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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寒窗 ...

  •   大雪夜里天空无月,识君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他只是怔怔地盯着院子外头的天,心里想着今天的事。

      神不知那个小太监是什么时候来的,鬼鬼祟祟像只小老鼠,在他背后突然拍了一把。

      “喂!”埋泉挤着漏风的门牙朝他笑,她打量了天空一阵,“看什么呢?怪出神的。”

      识君今晚连乳娘都没理,他不想跟人说话,可被埋泉一吓就又生气了。

      他挪过身子不耐烦地说:“走开。”

      “哈?”埋泉吸了吸鼻涕,“怎么瞅上去像生气了?你怎么了?是不是没要到野味啊?”

      她幸灾乐祸的样子更惹识君不乐意,但对方说的愣是叫他无法反驳。

      人呀,难就难在败给现实,识君也一样。

      “不就是野味吗!”识君起了性子一昂头,他气势汹汹地告诉埋泉,“总有一天朕会让人用野味摆满这个院子,让你一眼望不尽,吃到吃不下!”

      埋泉更乐了,她挤着眉眼笑哈哈的:“还吹呢?当心牛皮吹破了。”

      识君腾地站起来,在台阶前他高埋泉一头,声调也提上来喊:“你是不是还不相信朕是皇上?!”

      他声音可大了,但他内心的声音更大,自己真的是皇上!

      识君的大嗓门喊的连枝丫上的乌鸦都呱呱叫,可埋泉却吓坏了。

      她将手一把按在识君的嘴上,压着声音说:“嘘,可不能乱说。冒充皇上是要杀头的,你是不是真傻。”

      她扭头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似乎在看有没有人经过。

      识君被捂着嘴没动,可眼睛却在瞪着埋泉,然后他一把扯开埋泉的手,火气十足地说:“朕是货真价实的皇上,用得着冒充吗?!”

      “嘿。”埋泉扭回头,她蹙起眉头,“疯了吧你,你要是皇上,为什么连个野味都要不到?这整个天下都是皇上的,别说区区野味,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海里的珍珠,那都是唾手可得。可皇上怎么会连个吃的都要不到呢?是这天下不听你的了吗?小傻子,我劝你呀,醒醒,话可不能乱说。别说你想当皇上,我还想当皇后呢。”

      识君一时之间辩解不了,但埋泉的话里有一句刺痛了他。

      他喘了口粗气,结巴地说:“公卿大臣们说了,待我及冠之后,朕就可以从政。如今诸多事宜都得交给刘丞相决断。父皇生前遗旨,册封他为辅政大臣,朕,不得不从。”

      小小的年纪只有这一句才算得体吧,识君甚至为自己的这句话发自内心感到无力,这茫茫皑皑的大雪就如同他成长的路,到底得到什么时候才能摸到龙椅的宝座。又是什么时候,他才能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做那真命天子。

      “刘丞相?刘观书?”埋泉挤弄着脚丫,她在识君身边坐下,“这人名我听过,大名鼎鼎的呢。一朝的丞相,现在天下都是他的——”

      识君急忙截断她的话:“天下是我的!”

      “好、好,你的、你的。”埋泉的口吻像是在哄小孩,“我就当你是皇上,假如你是皇上——”

      识君转向她急不可待地打断话:“朕真的是皇上!”

      “好、好~”埋泉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真的是皇上,可是你想呀,这么大的天下,为什么公卿大臣都听刘丞相的,却不听你的?”

      “朕、朕……”识君又变回了那个孩子,“乳娘说了,我的学识还不够,当皇上要懂的很多,远比别人要通晓的道理更多。不然就是人微言轻,众不服。”

      识君自称我不在自称朕,也许在乳娘跟前他有胆子喊,朕这个、朕那个。

      “我不懂做皇上得懂些什么,但这好比当掌柜。”埋泉用她爹那套行商的道理开始说,“掌柜得看得懂什么人能用,什么人不能用,什么生意能做,什么生意不能做。我爹说了,看懂这个,做生意就顺溜。而其他做生意的人也就会信服这样的掌柜,也就是这样,生意才能做到整个天下里去。”

      这话朴素,简单易懂,识君听的津津有味。

      他好奇地问:“那你爹是不是那个把生意做到天下去的掌柜?”

