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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少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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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息看了片刻,忽然微笑着,断断续续道:“就算我方才……心里……夸你……漂亮威风……也不必……如此相……护……不值当。”
他郑重行了个礼,转过身,带着一身脏污和凌乱长发,一步一步离开了。
魔龙金鲤现出真身相护,违抗规制、藐视二圣之罪,算是就此揭过。
但他的账还没完。
他与他之间,还有一笔生死灭族之帐。至少,他得先弄清楚那人的真正身份。
是这个时空尚且纯粹、与那些罪孽杀戮无关的少昀,还是如他一般,来自前世的孤魂野鬼。
君息挣扎着回了寝居,却进不去。房门上明显被里面那人下了禁制。
对于少昀的手段,即使是尚且年轻、术法并未大成的时候,他也是知道的。莫说他眼下只剩不到半条命的状态,纵然是从前尚在巅峰时期,他也根本没有与之一战之力。
大祭司一脉,精擅各种术诀符咒乃至法阵蛊毒,可借天地之力,又司掌沟通鬼神之职,向来神秘莫测,极难对付。
虽说他躯体上有他自己以邪术下的禁制,一旦触发,威力巨大。但,这邪术却是前世尚未魔化的少昀手把手教给他的。
对付别人尚可,却不一定能对付得了这个人。
照此人前世疯狂肆意的做派,无论重生与否,想必不会轻易转了性子,还不知道要如何折磨他。
君息便倚着门框,抱着膝盖,就那么满身脏污、堂而皇之地坐在了寝居门口冰冷的地上,全不在意来来往往的弟子乃至仆从奴人们各种各样的目光。
于他而言,魔龙金鲤只是他前世记忆中的一个图腾、一种符号、一场梦境,从未亲眼见过。但如今,这传说中的神物竟然现出真身,甚至不惜替他受了一鞭。
重生后的命运轨迹与前世不尽相同,似乎一切都可以重新书写;却又时时重合,似乎无论如何也冲不破天道铸造的樊笼。而他全然不知道将来的走向,更不明白自己活在这个时空的意义是什么。
直到与少昀重逢之前,他所求的,也无非是挨过这三年。
前世记忆中,三年后那权贵已经放弃了对他的企图,却将少昀绑上了祭台,让他自行选择是同那人一起成为天地祭品,继任为新的纯阳二圣,还是自此逃脱掌控,重获自由。
祖神庇佑,东荒神帝庇佑,魔龙金鲤庇佑,只要给他三年时间。
等那个关键的转折点出现,他会放弃少昀选择自由,一举逃离这鬼地方,逃离真正惨烈且不堪的命运。纵然不为他自己,也为整个纯阳国的数十万族人。
虽然生死于他而言,从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若是有机会,他还是想活下去——以君息的身份,而不是以傀儡、囚|徒、玩|物的身份活下去。
他从来不是个志存高远的人。于他而言,这是极其远大的理想。
也是他遥不可及的奢望。
前世今生,他都只想像个真正的普通人一样活着,哪怕活成一条咸鱼。
他兀自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单薄的躯体几乎要靠在墙上睡着了,突听一声轻微的“吱吖”声,门开了。
仿佛有两道目光落在他身上,片刻,少昀冷冰冰的声音从顶上传来:“你坐在门口干什么?”
君息:“……” 不是你给门上落的禁制吗?
他迷糊地转头,视线一时没什么着落地晃了晃,少顷,方才反应过来,十分客气有礼地一笑:“地上凉快。”
天地都在旋转的眩晕感中,他扶着墙慢慢起身。男人掩在火红衣袖下的苍白手指仿佛动了一动,也不知道是打算放出蛊虫将他咬噬着吃了还是想一拳砸他脸上。
但他全然无视了,自己挪进寝居,勉强撑着最后一点神识和精力,胡乱收拾一下,便瘫倒在床上。
临走前他不慎将那人的被褥泼满了污水,左右他如今也无从反抗,要怎么算账都行。或杀或剐,悉听尊便吧。
彻底昏迷之前,他脑子里莫名跳出个念头:那人脸色好像比之前差了很多,气息粗重凌乱,唇角似乎还有未擦拭干净的血迹。莫非他挨罚受刑这段时间,那人在寝居里作了什么妖?
