周胤身形轻巧地踩风而上,足尖点在屋檐几次借力,便已经隐于市井之中了。
迟映溪看得目瞪,方知他原来也会武功。那轻功的身法飘逸轻灵,没有过硬的武学基蕴是定然施展不开。
有机会一定要找他切磋切磋才行。
不对,这人都跑了他上哪去给主子交代啊!
“啊切!”
滕晓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很是怀疑的把目光挪到迟彧身上,“迟映溪那小子是不是在信里骂我了。”
“没有。”
迟彧睁眼说瞎话。
他把信折起来收好,说:“他说他去扶绥了。”
“人呢?”
“走了。”
“……我就猜到这小子不够他耍的。”滕晓揉了揉眉头,微醺的酒意渐渐有些上头,“也罢。这边扯皮也扯得差不多了,明日便不用再送东西去李府。”
“那城外的那一队人?”
“怎么动静大就怎么来。”
滕晓扫了眼桌上堆的那厚厚一沓字据,全部都是购入米粮的票据,张张都是铁证。
他把迟彧赶回去房间休息,自己却悄悄出了驿站。
月氛宁谧,夜市里聚拢了烟火气,小吃摊灶烟缭绕,有孩童的嬉笑迎着秋日晚风流转。仅是身处其中,便已经能感到抚慰人心。
如今的江安城内再见不到什么流民,安闲且舒适,与郊外的苦境仿若相隔成了两方极端的天地。
滕晓无法忘记在那里见到的人间炼狱。
树皮野草已经被啃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路边饿死的皮囊竟成为了别人果腹的救命稻草。
母亲双眼一片死灰地抱着怀里无声无息的孩子,她直勾勾地盯着一边与别人抢食的父亲,但又因为自己过于瘦弱无力抢不过,转头过来扑向自己的孩子。
她绝望地看着孩子被抢走,又麻木地走过去,把孩子一点点咽下肚子里。
滕晓几乎是强迫自己看遍那些只剩躯壳的同类。
这里死的每一个人,都是被放逐的平头百姓,也是一直以来被官宦豪绅吸食的血肉的太亦子民的缩影。
从来没有人在意过他们的生死。
纷乱的思绪重新落到繁杂的棋局上,他瞧见黑白子纵横交错的棋局里,一个灰色的棋子凭空出现在天元位上,引群雄环伺。
滕晓寻着熟悉的道路找到了一家小店。店家是个快七十岁的老妪,凭着一双巧手在江安开了布坊,养活家人。
老妪在烛光下踩着织布机,见滕晓来了,停下手头的动作,从身旁的架格里拿出一个锦盒交给他。
“这么快就弄好了呀?”
滕晓打开锦盒,看见了那条点缀着月光石的堇色流苏,七颗月光石错落有致,像极了七星之象,确实与他想要的无甚不同。
“王婆婆,您的手艺真是绝佳,绝对比皇宫里头的那些匠人还要好。”
“哈哈哈,哪里的话,公子谬赞了。”王婆婆说,“不知道之前拜托公子打听的事是否有消息了,我儿子一家他们……可否平安?”
“您放心吧,他们已经在延城安顿下来了。”
“那便好那便好。唉,若不是我没本事,布坊赚不够一家子的安家费,我儿媳也不至于带着孙子和我那残疾儿子出城另谋生路……”
“王婆婆,这不是你的错。”滕晓眼底的神色黯了黯,“延城现在开了城门接济百姓,那里或许比江安更有希望。”
王婆婆放心下来,她拉过滕晓的手,把自己的声音压低了说:“齐公子,你也快找机会逃去延城吧,我听说迟些日子每家每户的安家费要按日交纳,这粮的价格还要再涨。再这样下去,这江安城早晚会变成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好,我知道了王婆婆。”
“对了对了,还有一件事。”王婆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我听隔壁的小赵说,这几日有朝廷的贵人要来,你在外面多多慎言不要提城中的事,不然那些官老爷可是要赶人走。”
“好……谢谢王婆婆。”
滕晓拍拍她的手背,柔和了神色:“婆婆您别太担心,朝廷定是已经知晓知府的事才派人下来,他们不会让李斯年败坏了延城的。”
“但愿如此吧。”
滕晓将锦盒收好,告别了王婆婆。
今夜依旧的祥和,依旧的晦暗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