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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虚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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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锋堪堪停在少昀咽喉方寸之间,隔着一层结界。他没有躲,也不知是根本躲不开,还是一时忘了。
或者单纯只是不想躲。
离得近了,他甚至能看见,那人泛着绯色的面容和耳颈以及粘附其上的发梢,果|露在外的肌|肤上蜿蜒流淌的汗珠,能感知到他身上腾出的灼热温度,能听见他急促的喘息,连原本疏淡的泠泠新雪般的清冽味道都似乎更明显了些。
有点像那天在他怀里的模样。
突然看见他,帝息似也微微一怔,但立时反应过来,收起长剑,低笑着道了声:“抱歉,见笑了。”
一番酣畅淋漓的习练下来,汗湿的劲装更加贴身,勾勒出凌厉流畅、紧实完美的躯体线条。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喘着气,一贯和缓的嗓音都带着点激烈炽热的意味。
倘若这个人在他怀里用这般嗓音唤他的名字,会是怎样的动听?
脑海里蓦地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像是在心里燃起了一簇小火苗。但一时又觉太过荒谬,瞬间又被他生生掐灭了。
少昀没什么表情,端着一张霜雪般冷峻的脸,月色下眼神莫测,定定瞧着他,无端生出一点感慨。
这人就在他眼前,触手可及的模样,却又隔着无形的结界,遥远到仿佛他倾尽这一生都够不着。
他自来心性简单,绝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更没什么身份地位的概念,只知道喜欢的就留住,厌烦的就抛开甚至毁弃。对于这颗东荒亿万生灵仰望的最耀目的宝石,他也无数次毫不掩饰想将他摘下握在掌中收藏起来天天看着的单纯心思。
但这次,不知为什么,也许是这些年的烦闷,又也许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他隐隐觉得有些东西横亘其间,是永世都难以逾越的天堑。
此前无故消弭的烦躁和沉闷瞬间加倍涌了出来,连同各种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思绪,翻腾不休。突如其来的纷扰令他一时暴怒,周身凶煞森寒之气骤然倾出。
烈焰般的衣袍一动,他一声不吭,冷冰冰转身沉进了池水中。
彼时的他,并不清楚当初那点隐隐的感觉是神识被命运触动,若干年后果然成真。历经两世纯阳,走过两场轮回,如今他终于知道,那道天堑叫叫命运。
当年一见惊艳而生出的占据之心,漫长岁月中由争斗而平和的相处,化出人身时无心的失礼而带来的悸动,以及竟由此妄想永远的的贪心,细水长流的情绪变化,机缘巧合的关键节点……
种种因由在那晚朦胧温柔的月色下,在不期然撞见那人的另一副模样时,无声而突然地交汇,终于在命运的轨迹上结出一枚孽缘之果,以至于冥冥中降下天堑的警告。
从前他曾无数次地想,既然上天叫他遇见那人,他便绝不放手。纵然天命不许,他也要逆天而行。
然而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天地之间,一切皆有可为,唯天道不可违,唯命运不可为。
心脏处传来一阵被咬噬的剧痛,大祭司神识渐渐回归,挣扎着自前尘旧梦中醒来,重新坐回宽大的座椅上,容色惨白,冷峻如冰,心绪仍是不可遏制地沉在方才的幻梦里。
火红袍袖一抬,方才肆意啃噬他的蛊虫便乖巧地趴在他指尖。他死死盯着这只以他的心脏血肉养成的同心蛊,怔愣许久,终于彻底清醒了,瞳仁中煞气流转,脑海里开始盘算着眼下的局面和时间。
无相镜主已经出现,他该抓紧时间加快进程,然后找到镜主,开启远古幻境。否则,若是镜主收了无相镜和冥墟镜城,从这个时空消失,他从前付出的一切代价和努力都成了泡影。
正想得入神,神识中突兀地传来一个带着些妖媚之意的略熟悉的声嗓,故意拖着尾音:“大祭司。”
少昀眉目不动,眼中煞气骤然浓烈,指尖轻轻一捻,收回了那只蛊虫,却将芥子中那枚箭头拈在了指尖。
是那天溶洞中,羽民那枚差点要了他命的箭头,极为小巧,却绝不是凡间之物。
从前为了同那人在一起,他心生反逆之意,上天将他们磋磨到几度死去活来;如今他决意顺承天命的安排,上天就即刻降下机会。
他们果然是命定的冤孽,哪怕如何轮回辗转,都注定相识相许而不能相守。
他慢慢把玩着,森寒的嗓音在神识中响起:“我那师父让你来的。”
至圣台的一切,却难有外人知晓。宣武侯的探子很难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去刺探消息,里面的人深居其中,也不大外出。
神梦宫的宫人只知道,自从那天王君醒来,提剑闯进至圣台后,几句话的工夫,二圣从以前的水火不容变成了形同陌路。
大祭司甚至长时间以闭关为由,连朝议都懒得露面了。即使偶尔一同出现在朝堂上,也是端着一张更加冷峻狠戾的面容,厉鬼修罗一般。如非必要,绝不多说一个字。
这种状况,自然早有宫人秘报宣武侯。权臣并无旁的指令,像是对二圣不和倒似乎并不在意。
天启殿上,百官以文武之序,分列两旁。一名老臣躬身立在王座下,抖着花白胡须,一张嘴不断开合,像是在奏禀什么事。
君息端坐在王座上,神识却早飞出了躯体,绕着五荒神界不知道晃了多少圈。因着天生的威仪端肃的掩饰,一时半会倒也没人发现。
他的人脱离那场战争已经有段时间,思绪却仍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宣武侯曾告诉他,勾结羽民和夷莘的,乃是承铭和老祭司,且大战之前已经派人秘密潜回王城,处置这些叛徒。
但据他最近的了解,承铭也好,老祭司也好,俱都全须全尾;对于他身边的人而言,根本没有什么羽民入侵。
那场几乎令纯阳亡国灭种的惨烈战争,就像是一场虚妄的梦境。除了他和少昀之外,似乎并无旁人知晓。
同羽民决战前,大祭司曾说过,融合幻境已经在试图与现世合并;要想阻止羽民进入现世,除非无相镜主现身。
眼下看来,羽民的危机算是解除了;但眼下是纯粹的现世?是无相镜与心魔幻境融合后的融合幻境?还是融合幻境与现世合并后的……超级全新时空?
