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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月下 ...

  •   在君息的记忆中,最后那段场景堪称诡异。

      那声音只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太吵了”,然后短暂地停顿了片刻,像是终于清醒过来,察觉到这个时空发生了什么,不可置信般又加了一句:“出错了?!”

      紧接着,四周所有被凝固的景象连同其中的一切事物仿佛一片巨大的琉璃般,遽然无声无息地裂开,破碎,崩塌,。

      甚至连当时紧紧禁锢着他的少昀,也在刹那间崩碎了。

      也许他也不例外。

      失去意识前,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他的真身在此,若是死在其中,魂魄直接进入冥墟镜城,连现世都不必重新死一次,岂不省事得多?

      但等他再次睁开眼睛之后,却发现自己不仅没死,反而正躺在神梦宫,他自己的寝宫里,连曾经被他强行扭断的手臂都完好无损。

      烛火明亮,先纯阳王的虚影仍旧伏在书案上,兢兢业业地批阅奏折。

      彷如大梦一场。

      想起少昀在他眼前崩碎的一幕,前世那人化骨而死、骨骼尽碎的场景蓦地浮现在脑海中,梦魇一般。

      勉强压着心里的兵荒马乱,君息试图通过神识联系他,他却全无回应,像是根本不存在。

      他一时分不清他的记忆是虚幻还是真实,甚至没有去想那人到底是前世的仇人,还是仅仅是幻境中依托他的心魔存在的一个幻象。

      巨大的恐惧几乎彻底夺去了他的心智。

      等不及完全清醒,从来软弱可欺的傀儡王君抬手握住长剑,第一次无视宫人的蛮横阻拦,一身暴戾焦躁之气,径直冲出神梦宫,闯进了至圣台。

      君息破门而入,却见昏暗的光线中,大祭司端坐在宽大的座椅上,红衣如火,面色如霜,正冷冷看着这个擅入的稀客。

      今生第一次踏足此地,却是以这般杀气腾腾的姿态,简直已经不能用失礼来形容。他却全无所觉,一步步逼近了,一把扣住那人的手腕,仔细感知着。

      眼前的人,神识魂魄皆如他一般,只剩了一半在躯体中,确然是与他一起上过祭台的,学兄。

      烈焰般的衣袖一拂,像是那天晚上,他一言不发地决然挥手,拂去了那盒药膏。大祭司甩开他的手,用一种“你又发什么疯”的眼神看着他,片刻,冷冰冰道:“我还没死。”

      王君像是骤然从噩梦中抽离,方才勃发的戾气瞬间如烟一般消失无踪,勉强笑了一下,低声道:“学兄,羽民的事,你全都记得?”

      那人声嗓冰冷,连眼神都没有半点温度,仍是漠然道:“记得又如何?”

      君息的笑容更勉强,声音更低,几乎是挣扎着才能发出气音:“你为什么不回我?我……”

      他还想说什么,少昀却打断了他,冷冷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回你?你是我什么人?”

      如果说从前的冷漠,是他习惯如此;那么如今的寒凉,却是令人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他发自内心的无情与疏离。

      仿佛在他看来,眼前这因担忧和恐惧不惜违背宣武侯严令、特意来寻他的人,与他视为草木虫豸的其他族人没有任何区别。

      于君息而言,就像是打个盹的工夫,方才还一同在战场上生死相依的人,突然就成了全不相干的陌生人。

      原来纯阳王宫里居然也会如此冰冷,像是充斥着封冻万年的极北冰原上刮来的风,刀锋一般从胸腔里穿过,扎透了心脏,要将血液骨髓都冻结。

      他安静了片刻,往后退了一步,一声极其短促的低笑在喉咙里略一翻滚,又被死死压抑着,也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什么,点点头,淡淡道:“也对。”

      “呛啷”一声,他随手将长剑一扔,下颌紧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至圣台。

      少昀冰雕一般不言不动,只神色莫测地盯着他的背影。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双眼尾的薄红都仿佛重了几分。

      那人消失在视线中的刹那,他猛地起身,近乎踉跄地往外踏出一步,像是要去追逐什么,又突兀地顿住,须臾,喷出一口鲜血。

      其实不必挽留。既然注定要站在血海的两端,不死不休,又何必再多牵绊?

      重生后相逢之时,他总以为他们之间还会有很长的路途可以并肩走过,还会有很多的岁月可以一起度过。他们当能渐渐化解那些刻骨的仇恨,改写从前坎坷的命运。往后余生,他们当携手相拥,徜徉在这喧嚣熙攘的尘世,直到生命的终结。

      然而突然之间,待他明了一切,再抬头望向他们的前路,却发现尽头已然近在眼前。从前对未来所有的期望、构想,瞬间尽皆幻灭如影,成为他永生不可企及的妄念。

      如今他们剩下的日子,真真是数都数得过来。

      大祭司呆滞地站了少顷,终是伤得太重,心绪又太过震荡,没挺住,一头栽倒在冰冷的地上,渐渐沉入黑暗。

      晕厥也罢,沉睡也罢,都不重要了。现世中已经抓不住、留不下的人,却还能在神识恍惚间、在虚妄的梦境里,从他一遍一遍追溯的过往回忆中步步行来,陪在他身边。

      遥远的,临近的;伤痛的,温馨的;静默陪伴,疯狂纠缠;情意朦胧,滔天仇恨……都是他不可多得的、日后再没有机会触及的珍宝。

      这样也好。

      模糊中,他想起方才那人提着长剑冲进来的模样,似曾相识。

      很多年前的帝息在他面前也并非全是威仪端肃的神帝形象。那些为数不多的不被外人所知晓的情态,他也曾有幸短暂拥有过。

      犹记得那时他曾提议让那人亲自教他,什么是七情六谷欠,又该怎样与人相处。那人虽未应承,但凤目乍然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妙主意。

