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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宫外 ...

  •   白驹过隙,年华似水。

      每个时辰都令磬响一声,时间也紧跟着流走一分,而奔流宫的罄声在识君的耳畔传荡悠远,一下子就到了第七个年头。

      自他将埋泉留在奔流宫里,两人都长到了十二岁。年幼的孩童心智懵懂,但放在平民百姓的生活里,十二,是个重要的年纪。

      男大者该当婚,女大者该当嫁,若是亲密无间青梅竹马,那好事自然成双成对。

      可这七年以来有件事一直埋在识君心里生根发芽,尤其是每当他看到埋泉那一刻他就欲言又止,却又担心祸从口出。

      自己是皇帝,这身份是他心里去不掉的一块心病。

      刘观书每日都会带着大臣们来觐见,嘴上说的头头是道,哪哪又出事了,这这又该提日程了,政务繁多,忙上加忙。

      大臣们面朝着识君口是心非的讲,但心里话都早已跟刘观书里外通了个明白。

      识君知道自己是被摆上去的皇帝,大臣照着规矩给他奏报,刘观书礼仪得体守臣下之约。对于日夜读书学识的识君而言他看的懂,只是没必要戳破这层薄薄的纸。

      书中的刘姓王朝传到第十六代君王手中,年不过九岁,被臣子拿捏推上九五位,日夜担惊受怕。而臣子携剑器临朝于侧,傀儡皇帝也只能苦无对策任其摆布。

      章目一书‘挟天子令诸侯’几个字墨迹深沉,也吓得识君那夜连连发抖。

      他只觉得书中的逆臣像极了刘观书,而自己就是那个寝食不安的帝王。那日他在书房里搜遍了上上下下,可却从未找到所谓的先帝遗旨。

      他曾跑到乳娘那求问,可乳娘只是唉声叹了口气,且对他说了句‘皇上,长大了。’

      识君失魂落魄的回到寝宫,自那起,压在心底的秘密成了日积月累的阴霾。他每日在书房等刘观书拿着早就拟好、看过的折子上奏,其实自己心知肚明,刘观书为的不过是印玺上的那一口红章。

      名不正言不顺,识君怕埋泉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怕她笑话自己。心底里虽然不服气,日夜读书也不曾断过。可每当他在深夜红烛前隔窗望月,只觉得自己的命运前路像是乌云遮天,一眼望不穿。

      好在埋泉与他相伴的日子里从不孤单,平日总跟他讲些民间趣闻逗乐子,一来二去让心里的那份难受也显得不那么痛。

      既然无力而为,朝政也已成了刘观书的天下,自己何不如书中的帝王所载那般,以一句‘乐不思蜀’当做终身归宿?

      立春这天埋泉照常来宫里,奔流宫自打她来了后,识君支走了其他太监、侍女。乳娘兰香被他送回独门小院让人伺候,他偶尔也去看望。毕竟自母亲死后,兰香是识君最亲最近的人,识君打心底把乳娘当亲母看待。

      这时的识君正在看书,埋泉前脚还没跨过殿门,他就抓着扫把站起来,装模作样地扫着地。

      “哟,忙活着呢?”埋泉手里提着桶水,袖子卷的老高,“今儿个开春,殿里得洗洗。正好你在,给我帮个忙。”

      识君偏头朝她应了声:“好。”

      埋泉沥干了帕子给他,然后在垂头的功夫里说:“说起来也怪,自打我来了奔流宫,还从没见过皇上呢。”

      知道识君身份的人都被识君警告过,谁要是透露自己的身份让埋泉知道了,他就让管事罚。所以埋泉怎么可能知道谁是皇上?

      “皇上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识君擦着桌案,将书叠到一堆去,“我听后殿的人说了,如今皇上都在书房呆着,平日不见人。”

      “我倒也不是想看,就是好奇。”埋泉算了算日子,“在宫里呆了有七年多了,这正主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心里总觉得不是个滋味。”

      这七年她的模样变了,看上去白嫩白嫩的,识君看着觉得她和其他小太监不太一样。

      埋泉直起腰时打了个哈欠,识君就问:“昨夜又去看你娘了吧?”

      埋泉这几年和识君混熟了,也说起过自己的出身,偶尔也提她那还在瀚城的娘。

      “昨夜我提了些东西带给她,好家伙。门没进,隔远了就听到她在和邻房的妇人吵。我跟你说,那整整半条街都能听到呢,一帮人围着凑热闹。”埋泉说的眉飞色舞的,“我上去帮着拉架,闹了小半个时辰。”

      识君擦着桌子就乐笑了,他自己幼年都是乳娘陪着,从不曾和见过亲娘或是说上句话,所以劝埋泉:“你娘那性子实在,你也别生她气。”

      “气?我哪敢生她的气。”识君用手背擦着额上的汗,“我爹在时就把她当祖宗供着,金银饰物戴着,山珍海味喂着。服侍的侍女都挑大户家退下来的买。我爹就差没金榜题名,不然呀,她得照脑袋上戴凤冠霞帔,天天出门上街显摆。”

      “街……”识君拿着布帕走回来,他蹲下去拖洗时看着埋泉,“是什么样的?”

