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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金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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罚跪之后,才是真正的惩戒。
即使是犯了同样的罪过,若是寻常弟子,自行去戒律堂领罚也就罢了。但君息很显然不是一般弟子。
他是纯阳国的储君之一——最不受宠的储君,也是内定最不可能承继大统的储君。
他若是被拿住了把柄,那些人即使一时半会弄不死他,也得让他脱层皮,至少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折辱他的机会。
一举得罪了纯阳国两大势力,岂能落个好!
朝日东升之时,如同此前恭迎大祭司与纯阳王的圣驾一般,王城学宫所有弟子重新齐聚金鳞殿下的试炼场中。
金鳞殿比试炼场高出不少,因此殿外那片空地就直接做成了训示台,以作集会时宫相、长老们训话之用。
君息被缚仙术凌空绑缚在训示台上空,周围笼着一层透明而坚固的结界。脚下黑压压一片,数千弟子,尽皆仰头注视着他。
戒律长老将他的罪状宣读完毕,道了一声:“行刑!”便有戒律使手握刑鞭,御着符咒升空,踏入结界中。
见那人神色有异,似是不忍,君息终于收拢神识,往他手上看了一眼。
那竟不是真正的刑鞭,而是散魂鞭!
散魂鞭并非刑具,而是一件实实在在临阵对敌的法器。一鞭震荡魂魄,两鞭断绝神识,三鞭下去,魂魄神识皆散,仅剩一具躯壳一口气,行尸走肉,还不如死了干脆。
即使他全然无心什么纯阳王位、承继大统,就连这储君的身份,都是旁人强加给他的,但,有人竟是务必要置他于死地!
外人看来,他名为储君,未来有可能承继纯阳王位的人之一;究其实质,却无非是个终身都身不由己的囚|徒。
左右是逃不过,现在死和若干年后死,好像也没什么分别。总归什么样的死法,都比前世那般好了太多。
至少不会牵累整个纯阳部族。
他固然痛恨王城里这帮人,但数十万族人何其无辜!
有时候他并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但有时候,他放弃得比谁都痛快。
纵然身为纯阳族人,有神族血脉,但在这个世间,即使是半步平山海、一掌覆乾坤,有创世之能、也有灭世之力的洪荒神魔,也有许多无可奈何的时候。
何况他区区一介凡人。
——若是没有他,这个世间尚且年轻的少昀也许再不会走火入魔。
君息便微微一笑,冲那掌刑的戒律使散漫道:“劳驾尊使费点劲,等下下手重些,将这口气也给在下抽散了。在下感激不尽。”
戒律使先是看着他的笑容,呼吸都几乎窒住,听了他的话,紧接着又是一呆。
这传说中酷似东荒神帝的少年储君竟是一心求死!
但不等他反应过来,训示台上已经有人高声道:“第一鞭,行!”
戒律使不敢犹豫,终是扬起手,狠狠一鞭抽了下去。
尖锐的呼啸声中,台下数千弟子屏气凝神的注视中,少年的魂魄都明显晃出了躯体,震荡不已,几乎令人以为下一瞬,就会直接飞散了。
魂魄的剧痛让神识和眼前都一片空白。君息呆滞着,急促喘息,冷汗滚滚而出,须臾便将他全身都浇透了,乌发紧紧粘在毫无血色的脸颊和脖颈上,有种濒死的残酷之美。
但除了痛,他什么也感知不到。
或许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极短的片时,他终于缓过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竟然是冲戒律使微微一点头,漫不经心道:“劳烦尊使再用力些,就当是积德行善了。”
戒律使又是一呆,联想起此前听过的诸多谣传,以及倘若三鞭下去而不死,这少年将要面对的遭遇,终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用力一闭眼,睁开。
这就算是应承了。
君息于是放下心来。
他曾经得罪过王城内两大势力。当初一手将他推上储君之位的权贵算一位,另一位,不,也许不是一位,而是两位。
不必说,自然是纯阳王名正言顺收养的儿子,纯阳之国真正的储君,承铭王子——或者还有纯阳王。
今次这一出,那位权贵大约也没料到。但即使他知道了,也无所谓。
左右他最想要的也不过是这具躯壳,是不是真正神魂俱全地活着,有没有心智思想,虽然重要,却也不是必须的。
三鞭下去,他若不立刻就死,必然会被直接送到那人府里。
这结果对双方都有利,说不准正是互相妥协的心照不宣。
他倒不是果真将希望寄托在戒律使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身上。毕竟重生不久,他就已经在自己身上动了些手脚,以防万一。
倘若神识魂魄俱灭,或者被外力触发,禁制即刻生效。
虽说无论他现在死还是过些时候再死,这具躯壳是铁定保不住,但,他私心还是希望先死透了再毁弃比较好。
重活一世,生死绝境,这居然是他目前唯一有机会实现的愿望,岂不可笑!
就在这时,训示台上又传来一声:“第二鞭,行!”
戒律使扬起散魂鞭,没有丝毫犹豫,全力抽了下去!