感知到这边再也没有别的动静,红衣如火的男人方才扶着屏风,收束了眼中的血腥煞气,意味不明地看了一会,簌簌行过来。
他走得不快,步履沉重,甚至带着点艰难的意味。从躯体到神魂都像是被撕碎了又胡乱拼凑而成,说不出的痛苦。
然而他眉目不动,一张如冰似雪的面容上神色冷峻如故,像是全然没有感觉,只是死死盯着昏迷不醒的人,眼瞳深处晦暗难测。
这是君息,但好像又不是他从前认识的君息。
如今那人尚且少年,仿佛全不知上个时空他们之间的那些仇怨,真好。
如今那人是有血有肉、有呼吸有心跳的活生生的人,而非从前他以邪术炼制的活偶人,真好。
否则以那人深藏于骨子里的血性和对他的滔天恨意,倘若还记得前世之事,不当场祭出千幻剑阵将他乱刃砍到灰飞烟灭,都算仁慈了,更别说忍气吞声与他共居一室。
君息大约以为他们是一世的冤孽,却不知道,他们的纠葛,也许自祖神尚未羽化时就已经开始,绵延几世,辗转时空历经轮回而不绝。
一开始,少昀只是想将那人救下来。但他不能公开露面,否则,必定给那人招来更激烈的报复。
前世刚刚认识君息的时候,他们并不像如今这般住在一起,也几乎没有什么交集。
他只知道这位不受宠的储君仿佛得罪了不少权贵,犯了事会受罚,没犯事……也要受罚。具体如何,他却并不太清楚。
但从前那人并没有“藐视二圣”之罪,更别说动用散魂鞭这种原本用于对付仇敌的狠毒法器。
君息跪在金鳞殿外受罚的时候,他将魂魄生生抽出来,从寝居一路追去,避开了学宫里的所有人,打算寻找机会出手相护,却猝不及防地被金鳞殿的壁画突然吸入其中,竟意外发现那并不是真正的画。
而是传说中失踪了数十万年的魔龙金鲤真身潜藏之所。
前世的纯阳末代大祭司在其中感知到了久违的气息。
只是时空交错,几度轮回,那些气息已经显得说不出的遥远、陌生。
不知为什么,魔龙金鲤仅剩一具躯壳,却没有魂魄,唯余一点残留的神识,浑浑噩噩地似乎陷入了沉睡。他耗尽两世所有术诀,逼出今生全部修为,终于赶在散魂鞭第二鞭落下之前,操控着它破壁而出。
以区区凡人的修为和魂魄去操控祖神座下远古神物的真身,其匪夷所思的程度,不亚于正面打败了有创世灭世之能的先天神魔。洪荒神界的普通生灵,即使是在最离奇玄幻的梦里,也不敢想象这样的场面。
但少昀竟也没觉得有多意外。
凡人魂魄离体,伤害极其巨大,说是九死一生都不为过,再加上强行操控神物的反噬之力和它体内天生魔气的侵蚀。
再加上几乎当场将他魂魄抽散的一鞭。
但他居然还没有立刻就死,甚至居然还没有倒下。
也许执念真能支撑一个凡人,造就奇迹。
否则,他早在前世就已经因天魔恶念的引|诱犯下的滔天罪孽而形神俱灭了,又何来现下重活一世的少昀?
眼前这个人和如今他们所经历的一切,虽然与从前有很大区别,但上天既然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给他一个全新的君息,无论如何,他要还给那人,还给他们,一个全然不同的人生。
不惜代价。
两个由前世而来,在不同时空之间辗转飘荡,本该早就消散于天地间的孤魂野鬼,终于在诡异的命运或者别的什么力量推动下,再次交织到一起。
即使是昏迷,君息也十分不安稳。少年眉目紧锁,单薄的躯体蜷在角落里,显出几分脆弱的意味,令人完全无法将之与后来那个忍辱负重的傀儡联系到一起,也无法与再后来那个大|权在握、铁石心肠的纯阳王联系到一起。
当然更加无法与最后的百年间,那个夜夜受尽屈辱蹂|躏依然傲骨铮铮,挣扎着不肯屈服的活偶人联系到一起。
少昀盯了半晌,想起他们前世由毫无保留地信任、联手而反目成仇,下颌慢慢绷紧,瞳仁中煞气渐浓,恶狠狠拽过被子,仿佛要直接摁在他脸上捂死他。
但忍耐许久,却是轻轻给他盖上。
其实最初的时候,学宫时期尚且年轻的他与他,并不是后来那般生死不容的模样。
他们也曾于无人注意时,偷偷以眼风勾缠;也曾于无人知晓处,揣着一颗热血年轻的真心静默相伴。
那时他们虽然从未将心绪宣之于口,却一定是互相都明白的。
而非多年以后,他声声质问:“君息,你心里就当真没有一点位置,能容下我吗?”
那人字字泣血:“你违背律令,妄动私情,早晚引来灭族之祸,不如现在就杀了我!总好过我因此沦为万世罪人!”
以及长达上百年的折磨、凌|辱下,那人夜夜流着泪求他:“你收手吧……”“你……杀……了我……吧……杀我……”
少昀兀自坐在床沿抚着少年的面容,看着他的睡颜出神,冷不防“哐当”一声,十分粗暴无礼地,寝居的门被人大力踹开了。
他冷冰冰看过去,却见两个衣饰精致、形容嚣张的男人一起闯了进来。
那两人像是全然没料到房间里竟还有别人,乍见之下,虽是被他眼中浓烈的血腥凶煞之气所震慑,但一怔之后反应过来,全当他不存在似的,目光四下一扫,径直往君息的床榻而去。
“站住。”
寒凉冷漠的嗓音方自传出,红衣如火的男人上前一步,冷锐如刀锋的目光在二人衣襟的家徽上扫过,瞬间变得说不出的杀意深浓。
但他的语气却轻缓了几分:“宣武侯府的家奴。”
这两个人他曾见过,就在前日与君息重逢之前,在那人的寝居外,被他略施手段,暂且封住了五感六识。
强闯进来的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冷笑道:“既然知道我二人身份,还不速速让开。否则惹得侯爷不快,一句话就能让你生不能,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