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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黑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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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子分明看到川,不是,大王,眼里投来的不是询问,而是挑衅。
她曾与大王有约在先,“吾之用,与吾之身,惟一这用也。”如果大王要娶她为妻,那么将失去一个为他开疆扩土的勇士;如果大王要让她去为他开疆扩土四方征战,那么她就不能为大王妻。大王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要一个勇士。对于大王来说,妻多矣。只要疆土为他所有,四方天地为他所据,治下的臣民皆是他的奴隶,他,何患无妻呢?但是为他卖命的勇士却并不多,尤其勇士之中国的将帅更是稀有之宝。大王,喜欢稀有之宝,并不稀罕女人。因为大王明白,女人,多矣,女人有用吗?多子问自己,把勇士与女人作为并立的二者对向一个王者讨价还价,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勇士是用,女人是……
多子多想把这个问题抛向母尊,母尊的那个时代根本就不会遭遇到这样的问题。那时候的女人就是一家之主,天经地义地担当里外的责任来。这个时代,女人是圈养的动物,只是她们浑身无黑毛发,但同雌性类人动物一样,都只是生而已,甚至都没育。
“汝为勇士,且兼祭祀耳。”
王的话,不敢不听,于是多子是王的战士,兼有祭祀之职。
最大的一次祭祀就在第六十次太阳出来的中午。大王登基之后头次祭祀,赶上大婚之日。大婚就是娶王后。娶王后不是随随便便的,必须平衡宫廷势力、三公辅佐势力和在外拼战的将帅的三大势力。
王有三个胞弟,在他流放的时候,三个胞弟在父母的宠爱下度过了他们的童年少年和青年,直到王带着军队逼到城墙脚下的时候,三个胞弟还妄图兄长能饶过他们一把。王在他的王位上坐定的那一瞬间就决定他没有退路。贵族中有七大势力,三公是七大贵族中选拔出来的,这些有个人能力的因素,更多的还有利益交换后的结果。多子对这些宫廷政治争斗看得明白,只是这些操作都离不开私下里的窃窃私语和密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恰巧是多子一天当中最清醒的时候。往往在这个时候,多子仍然逼迫自己躺下来睡觉,但有的时候,多子也给自己一些犒赏,她悄悄起身,披上夜行服。夜行服跟夜晚一样漆黑漆黑的,浑身裹住,帽子宽大,如果不知道夜行服的存在的话,没有人最注意到夜晚在深林和平原间游荡的东西,会是一个人。毕竟帝国之外,城墙之下,千万里之遥的空间里,生活着数不清的猛兽长蛇和神秘的物种。多子多年的习惯从未被打扰,这也让她总是在夜晚进入睡眠的城市内外的空间里获得暂时的宁静。很多人没有见过子时的星星在夜空中划过的美好画面,甚至没听见过丑时野鸡的鸣叫,也没听见过寅时露水与泥土相遇的那一刻发出的轻柔的哇啦哇啦的声音。这些别人看不到的听不到的来自大自然的馈赠,让多子有勇气在丑时要过的时候穿越城墙来到祭庙,躺在自己的容身之塌,沉沉入梦乡。最近一些时日,多子在为今年最后的一场祭祀大典,也就是王娶后大典,准备一口巨大的九足鼎。
帝国周边的行政区被命令必须加快进宫黑金和黄铜的速度,为了赶在大典之前完成所有的铸造,所有的帝国周边的行政长官都必须按期翻倍地进贡,如果误了工期,按刑律处罚。
那群可怜的边陲行政长官们,在有些区域是多子打下来的地方,王给了他们一个看管地沟领土的职责。他们以为自己得到了天子的垂爱,全家人都因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帝国边陲是个什么模样,这群行政长官的在漆黑的夜里跟枕边人大吹特吹自己的本事,族人都因他而获得了帝国的一个小小的职位,他们对天子的隆恩最为感恩,又最为迷惑。因为他们根本就没看见过王,却被王的能够一天之内抵达帝国任何一个角落的命令弄得焦头烂耳。他们不得不发动治下的自耕农和奴隶放下锄头去漫山遍野地找黑金和黄铜。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这两块东西是什么,凡是见到一块黑色的东西就被当做黑金捡拾回来,最后在帝国的监督官员那里都被一篓子一篓子地倒进粪坑里,这些奴隶们捡拾回来的除了动物的粪便还是动物的粪便,气得那几个从帝国中心来到的监督官员直跺脚。