      埋泉上手擦东西干净利落,她边擦边说:“还能什么样,就人多,乱哄哄的。诶,你问这干嘛?”

      识君蹲在木桶前扭头往殿外的天望了会儿,嘴里呢喃着:“没见过,好奇。”

      埋泉闻言手一顿,她反复拿着布帕转过身,看着识君说:“要不,今夜等守门的侍卫睡了,我带你出宫看看?”

      识君猛地扭回头,他睁着大眼问:“这……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埋泉笑起来,露出了浅浅的酒窝,“隔三差五都出去,这都几年了,能有什么事儿?”

      识君踌躇地挤着眉毛,他有些担心。

      七年的时间他长的秀气,平日读书将他养出了耐心的性子,看上去很是文静。

      “别怕。”埋泉凑到他跟前,头对头不过半尺的距离,“万事有我呢。”

      她这么一说识君就安心了,他一抬头就对上埋泉的额头,鼻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

      她擦粉了?识君胡思乱想,嘴上憨憨地应:“听你的。”

      埋泉抬头朝他笑起来,手上托洗的动作很大,衣襟内里露出一角白条,像是长娟。

      识君伸手掀开她衣领一角,好奇地问:“你怎么裹这东西,哪受伤了?”

      埋泉突然猛地推开他,识君吓了一跳,傻愣地瘫坐在地上,心想这小子怎么这么大反应?

      埋泉的脸不知为何红了,鼻子脸颊染着晕,耳朵艳的像是要滴血。

      “我……我这几日起了疹子,擦了些药。”她话里都透着不安,“你最好洗洗手,指不定沾你身上。”

      识君这才爬起来,他用古怪的目光打量着埋泉,又蹲下去老实地洗着手。

      两人沉默着擦洗宫殿,莫约过了午时才收拾个差不多。

      埋泉提水出去过了一会儿才回来,她手里提着食盒,在殿外的角落摆了盘子,分别是蛋羹、醋蘸白萝卜、炒猪肉、野蔬。

      她将米饭递给识君,自己端起饭碗就又笑起来,她总爱笑,也不知道傻乐些什么。

      “这蛋羹是我烹的,醋是别人送的,萝卜菜园里顺的,猪肉是厨子割剩的。”埋泉洋洋得意地宣布,“我知道你爱吃野蔬,膳房里也没人稀罕,就顺手给做了份,你尝尝。”

      她还记得这事呢,识君看着野蔬就想起自己和埋泉刚认识那天。

      识君夹了菜喂进嘴里,说:“手艺见长呀。”

      “那是,我跟你说,这几年我攒了不少银子,等时候到了就在城里开家小馆子。厨子我不打算请,自己会做还省银子。”她满心欢喜地计划,“你到时候跟着我,我让你当跑堂的,就端菜吆喝,省事。”

      她这计划时不时就会念上一遍,起初识君很在意,他不想埋泉离开奔流宫,或者离开他。

      但嘴上这么说有什么用,皇城这么大,规矩那么多,她一个小太监那是能说走就走的?

      识君陪着笑说:“行啊,那掌柜呢?”

      埋泉一拍胸脯说:“我呀,我是老板,自个儿的银子当然自个儿管着了。”

      她这幅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儿就很吸引人,识君当即就夸:“有志气。”

      “诶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埋泉扒拉着饭,“等晚上带你出去见识见识,给你买串糖葫芦。”

      识君一怔,他含着饭慢慢咽下才问:“糖葫芦是什么?”

      埋泉嘴里混着菜肉,边嚼边说:“晚上你就知道了。”

      识君呐呐地点头,随即吃完饭,埋泉就带着食盒回去。下午她在院里浇花,累了就回殿里打瞌睡,识君则坐在殿内的窗前读书。

      一直到了晚上,酉时的罄刚响,埋泉就拉着识君朝偏殿走。她对小路很熟,七拐八拐就到了城墙下头。

      那里有一处狗洞,大人眼看是钻不过去的,可两人身子小,狗洞恰到好处的合适。

      然后埋泉带着识君走外头的马道,那是人进出宫的路,平常都跑马或是供马车通行,能走这条道的都是太监。守卫一般问清楚了身份会审查腰牌,然后才会放行。

      识君本来战战兢兢的,可埋泉早就备好腰牌,见了守卫甚至笑嘻嘻的。

      那守卫见了她像是很熟,两人就跟闲聊似的你一句我一句,半晌就放行了。

      识君真是对她佩服的五体投地,她还真是路路通,没什么道能挡住她。

      出宫后的世界像是天地豁然开朗,识君头一眼就叫喷火的人给吓到了,几名腰圆膀粗的汉子举着火把喷口气,大火朝天烧红了半边夜。

      随后锣鼓喧天的小街上,几个孩子在耍杂戏,头顶杯子倒立,脚上还转着盘子。周围的看客纷纷拍手叫好,在铜锣声里撒铜钱。

      真是目不暇接一幕比一幕精彩,埋泉拉着识君穿行在人海里,然后到沿街张灯结彩的摊贩那里看木雕的娃娃,还有纸糊的面具。路上埋泉叫住一个拉着驴的摊贩,用两枚铜钱给识君买了串糖葫芦。

