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客》柏日梦

9、【蠃鱼】招娣

　　“那就来硬的吧。”周胤收回一只手，快速在虚空中画下那个交错的三角符号，“【蠃鱼】，该停手了。”
　　蠃鱼瞬间周身灵力滞塞，强大的斥力压得它根本无法动弹，一双幽瞳含着恨意死死瞪着两人，似乎还有点不敢置信。
　　周胤挥散保护罩，从空中抓取出颗通体晶莹的珠子，正是属于蠃鱼的丹骨。“这才是禁制的力量。”
　　滕晓还是第一次被这种量级的巨兽盯着，光是那眼睛便足足有一人之高，要说不怕那是假的，但是惊吓过后，他发现自己更多的反而是兴奋，对未知的神秘事物的兴奋。
　　他收敛心神，仰头朝蠃鱼说：“虽然我并不了解事情的全部，但是有件事你搞错了，这位陶凝姑娘，也就是你口中所说的招娣，她是自己请命要独身进入山寨的。”
　　“自愿的？”周胤也有点意外。
　　“没错。泸州匪患由来已久，其中属延城与金川接壤的青岗寨最为难攻，唯一的办法只有从内部截断栈道。当时我在金川城苦思着该如何派人潜入，恰好收到延城暗探送来的消息，说是青岗寨的寨主要娶知府家的千金。城中百姓本就长年受山匪胁迫缴纳巨额保护费，如此一来更害怕山匪进城，到时候失财是小，只怕连命都不保，于是他们日□□着陶大人交人以此保全百姓。陶大人虽然窝囊，但他爱女也是出了名的，自然不肯让宝贝女儿受这样的委屈，事情便一拖再拖。”
　　“直到城门失火，大量山匪拿着武器聚集在城门口，青岗寨那边要延城隔日便交出陶凝完婚，否者他们直接攻城。也是在那一日，我收到了陶凝以血写成的请命书，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古道热肠，不让须眉的侠胆义肝，肺腑之言句句真诚。她是个勇敢的姑娘，我允了她的请求，但也只拜托她斩断青岗寨最重要的那段栈道的绳索，之后便会有酹月军为她吸引守卫的注意在山寨外接应。可最终还是差一点……陶姑娘完成任务后不幸被发现，她与那名发现端倪的匪徒经历了一场恶斗，最后带着他一同跳下了山崖。”
　　滕晓说到后面声音有些发涩，他缓了缓，继续说道：“陶姑娘为我们攻入青岗寨争取到了更多的时间，但我们却没有保护好她，她的死，我亦难辞其咎……但不过我想告诉你的是，延城的每一个人都是陶姑娘用命换回来的，你如果真的在乎她，就别去作践她的付出，别让她的死没了意义。”
　　所以，这才是事情的全部真相吗？
　　是它又把事情搞砸了吗？
　　斥力撤去，蠃鱼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被他毁坏的遍地狼藉，它好像把招娣的家，也都一起给毁了。
　　甚至连害死她的是谁它都没有搞清楚，就自顾自的拿了招娣珍视的东西，犯下大错。
　　蠃鱼发了狂地尖叫，听起来有点鸳鸯的叫声。骤雨忽降，细细密密地冲刷着城中被破坏的痕迹，渐渐恢复原貌，乌云随之消散。
　　周胤知道，那个转化地仙之力的诡异秘术终于停歇下来了。
　　蠃鱼的身体在雨水的洗礼下逐渐变回它修出的人形，看着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十分无助地站在雨里放声大哭。
　　它的丹骨在周胤手心里捏紧了些，又复放开，最终还归虚空。
　　“国师大人，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滕晓把那点动作全瞧在眼里，他的手扶上了自己腰封，问道：“这城中百姓被夺去的寿元还能恢复回来吗？”