      “可大了,我爹在老家有一条街的连铺,就是房子连着房子的一整条大街铺子,可都是他的呢。”说起这个,埋泉就有些沾沾自喜,“还有船呢,港口的大船有三艘,小船十几条。几个州郡的瓷器、丝绸都是我爹自己的坊子在出货,还有茶叶、糕点,大户们争着抢着买,就信我爹行商的信誉。”

      识君听着话想起了他从未见过面的父皇,他从没见过父亲是怎么在朝堂上一呼百应的,又是如何在臣子们的瞩目下摆威风的。

      识君打心底里羡慕埋泉,不禁嫉妒地说:“你爹真厉害。”

      埋泉骄傲地昂着小脑袋,露出漏风的兔门牙笑:“那是。”

      “我爹……父皇与我从未见过。”识君有些灰心丧气,“他一贯在书房里不见人,从没到母妃那看过我。乳娘说我三岁那年,父皇着人送来礼物,专门给我的。”

      埋泉就着他的话往下问:“是什么?”

      识君看着埋泉看向自己的眼睛,大大的,闪亮亮的,他的声音就不好意思地弱下去:“是书。”

      埋泉歪着头重复:“书?”

      识君点头,他想起了那堆比自己都高的书:“史记、国史、礼记、诸王侯传记、兵法,堆起来比我还高。父皇让人带话,读完这些书,读完后……”

      他停住话,埋泉就好奇地接着问:“读完然后呢?”

      识君像是彻底松懈的颓然,他双臂向后撑在台阶上,看着漆黑无月地天说:“在读一遍。”

      他的话融入北风中,更令雪的冷意直透心房。

      “那你可真惨。”埋泉端着下巴看他,然后洋洋得意地笑,“我爹不让我读书,他让我数银子。每次他回来就往桌上撒一堆钱,还拿簪子和镯子朝我比对,说这个值多少钱,那个值多少钱。要是簪子的式样老了该如何折价,镯子碎了如何折价。”

      识君不明所以,此刻他只沉浸在自己的无力感里,嘴上无所谓地回答:“学那些做什么?”

      “这好比货物坏了,大户们买了货不满意,那他们定然要回来找我们算账。”埋泉觉得冷,就又将手缩进袖子里,“这是常有的事,我爹说了,做生意不能只顾赚银子,得让人觉得他买我们的东西是赚的,而我们是亏的。那买东西的人觉得得了便宜,往后肯定还会回来买。所以一旦有人找上门算账,我爹就会按货给出个价。人家要是不愿意退货换钱,那就给他换个新货,而坏的则送给他。他要愿意留着就留着,不要我们也不嫌弃,一样会收回来,还折兑些银子赔给他。”

      识君听着就觉得好笑:“那不是赔本买卖吗?”

      “乖乖,你还懂这话呢?”埋泉像是在夸识君,她点着头老气横秋地说,“对呀,这就是让人觉得他得了便宜,又觉得我们吃亏的道理。殊不知其实那新货和旧货按照之前那人买的价,其实都贵出三倍了。那人偷着乐,我爹更乐呢。哈哈,这赔本买卖我爹还从没做过呢。”

      识君在心底里拿自己的父亲和埋泉的父亲比,顿时觉得她爹是真的好,比自己的父皇好上千百倍不止。

      识君扭头看埋泉,突然来一句:“我也希望有一个和你爹一样的爹。”

      “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毕竟道不同。”埋泉将下巴埋在双臂里蹲着,“我爹是做生意的,假如……”她顿住话,扭头瞟了瞟识君,“咳咳……你爹是做皇帝的,两人做的事不一样。也许我爹要懂的东西都在这些行商的道理里,而你爹要懂的东西都在书里。你想呀,不然他干嘛给你那些多书,读完还要在读一遍?也许有些道理他不能告诉你,只能像我爹似的,用数银子、比对簪子、镯子的办法教给我。只是你不懂,这也没办法。”

