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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安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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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睡非睡间,白天在他这吃了闭门羹的大祭司竟带着从前的王子承铭,直接闯进了他模糊的梦境。
前世的这个时候,承铭仍在宣武侯的深宅之中。冒死以魂魄离体前来联系他的,明明是另一个人。
承铭是代表第三方势力,前来与君息商谈如何寻找机会,剿灭宣武侯的。
王君知道,所谓“第三方势力”,正是当年宣武侯与老祭司发动政|变后,在清洗中侥幸逃得一命的人。
先纯阳王的心腹固然难免一死,许多忠于他的臣属也被诛杀殆尽。但宣武侯也不可能将所有人全部斩了,因此更多关系不大的人却是被流放、贬谪,牵连甚广,人数众多。
这些人身份卑贱,地处偏远,且分布得十分零散。任是宣武侯如何严防死守,这些人因着自身的仇恨,竟然鼓动了一帮对其把持朝政不满已久、郁郁不得志的中下层官员,暗中勾连在一起,渐渐自成势力,自称“异乡人”。
前世之时,他们早已多方筹谋,直到查探到宣武侯与老祭司最终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方才暗中联系少昀和君息这两个傀儡,趁机将原先的两大势力一并灭了。
如今同样一帮人找上了他,是不是说明宣武侯率军返回王城之时,会有变故?
不等承铭说完来意,君息断然拒绝了,运转灵力,就待掐断梦境。
大祭司原本安静得如同一尊雕塑,此时突然抬手落下禁制,阻住了他的一切退路,也不看承铭一眼,只冷冷道:“回去告诉他们,按约定行事。王君这边,无需操心。”
承铭眼珠子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妖|媚一笑:“有大祭司这句话,在下自然是十分放心的。”
少昀冷眼看着他用那张跟王君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做出如此情态,一时厌恶到了极点,挥手将他甩出了梦境。
君息用力挣扎了几下,全然无法挣开,终于忍不住怒了,当即沉下脸:“你什么意思?”
大祭司微微垂首,漠然看着他,片刻,寒凉道:“由不得你。照我的安排去做就好。”
他指尖银光一闪,拈出一枚诡异而特别的蛊虫。
君息瞳孔遽缩。
仿佛有一场浩大的天谴雷劫骤然劈进神识中,湮没了一切,连五感六觉都刹那断绝,只余一片茫然的空白。
很多年前他曾听那个尚且心魔未生的学兄说过,这种蛊虫名为同心蛊,只有一个作用:绝对控制。
这个不知是厉鬼还是幻象的人,如今全然清醒,不受任何蛊|惑,竟仍是决意要这样对待他吗?!
猝不及防地,前世被眼前人生生炼成活偶人的恐惧和被|操控折辱到死、阖族都被尽数屠戮的恨意刹那间如同深海咆哮的巨浪一般冲天而起。所有从前被刻意压制的,被无意忽略的,被暂且放下的怀疑和不安都卷在巨浪中,是海底嶙峋的礁石,一并铺天盖地地砸下来,将他的精神几乎摧毁殆尽。
他的整个天地都彻底崩塌了。
与恐惧和仇恨相对的,是他心里鲜活的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死死攥住心脏,慢慢收紧,要让它在不断的跳动中感受着活生生被攥到窒息、抽搐、死亡而无力挣扎,直至被碾碎成一滩模糊的血肉泥泞。
无论是这个幻象也好,还是前世的少昀也好,他始终不能明白,为什么那个纯粹真挚、在他黑暗人生中唯一让他感受到温暖的学兄,那个骄阳一般恣意傲慢、与他互相暗自倾心的学兄,有一天会突然变成一个噩梦、一个面目全非的阴鸷魔鬼,拖着他一起堕入无间地狱。
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学兄如同被什么吞噬了魂魄一般渐渐消失,没有办法挽回他。
明明就在不久前,对方还是在战场上可以性命相托之人,生死关头可以挺身而出之人,以身相护死亦无悔之人。为什么一夕之间,一切都变了?
为什么他们之间,哪怕跨越两个时空,哪怕隔着一场轮回,终归要走到这一步?
走到血海深仇、不死不休的一步?就像是命中注定的冤孽?
就像是应了前世老祭司临死前声嘶力竭的诅咒:“永生永世自相残杀,不得好死!”
命运的巨手推动之下,是不是世间蝼蚁无论怎样苦苦挣扎,无论怎样不甘屈服,最终也只能换来一句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一切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眼前的身影恍然与前世的恶魔彻底重合。长达一整年的痛苦炼制、每一个寂静深夜毫无尊严的凌虐欺辱、夜夜纠缠的梦魇中数十万族人身化白骨时一声一声的哀嚎质问和冲天怨气瞬间犹如地底奔涌而出的烈火熔岩,彻底焚断了他的所有神识和理智。
纵然是心性如何强悍坚韧之人,也难以在这般突然的变故中立刻接受多年陪伴在身边不计生死一路坎坷行来的人竟然是前世灭族辱身的仇人。
君息终于崩溃,几乎要站立不住,嘶声道:“你前世折磨我上百年还不够吗?!你我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生死轮回都不肯放过我?!你告诉我少昀!少昀!为什么!”
重生后,自从他们在幻境中登上祭台到如今,多少年来,他第二次叫他的名字,却是在如此情境下,一声一声,声声泣血,充斥着无解的绝望和痛苦。
大祭司沉默着,忽然用力拥住他。
君息心碎如死,在他怀里颤抖着,仰头看着他,嘶哑道:“你就是他,是不是?!你告诉我为什么,让我死也死个明白!”