      然而大出他意料之外,那人竟陆续从凡人部族给他找了些所谓的饱学之士。

      少昀又无语又愤慨,将那些不相干的人尽数赶走。想起他口口声声“祖神所托”,又不免恨怒交加。

      难道帝息对他这般用心,全是因着这个原因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更不知为什么,这个问题令他不可遏制地逐渐生出些焦躁。

      难以言说的郁闷浅淡而无所不在,仿佛将他的心脏和神识尽皆裹挟其中,内里燃着一团小火苗,虽不猛烈,却慢条斯理地炙烤着他,让他无从躲避,无从突破。

      他想不清楚原因在哪。时光并不因他的纷扰思绪而停滞,躁郁和一些他不明白的情愫却因时光而积聚。

      不知道多少年过去,其间帝息曾多次停留在金鳞池畔叩动结界,他明明感知到了,明明很想出去,甚至有几次已经出了居所,与那人仅仅隔着一泓池水、一道屏障,却又硬生生压下冲动逼着自己退了回去。

      然后不无烦闷地想,他为什么要出去见他?那人来就来了,他又为什么会生出一点别样的感觉,就好像那颗耀目的宝石就摆在他眼前,令他蠢蠢谷欠动,想要就此将其一把握在掌中?

      彼时的少昀对情绪、情感所知不多。很多年的时间,他在这方面有如懵懂孩童,只有最初的一点朦胧的影子,并不知道那种感觉叫喜悦,叫欣愉,叫心动。

      郁躁中,他不可遏制地想起第一次在帝息眼前化出人形之时。

      他紧紧拥着那人瘦削劲韧的躯体,侵占着他的唇舌,肆意索取着泠泠新雪般的气息,像是整个世间都被他拥在怀中、握在掌下、衔在齿间,难以言说的满足和悸动,却又好像觉得单单这样还不够。

      那一瞬间,他想要永远。

      虽已过去许多岁月,但那时的所有感觉和细节却鲜活得如同昨日。

      于是他开始从头回想这漫长的数以万年计的时光,他们的初见,他们的争端,剑拔弩张,平和以对,以及现在对于“见到他”,竟似乎难以言说的期待。

      真是见鬼了!那人分明是同他结下血契之人,虽说口口声声“当它不存在”,此前对他也还算不错,但早晚有一天原形毕露,甚至以“主人”自居,欺压他,奴役他。

      躁怒不安中,少昀无声无息地浮出金鳞池,打算出来透透气。

      池畔不远处有一片极为宽阔的空地,周围植了些高高低低的树木以做隔断,此前他从未在意过,也不知做什么用的。

      正逢夜晚,一弯银月悬在深墨天幕下。空地那边似乎传出点动静。感知到似乎有人影闪动,他恹恹地瞥过一眼。

      这一瞥,就再也移不开目光。

      那人影身形高挑,一身深色劲装勾勒出瘦削而精实的躯体,肩宽腿长,腰身细韧,长发只简单束起,手握一把寒光熠熠的银雪长剑,正在练剑。

      满地霜华下,但见一条矫健人影惊龙般腾挪闪转,飞掠跳跃,游走于偌大一片空地中。雪亮的剑光时而化成无数剑影缭绕在他周身,时而在手腕带动下挽起朵朵银花飘落在空中,时而如飞虹凌空纵贯长天,时而如飓风狂卷横扫大地。

      剑招如其心性,气势磅礴,大开大合,简练果决,招招直击要害,有恣肆驰骋、尽在掌控之意。剑气凛然,充斥着整个空间。

      因是习练,那人并不如何用灵力,几乎单靠躯体的力量,却近乎完美地演绎着每一个招式。

      简直是天地间罕有的美景。

      龙之一族天生能在黑暗中视物,少昀虽尚未成功化出龙形,这类天赋却不受任何影响。月色朦胧,挡不住他的视线。

      他甚至似乎能清晰地想象出骤然发力时,肌肉筋脉起伏蜿蜒的走向。

      相识多少万年来,这是他第一次亲见帝息挥剑的风仪,也是第一次亲见他另一副模样。

      褪去了礼制所定的繁复的帝王冕服,抛去了威仪尊崇的端庄的言行举止,眼前这个在月下持剑纵横、英姿勃发,肆意挥洒着汗水和激情的青年是更加灵动的,鲜活的,富有生命力和爆发力,真实而亲和。

      而非高高在上的一个符号,一种象征。

      心里那些莫名其妙的烦躁和沉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尽数消弭无踪,另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更加复杂难辨的、仿佛已经在极深处蓄积发酵已久的情绪终于显出了端倪,深渊一般,要将他和他一起吞噬。

      少昀怔愣地看着,脑海里只有那个生机勃勃的身影,除此之外一片空白,像是念头太多一时难以分明,又像是根本什么都没想,只专注于眼前,专注于他。

      剑光闪耀了不知多久,他也就安静地看了不知多久。

      许是因着收了灵力又太过沉醉其中的缘故,帝息并未发现不远处竟有人敢私自窥探他习剑,身形一闪,已没入边缘漆黑的树丛中。然而只一刹那,剑光自重重暗影中骤然突出,如流星飒沓,唰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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