鞭梢破空的锐啸声中,训示台后的金鳞殿陡然炸出一蓬血色光芒,悄无声息,几乎映红了半个天地。
冲天而起的红光中,整个王城内风云骤起,气泽涌动,坚固的殿宇都像是要被狂风卷飞。
红光乍现之时,一声龙吟响彻凡世。一道巨大的金红色影子挟着远古的气息,像是从极南火漠地底涌出的烈火熔岩,自金鳞殿内破开空间,快到根本看不清,只一闪,已出现在训示台上的空中。
那一鞭堪堪落到君息身上之前,只听“咯啦”一声,结界应声碎裂。那道金红的烈火熔岩已挡在他面前,庞大的躯体一弯,将他整个卷在其中。
散魂鞭狠狠抽在那身影上。
除了被卷住的君息,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见,一道如血的虚影自它身上剧烈晃了出来,又刹那硬生生收束了回去。
像是痛得厉害了,烈火熔岩狠狠一震,尾部往下一砸。
“砰”的一声巨响,惊天动地的震荡中,整个训示台竟如同沙堆般崩坏坍塌,碎砖破石哗然滚落一地,腾起滚滚尘烟。
变故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众人目瞪口呆。直到这时,大家方才看清这身影的真正形态。
虽然都是第一次亲见,却没有哪个纯阳人会认不出来。
半空中,魔龙金鲤巨大的躯体横亘在君息身前,龙首、鱼身、龙尾,修长而矫健,覆满了金红的鳞甲,几乎遮蔽了半个天幕。线条流畅的脊背上,一道挺立舒展、凌厉森寒的背鳍张狂而立。
金鳞岂是池中物,引动风云天下逐。
它微微垂着头,仿佛来自远古鸿蒙的目光冷冰冰在残破的训示台和台下的试炼场上转了一圈,看着地上这群渺小的蝼蚁,像是警示,又像是威胁。
台上台下,长老也罢,弟子也罢,戒律使也罢,所有人齐刷刷伏地跪倒,不敢擅动,不敢仰视。
在场数千人,甚至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纯阳传世律令,魔龙金鲤为部族图腾,族人当倾力供奉,以求庇护。
这一条,是东荒第一任神帝、纯阳那位先祖应劫羽化之前,亲口传下的谕令。
整个纯阳部族,魔龙金鲤的图腾何止成千上万。谁能想到,这传说中自祖神羽化就消失无踪的神物,竟藏身于王城学宫的金鳞殿上!
谁能想到,这神秘图腾今日竟为了一个身份卑微、最不受宠的储君现身!
谁又能想到,它竟生生替他挡了一记散魂鞭!
学宫众人心里无不惊惧万分,不知道这素来备受欺凌的少年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竟能引得祖神座下神物如此回护!
数十万年来,部族图腾只存在于传说中,从未有族人亲眼见过;第一次现身,居然是被狠狠抽了一鞭子!
律令只说要倾力供奉,以求庇护,却没说,如果将其打了甚至伤了会如何,即使只是无心之失。
烈烈如火的颜色,周身却散发着几乎要将空间都冻结成冰的森寒气息。魔龙金鲤冷冰冰的目光扫视了一圈,终于微微侧首,落在了君息身上。
它是如此庞大,以至于那人的身影还没有有它的瞳仁高。离得近了,能清晰地看见它眼瞳最深处,隐隐有魔气涌动。
少年身形单薄,金红鳞甲将他原本苍白如纸的面容映出了些许血色,冷汗如雨而下,将缕缕乌发黏附在瘦削的面颊和脖颈上。
明明该是鲜活如朝阳的年纪,目光却荒芜而寂静,像是历遍了两世沧桑,尝尽了人生苦楚。
他甚至望着眼前古老的神物微微一笑,薄唇翕动,几不可闻地道了句:“多谢。但你何苦救我?”
魔龙金鲤当然不会回答他。它意味不明地看了他片刻,移开目光,龙尾在空中唰然一摆,一道金红残影瞬间投入金鳞殿洞开的大门。
冲天的红光遽然消失。如果不是脚下跪倒一片的学宫众人,君息几乎要以为刚才的一幕不过是自己受刑濒死时产生的幻觉。
因着消失数十万年的部族图腾突然现身,这场当众行刑的惩戒自是再也进行不下去了。
无论那些人有多不甘,也不敢公然与魔龙金鲤、与传世律令作对。否则,即使他们一个身为部族权贵,一个身为纯阳真正的储君,大祭司和纯阳王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纯阳传世律令乃是部族祖先与天地缔结的契约,是整个部族得以在混乱残酷的洪荒神界存在和繁衍的根基。纵容他人私下动点手脚是一回事,明着违抗契约又是另外一回事。
君息被人从半空中放了下来,解除了束缚的法咒。
虽然已经受尽折磨,遍身都是伤痕,虚到眼前阵阵发黑,方才连魂魄都差点被打散了,他却仍是尽力站直了,直到站得笔直如剑。
他调息了片刻,借着神魂的剧痛勉强维持着一线清明,居然还一步一步走到金鳞殿内。
形容狼狈却腰背笔挺的少年站在主座下,仰头望着墙上已然归位、沉寂如死的魔龙金鲤,沉默着。
方才距离极近,他看得十分清楚,这巨大的神物躯体之上,密布着深可见骨的旧伤,重重叠叠,不计其数,以至于竟显出点残破的意味,全然不同于壁画中只露|出一线森寒凌厉的背鳍那般霸气标致。
莫非这部族图腾失踪数十万年,原是为了闭关养伤吗?那它又是为什么要挣扎着出来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