君息暂且想不明白。
将军长逸倒确实是死了,不过是在驻守之地连同大部分兵士先后暴病身亡,而非战死。以此为开端,短时间内,无数精锐战士莫名其妙地因为各种原因死去,导致传言四起,纯阳上下人心惶惶。
一瞬间,他陡然生出点镜花水月、浮生若梦的感慨。
他以为的现世果然就是现世?他以为的幻境果然就是幻境?他就一定真实存在?他为什么不可能是一个幻象?什么是虚?什么又是实?
或许他应该找机会问一下宣武侯,记不记得羽民之战。
王君勉强将神识拽回来一些,老臣居然还没奏禀完毕。他一时头昏脑涨,突然道:“侯爷现下在何处?”
百官面面相觑,神色古怪。那老臣咳了一声,道:“臣正在禀告王君,侯爷率军大破玄骁国,班师回朝。大军尚在路途,捷报先传回王城。”
玄骁。
君息心里骤然生出一股寒意,沿着脊骨瞬间窜上去,刹那凝结成一把森寒锋锐的冰剑,正正戳在他头顶。
记得坠入心魔幻境前,玄骁确实发兵突袭纯阳边境,一日一夜连下三座重镇,宣武侯亲自带兵前往征讨。
自从莫名其妙脱离战场,在寝宫中醒来后,他一直以为眼下的时空,应该仍是无相镜与心魔幻境相融后的融合幻境,全新时空。
但宣武侯大破玄骁,是不是说明,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回到了现世?
又或者说,此处仍是幻境,只因那身份不明的生灵觉得他们同羽民之战“太吵了”,所以强行将场景切换到了纯阳王宫这个不那么吵的地方?
还有少昀。
倘若眼下仍是幻境倒也罢了。但如果这是现世,那么如今的大祭司,究竟是谁?
是同他一起在幻境中辗转颠沛、却可以将性命交给对方的幻象,还是那个跟他一样,从前世飘荡而来的厉鬼恶魔?
不管怎样,眼下他终于能肯定一点:那“太吵了”的生灵,必然是无相镜的制造者。
假如少昀传入他神识的那段记载没有错,此人便是幻海界主司命神君的“高足”,一个神秘到连名号都不为人所知的神祇。
传说中的无相镜之主,终于得到了证实。
神游太虚的间隙,老臣仿佛说了句:“侯爷不日将率军抵达王城郊外,按规制,二圣需亲自前往,犒劳为部族而战的勇士。“
君息随口应了,正盘算着届时务必要寻到机会私下见见宣武侯,询问羽民之事,神识里突然传进一个冷冰冰的嗓音:“有人想与你密谈……”
他话还没说完,王君仿若无事般,干净利落地切断了联系,然后施施然起身,回了神梦宫。
他知道是哪方的人要见他,也知道那人要谈什么,更知道这是他如今摆脱傀儡身份的唯一一次机会。
前世之时,也是在少昀全力相助之下,他才得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与那些人联手,趁宣武侯与老祭司内|乱之时,一举铲除这两股势力,雷霆手段,将朝堂彻底清洗了一遍,掌控了整个纯阳的权柄。
但,眼下大祭司身份不明,他不打算再接受那人的助力。哪怕他要就此做傀儡做到死,哪怕他终身连生死都不由自己。
纵然这个少昀仍是幻象,纵然现在还不至于如前世那般,成为他的不世仇人,却像是终归不可避免地要走上陌路,虽然他怎么也想不出原因。
以那人骄傲自负的性子和这段时间对他决绝的冷漠疏离,必然不会再主动联系他了。
即使那人并非真人,但自他进入幻境以来,他是真心将那人当成前世心魔未生时的真正的学兄。这不算短的一段时日以来,那人的言行做派处处昭示着无情与厌憎,沁寒透骨,几乎令他的心都凝结成冰。
而他全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自从那天在溶洞醒来之后,少昀三番两次的阴阳怪气,以及那句与从前相差无几的问话,和今日刚刚生起的怀疑,终于激起了君息的脾性。
前世今生,他都像是在被他人裹挟着往前走。现在,他突然想试试不一样的感觉。
但他显然低估了那人的霸道,或者说,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