　　“寿元已被炼化，应当是无法回到原主的身上了。但是还有……”
　　话甫未落，一道冷白的光闪过周胤眼帘。滕晓执着软剑反手出招，贴近周胤的喉间，只要周胤再上前半分定会见红。
　　他满脸疑惑地看着并未堵住他身后而是站在身侧的滕晓，这样的站位难道不是只需要他往后一闪便能躲过的吗？
　　但是蠃鱼似乎没有察觉，看见周胤被胁持瞬间显出凶相，他大喊：“你要干什么，快放开沅甫君！”
　　“噢？这就有点意思了。沅甫君，它看起来是真的很担心你啊。”滕晓低声朝周胤说完，才冲蠃鱼说道：“你把城中百姓的寿元补上，否则我杀了他。”
　　“可以！没问题！我可以拿我的寿元去补，但你别动沅甫君！”
　　周胤听不下去了，“你如何去补，区区几百年的寿元，榨成鱼干都不够分的。”
　　他转过头，对滕晓说：“它虽犯下重罪，可也并未造下杀业。既受我管束了，如今便由我来替它弥补延城百姓缺损的寿元吧。还有那些地仙之力，是可以留在此地继续温养生灵的，说不定能保延城往后少受旱魃侵扰。”
　　蠃鱼听完有些急了，但没等它再说什么，意识突然不受控制般全部被抽空，二人再看它时，竟已经缩变成一条小鱼儿，在地上胡乱扑腾。
　　“大人，护短可就没意思了。”滕晓眯了眯眼。
　　周胤歪头躲开那柄软剑向前走，把丹骨还回了蠃鱼体内，连同落在蠃鱼旁边的那个魂魄一并收起来，道：“它被夺去灵智和修为，若再要修炼成你见到的那副模样，其中所要的机缘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得到的，也有可能终其一生它也只会是这副模样，殿下就且当它已经死过一回吧。”
　　绀色晖光如川流般注入云霄，这回在周胤周身泛起的光华更加耀目，一眼望去就好似雪地中折射出的烈阳。蓬勃的生气被融进了甘霖里，渐渐唤醒了这座城里陷入梦境的人们。
　　生命力的快速流失，让周胤本能般地生出一种接近死亡的感觉，他有点享受其中。
　　茫茫皓光里好像出现了久远前那个被冰雪湮灭的小村，他看见自己正蹲在溪流边上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蠃鱼，过度的使用力量几乎透支了它的生命。他见此兽开了灵智，又是在这种灵气贫瘠的地方修炼出人形，不忍让它那般死去，便为它疗了伤。
　　后来，他得到了蠃鱼的臣服和一枚新的丹骨，以及一个不那么愉快的故事。
　　域外之地的动荡打断了蠃鱼的修行，最终令它丧失掉大半的修为只能变回原型。失去意识的它顺着雪山中的川流飘到山下的村子，被招娣救起带回了家。
　　招娣心思纯善，不但没有惧怕蠃鱼奇怪的样子，还给它干净的水和食物，很久很久以前人类把它视为不详的象征，认为它会给大地带来水灾。招娣是第一个愿意主动亲近它的人类，她说在见到蠃鱼的地方听见了鸳鸯的叫声，觉得这是上天带给她的祥瑞。
　　自那天之后，招娣会时不时地同蠃鱼说话，把它当作可以倾诉的对象。日子就那么一天天的过去，蠃鱼渐渐了解到这个成天找它说话的女孩其实家中还有两个弟弟，总喜欢去欺负她，故意弄掉她的饭食让她饿着肚子干活，在寒冬腊月砸坏她房间的门窗，让刺人的风钻进她唯一的落脚处。
　　招娣的爹娘对两个幼子的行为视而不见，甚至是纵容他们的变本加厉。她常年食不果腹，人长得瘦小，又忙着伺候一家人的起居食宿，看起来比同龄的孩子更加憔悴，还因此被两个弟弟带着同村的孩子一起嘲笑。
　　尽管如此，招娣从未熄灭她眼底的光亮。无论她受了什么委屈，总会很快就振作起来，带着笑意来找它聊今天遇到了一只白鹿，或者是村尾的张婆婆又给了她一个包子。蠃鱼恢复了一些灵力后会悄悄护着招娣，给她制造更多的“好运”。