他满心满眼都是眼前人,将脆弱的喉咙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的模样,曾经令他的学兄痴迷不已。
少昀沉沉看着他,一双瞳仁幽暗仿似无尽深渊,汹涌其间的,是难以言说的化不开的痛苦和悲哀,片刻,俯首在他额上轻轻一吻。
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按在了他的胸膛上。
心脏瞬间传来一阵剧痛,像是有什么硬生生撕开他的血肉钻了进去。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最后浮现在君息脑海中的,是那晚在王城学宫山顶上做的那个噩梦。
轮回一场,一切都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如同从前一般,他在一个平常到毫不起眼的夜晚,重新成为一个言行举止都彻底听命于人的真正的傀儡。
红衣如烈焰囚笼,将他紧紧笼在其中。大祭司想起幻境里,他从祭台下来那天,怀里的人曾言说:“是我欠你,到时候当竭尽所能偿还你。”
他慢慢俯首,触在那人耳边,嗓音低沉:“你不欠我什么,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片刻,他突然疯狂地攫住了那人的薄唇,绝望一般。
他一生的罪孽,他们几世的痛苦,不过是他一念之错,不过是舍不得,不过是明白得太迟。
似乎有一滴水珠自他眼角滑落,但转瞬就湮没在辗转交缠的唇舌间,彷如他们被埋葬的那些温情和过往,自此再无踪迹。
少昀自他的梦境中离开,本就如冰似雪的面容更惨白了几分。
方才他并非以神识入梦,而是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生生将魂魄抽离躯体,在梦中最后拥抱了尚且清醒的人。
君息脱离同心蛊掌控之时,就是他们生死一战之日。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从莫名其妙脱离同羽民的战争之后,他就依照前世的记忆,暗中与“异乡人”搭上了线。谋划了这么长时间,不容许因为任何人的原因,以至功亏一篑,哪怕是要用那人最为痛恨、恐惧的方式。
他要用有限的时间,给那人扫平障碍,至少定下大致的局面,让那人掌控绝对王权,在位之时开一世太平,千秋万代之后,史册上仍然载录一笔贤能之名。
算是为他的前世稍稍补过。
似乎就在不久前,他纠结的还是他的身份一旦暴|露,是不是除了重蹈覆辙,像前世那般囚|禁操控君息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将他留在身边;想不到并不算长久的时日过去,却是为了替他安排自己身死之后的将来而坦然为之。
世事之无常,令人亦笑亦恨,亦痴亦癫,有时嗔怒而奋起反抗之心,有时却心甘情愿折节屈从。
如今军|队人数锐减,战力大幅削弱,宣武侯的心腹精锐多半驻扎边境,在王城中的实力降到最低,今次带回来的也并非全是他的嫡系。
要想对这个纯阳第一权贵下手,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但仅仅对付宣武侯还不够。趁这个机会,将老祭司一脉也彻底铲除,才是少昀的最终目的。军|权和神权都应该隶属于王权,为其所用,成为坚定的助力,而非掣肘。
返回现世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以闭关为由,将自己关在至圣台,不断以灵力和符蛊冲击神识,折腾得憔悴不堪,实力大幅削弱,却终于慢慢将那些过往片段中遗忘的碎片一片一片拼凑起来,彻底恢复完整,厘清了眼下的处境。
如今的时空,并非君息以为的融合幻境。
事实上,从他们在试炼场上进入幻境开始,真正的心魔幻境只有在学宫寝居里,少昀自宣武侯手里救下君息那段。
此后从继任二圣、一直到边境紧急军报传至天启殿,都是在与无相镜逐渐融合中的心魔幻境,夷莘叛乱、随军出征则是彻底融合后的融合幻境。因着这古怪神器的特殊性和冥墟镜城的存在,当时幻境里死了什么人,现世中就无缘无故死了什么人。
正因如此,宣武侯查出勾结羽民的,乃是承铭和老祭司,派出心腹回王城准备处置这些叛徒,却被老祭司察觉。两边骨干力量在幻境中一番火拼,死伤无数,现世中也同样各自损失惨重,双方势力因此几乎一起降至有史以来最薄弱之时。
及至同羽民一战,声势太过浩大,无相镜主被惊动,及时出手破了幻境,方才使整个纯阳免了在幻境中被毁于一旦、现世中同样无故灭亡的命运。
但没了幻境的结界阻碍,眼下所有人所处的,乃是现世,但又不是真正的纯粹的现世,而是直接融合了融合幻境又处于冥墟镜城覆盖下的现世。
且,时间已经定位在他们继任二圣若干年后,而非他们尚在学宫时。
现世中原本处于同一个时空的人,一场亦真亦假的幻境结束,有的已经走出很远,比如他,比如君息;有的却仍留在原地,比如宣武侯,比如老祭司。
因此少昀可以肯定,宣武侯率军征伐玄骁国至今,并不知道承铭与“异乡客”有来往,甚至已经同老祭司和自己勾连上了。
更绝想不到竟有人敢在万军之中,在王城之外,置二圣于不顾,公然举事。
神识中传来点动静。大祭司回过神,通过蛊虫感知到君息的神识醒了,短暂的空白之后,开始试图冲击束缚,夺回躯体的控制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