      他尝了一口,甜滋滋的,这辈子都没吃过那么甜的东西,他嚼了一口眼睛就红了。埋泉就冲他笑,然后拽着他去避雨的廊子里挤位置,等着看河岸上摆的戏台演大戏。

      挑着担子的老头路过叫卖着米酒,埋泉给要了两碗,老头就用干净的瓷碗给他们接了满满一碗,然后在旁边等着两人喝完了才收碗。

      真是热闹非凡,街原来是这样的,识君像是被一种全新的感受包围,那种压在心底的难受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望着戏台上耍大刀唱戏词的武旦笑出声,整个人都乐哈哈的傻笑个不停。

      等戏台收场,识君还大着胆子学周围的百姓拍手,扯着嗓子给戏子们叫好。

      直到卯时临近亥时,埋泉才带着识君往皇宫的方向走,沿途走街穿巷时,她指着巷子拐口的铺子。

      “呐,就是那。本来是家卖豆腐的铺子,老板打算收拾回老家。”埋泉望着那挂着帆布的铺子,神情透着憧憬,“我去商行问了,那铺子一年要五十两租金,我打算给租下来。”

      识君闻言望过去,手攥着袖子发狠了力。

      “你真打算租铺子开馆子?”识君像是在确认,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能行吗?管事不一定让你走。”

      “这宫里管太监的是本册子,而不是管事。”埋泉看向识君,“所有太监的名字都记在里头,有人走了就划掉他的名字,有人死了也会划掉。宫里人多,少一个两个名字管事哪记得住?这几年我攒了笔钱,总归是要出宫讨生活的。”

      识君紧张地吞着唾沫:“可你管的是奔流宫,那里除了你我就没别人。管事也时常往那走动,突然没了两个人,恐怕……”

      “这事我也想过,但是前几年我出宫在外头还碰见过宫里的熟人,他们本来也是太监或侍女,可出了宫后买了宅子住的好好的。”埋泉语气缓慢,她知道识君紧张,“他们特地跟我说了,其实逃出来不是什么大事。册子是归管事管的,人丢了他不能去逮回来,因为这得给人治罪,那事情就会传出去,对管事的职位可不好呢。所以他是明知道,但得睁一眼闭一眼才能息事宁人。”

      识君闻言就只觉得后背发凉:“那你打算去划册子?”

      “对啊,你放心,连带你的。”埋泉搭着他的肩膀,“到时候你跟我一起走,在瀚城把生意做起来。有了银子你攒起来,等过几年去寻亲。人总归得落叶归根,何必一辈子被关在宫里?”

      她的话总是有个道理让识君没办法反驳,但这次他是不得不反驳,因为他舍不得。

      “我没亲人,打小就在宫里,有了银子我也不知道该往哪去。”识君瞅着埋泉,“埋泉,别走了,我……我……”

      “你不走也成呀,反正我也没打算离开瀚城,皇宫也离的近,你可以偶尔出来看我。”埋泉无所谓地说,“我在宫里只交了你这一个朋友,可我跟你说实话,我娘在外头我也不放心,她这人浑的很,得有人看着、照顾。所以,我不走不成。”

      识君听完就生气了,他哪管埋泉在意不在意她娘,他只在意自己曾经拥有的东西即将失去,而埋泉是他唯一拥有的安宁。

      “你要走、你要走……”识君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你走!你走你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当我识君没认识过你,当我、当我瞎了眼,此后余生在也不见!!!”

      他说完就气急败坏地冲到入口,但也立刻被侍卫给拦下了。

      侍卫按着他开始盘问,识君却一句也不说,只是自顾自地低着头,眼眶红红地想哭。

      埋泉忙上去给他解围,一番解释后才说服了侍卫,随后放了两人进去。

      埋泉不知识君为什么发这么大火,她头回不知该说什么,然后也沉默了。识君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只顾自己这时候气头上,莽撞地一路往长廊上跑。

      埋泉紧跟着追,两人一前一后奔过长廊,快到奔流宫的时候,他一抬头就发现殿门前站着侍卫,太监管事站在门侧,而一个高大的人影则背着手,背对着识君站在殿门前。

      乳娘兰香跪在门前,她听着步伐声看到了识君,想开口却不敢喊,眼里满是担忧。

      埋泉见到背影就吓到了,她忙在长廊上拽住识君就跪下去。而殿门前的那个人刚转过身,识君就彻底吓怔住了。

      刘观书一身朝服,头戴冠帽,一语不发地望着识君。

      识君紧张地吞咽着唾沫,他的手还被埋泉紧紧地攥着,但他挣脱出来,朝着刘观书慢慢地走过去。

      这每一步像是走在炙热的烈火上,他一步一步走到刘观书跟前,两人一高一矮,一个大人一个孩童,对视之间气氛莫名地紧张压抑。

      许久。

      刘观书跪了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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