　　但是没过多久，村子里的农作物越产越少，开始闹起了饥荒。招娣家里日日野菜稀粥，两个弟弟馋吃肉，也不怕曾经在蠃鱼手底下栽过跟头，把蠃鱼拿去让爹娘宰了熬汤。当父母的也不知道家里还藏着那么大一条鱼，眼睛都看直了，也顾不上什么形状怪异，抄起柴刀就要把它宰来吃。
　　招娣不肯，死死抱住养着蠃鱼的小木桶，不让父亲动木桶里的蠃鱼，招娣本就孱弱，但是那天她抓住木桶的手连她的母亲和弟弟们都没能掰开。弟弟们一发狠，把她的手指一根根的掰断，双臂也被自己饿得发疯的父亲硬生生地扯脱了臼，她的母亲抓着她的头发，让两个儿子拿着石头一下接一下砸在她的头上，直至人再没了动静。
　　蠃鱼不敢置信地看着这炼狱般的一幕，它震怒、憎恨，拼了命地强行化出人形。招娣一家被吓傻了，看着蠃鱼猩红着眼用锋锐的指甲穿透父亲的身体，掏出了心脏，捏爆。
　　炸裂而出的鲜血飞溅到他们身上，恐惧充斥在这间简陋的房子里，所有人都在崩溃尖叫，不停地拍打大门，祈求谁来救救他们。
　　很快的，房子里最后一点动静也没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蠃鱼背着招娣的尸首离开了这座小村庄，它知道白玛平措雪山里有一个开着格桑花的地方，它让招娣睡在了被花儿包围的温床，沁人的馨香伴她乘梦远去。
　　没过多久，白玛平措雪山就爆发了一场灾难性的大雪崩，大雪一股脑地冲进了那座小村庄，覆盖了所有生机。
　　雪山小村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周胤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往后一拽，整个人竟掉进另一片漫无边际的湖面。粼粼波光倒影着残阳的颜色，也不知道哪飘来的零星花瓣，去给湖面镀上一层淡淡的月华。
　　这里很安静，没有尘世的喧嚣，也没有复杂的交往，天地间只剩自己。微风轻柔地拂过身体，周胤舒适得有点想打盹，奈何有个家伙一直不太安分。
　　周胤侧头看着湖心亭里那团被自己用八十八道金刚降魔印圈禁起来的浓雾，喊了声：“你这样乱撞是想折腾我还是折腾自己，歇会儿吧。”
　　浓雾里传出一把声音骂了句“假惺惺”。
　　周胤轻声笑了下，“我一直都是这么虚伪的，你不是也这样认为的吗？”
　　“哼哼，是啊，你不就是个伪善的小人吗。”那团浓雾化成一个人影盘坐亭中，祂支起一只手撑着脑袋，好整以暇地又开口：“你是不是还在想，要是当初没把蠃鱼放出来报什么恩，它也不至于丢了四百年的修为变回不开灵智的俗物？不过要我说，这出戏最精彩的部分还是你去劝它放下对招娣的执念，周胤，你自己说着那话时不觉得可笑吗？”
　　“同样用别人的命苟活于世的你，是怎么心安理得的接受的呢？”
　　似乎也不需要周胤的回答，祂很快又接上了自己的话：“噢对，因为只有我在承担着那些哀嚎和不甘，你听不见他们时时刻刻都在追着问什么时候命还给他们。这些声音，明明每一个都是在问你啊……可是为什么要由我来担着！！周胤！你该死——你该死！！！”
　　人影突然发作，疯狂撕扯着降魔金印。周胤看着亭中不断挣扎的那个自己，眼底的疯狂与狠戾化作实质腐蚀金印，祂大声喊着周胤的名字，祂恨为什么祂要被关在这样的地方日日受煎熬，恨那些强加在自己身上的业债。
　　识海再次震荡，湖面从四面八方伸出触手缠住周胤，一点点将他拉入幽暗的湖底。
　　“可能……我还不想放过自己吧。”
　　周胤闭上眼，任由湖水漫进他的耳目，直到世界重新落归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