      埋泉话音刚落时,一道北风迎面吹在识君的面门上。

      这阵风吹的他那小脸惨白惨白的,眸子更是不经意地骤缩。

      他看向埋泉沉默不语,对方在风里发抖,像只小野猫似的缩着身子,小太监服薄薄的显露出瘦骨嶙峋的身形,看上去令识君觉得埋泉很可怜。

      可识君并不可怜埋泉,他甚至很佩服埋泉,只是打心底里不愿意承认。对方懂的远比他多,还比他乐观。

      埋泉跟识君讲的这些事虽然他从没经历过,但很新奇,更能让他听进心里去。这一刻,他总觉自己欠了对方什么似的。

      雪纷纷扬扬,撒下来盖在埋泉的小帽子上,她打了个喷嚏,小脚扭来扭去互相搓揉。是这时识君才发现,她的鞋下积满了水渍,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声。

      “你在此处不要走开,我马上回来。”

      识君说完就转身朝殿内跑,埋泉还想喊他不要进殿,要是被管事看到了,铁定要挨板子脱层皮。

      可识君跑的快,出来的也快。

      他手里捧着一团绣着红云的袍子,领口接了白狐毛,一看就价值不菲,更暖和无比。

      “这个……”识君眼神里残留着留恋,转而递出去说,“送给你。”

      埋泉站起来,看着识君手里的狐袍不敢接,她气鼓鼓地说:“小子,你知不知道我要是穿着这袍子叫管事看见会如何?”

      识君想起了御膳房那隔房里的窗影,他顿了顿说:“你很怕管事?”

      埋泉一副恨铁不成钢地表情:“这皇宫里谁不怕管事?再说这袍子只有后宫嫔妃可以穿,要是穿在我身上,明早我就得被拖出去砍脑袋。”

      识君想了想说:“也对,你是太监,总归是男子。那你可以披着回去,晚上铺榻上当被子盖。等明天在带回来给我,算我借你的。”

      埋泉本想拒绝,可转眼一看外头的天色,白毛毛的雪哗啦啦地落个不停,冷飕飕的让她不禁不想拒绝。

      这下定了主意,她一不做二不休,接了袍子就说:“那明天我就还你。”

      她披上狐袍后整理着,袍子太大,尾巴拖在地上,可她舍不得,只能抱着。

      识君定眼看着她,突然问:“小太监,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呵,真把自己当皇上了?”埋泉没好气地回答,“呐,我叫埋泉。你呢?”

      识君吐了两个字:“识君。”

      埋泉念叨着这两个字,然后眼珠一转,笑出漏风的门牙说:“那我走了,改明再见。”

      埋泉说完就要走,可识君突然叫住她:“等等。”

      埋泉站在院子里,雪花浇的百草垂头,她在纯白的积雪里转身,望着识君轻声说:“又干嘛?”

      识君蹲下来脱了靴子,然后就着净袜走入雪中,他递出靴子说:“这个送你。”

      埋泉打量他那脚,净袜泡在雪里就湿了,她问:“那你呢?”

      “我还有一双呢。”识君抖了个小机灵,“回头就去殿里换。”

      埋泉看着他,心里开始犯怵,她突然犹疑地问:“你不会真是皇……”

      “哎呀,拿着吧。”识君野蛮地将靴子塞给她,“靴子总归不管嫔妃不嫔妃的,你担心什么?”

      埋泉不好意思地收下了,可她脸皮厚,换了靴子就咧嘴笑嘻嘻的。

      她拍了拍识君的肩膀,说:“谢了,小太监。”

      识君也笑了,他没回答,而埋泉已经一阵小跑走远了,远远看着就像个鬼鬼祟祟的小偷。

      大雪下的院子干干净净,识君鼻息呼出的气转瞬就成了白雾,他望着那小岔道好久,心里回味着今夜埋泉跟他说的话。

      他想了好多,诸多复杂的想法在他这个年纪的小脑袋里转来转去,最终他望向公卿大臣们常走的长廊大道。这一次他望着,深深吸着气,然后缓缓吐出。

      随后识君迈着缓缓的步子朝殿内走,身影很快没入了黑暗之中。

      原本漆黑暗淡的奔流宫在片刻之后亮起了一道微弱的光,这道光映照着新贴的纸窗,然后是一道小小的影子闯进了窗影。

      寒冬交雪的烛光里。

      他捧着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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