最后监督官员不得不因为一直拒绝与奴隶面对面的尴尬而造成的时间的浪费最后脱去身上那层看不见的伪装,下达一纸命令,所有的奴隶必须在正午十分到森林边上回合,违令者斩。监督官员把手中的真正的黑金,一一展示给在场的所有的奴隶看。有的奴隶要求拿在手里反复观看,监督官员也不得不听从,这要是放在往昔,官员会用刀伺候那些提要求的奴隶。看过之后的奴隶都表示这样的黑金在地面上是找不到的,在地底下却非常得多。官员把看上去知道门道的奴隶周结到一起,让他们说一说,如何找到地底下的黑金。奴隶们也毫不含糊,提供了许多好的方法,伐木,焚烧,浇灌,斧头石锨一起挖。官员让周结起来的十来个奴隶做领工,由他们分别带领百八十个奴隶在分工行动。官员吓唬这些奴隶领工,如果挖不出黑金,耽误了铸鼎的时辰,格杀勿论。奴隶领工和奴隶们在经过了七天七夜不间断地坎焚灌和挖掘之后,真的挖掘出了发着黑色耀眼光芒的东西,这些难得的东西坚硬如石头,极易燃烧,而且燃烧时间长,燃烧产生的热量比木柴更大更高,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把黄铜融化。其他的边陲长官如法炮制,黑金源源不断地供给中心。拉车进中心的马驴成了稀缺品,很多的马驴被从帝国的其他地方源源不断地由士兵保卫日夜赶路运送到帝国边陲。再用这些流进帝国边陲的马驴,按十驴五马一车的分配方案变成运输队伍,昼夜不停地往帝国中心挺近。在路上,赶往帝国边陲的马驴与赶往帝国中心的马驴在深林古道相遇,在陡峭悬崖上的小路相遇,在河道中央相遇,只听得嘶鸣声,无人发声。
多子在那段时间里被帝国内日夜不停地踩踏地面的噪音吵得睡不着,她整夜整夜地游荡在宫内外,她看到了王与那五个曾经是自己祭司的女人在内宫深苑夜夜笙歌,她看到宫外三公之一的左贤公在跟他的两个手下密谋着什么。这些场景每每都提醒她当年在树杈上睡觉时听到树底下在窃窃私语的那一群类人的雄性动物。也许时间有些久远,画面有些重叠,每每这时,宫殿内外的窃窃私语的男人们变成了全身黑毛的类人动物,而树林中全身黑毛的雄性动物变成了头戴王冠和官帽的男人们。
随着进贡的黑金越拉越多,冶铸场里彻夜不熄火,融化的铜水滚滚流入模具里,长九百公分,宽九百公分,两个贴耳各九十公分,九个足的巨鼎,在以这个巨鼎模具为中心的方圆千里的冶铸场,马嘶鸣,驴惨叫,人声鼎沸,鸟一旦进入这个场地都要被巨大的火舌吸进火中心。那些曾经在战场上撕咬的类人雄性动物,多次派出手下前来视察人类的动作,他们回去也学着人类的样子,伐木、起火,但是突增森林里的火势,火灭之后什么也没留下。有一天有个类人动物东张西望偷偷摸摸地进入了冶炼场,奴隶们看到后吓得丢下器具四散逃奔,那类人动物盯着火塘的铜水看了很久,始终不敢走进黑金燃烧的大火炉,最后只拿走了一块黑金,逃进了茫茫的黑夜。这群奔跑四肢着地的动物,在两脚行走的动物面前,一筹莫展。有一个问题最近经常在不经意间跳将出来打扰多子正在聚精会神雕刻模具的专注力,“四腿,两腿,谁决之?何决之?何间之?”四条腿的类人动物与两条腿的人类,是谁让这一切发生的?又是如何让这一切发生的?是什么让他们之间有了差别?类人动物是几个雄性聚齐一起窃窃私语,而两条腿的男人们却是更多的人聚齐在一起,无论议政、拟令、祭祀还是战争,都是几千上万的男人们聚齐在一起,去共同实现一个目标。在战场上,在冶铸场,在祭祀庙,多子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她在他们眼里,是一个她,一个女人,一个虽然能通天语却要为他服务的奴隶,一个比他们知晓更多的女人,一个能在战场上厮杀却不要回报的女人,一个懂得责任的女人,一个会刻字的女人,一个不会生育的女人……
相比从自己的身体里生下来一个生命,多子更愿意履行其他的责任。在寻找亲人的那些遥远和漫长的时间中,多子领悟了一个道理:拥有亲情,是天地间最大的责任。在凤凰山麓之阳的所有的部落里,女人要为亲人而不是自己活得更好而努力,女人要为家庭有更多的粮食而努力,女人要为家中和村落和部落里所有的男人而努力,这是凤凰山麓之阳的天经地义的祖训。虽然时间过去那么久了,祖训在多子的心中没有减少一份。在被绑来帝国之前,多子为活着在林中跟猛兽打拼,在被逼成为帝国猛士之前,她要为跟着她一路来到帝国的百兽们打拼。在百兽在那场最残暴的战争中被烈火焚烧之后,她为了把这里的故事记录下来而打拼。总是有一种东西让多子要为之打拼,如果没了那种东西,多子觉得活着实在是最没有意义的一件事情。
多子目送那个溜进冶铸场拿走了一块黑金的类人雄性动物离开,手中的骨片插在模具里正在描绘一幅百兽齐乐的场面。那或许是多子曾经最快乐的时光,大自然缔造的生命并不都是残暴的,四条腿的高大的大象,游走在悬崖边上的大蟒,喜欢在林间荡来荡去的猴子,还有喜欢独来独往的老虎,更有那五颜六色的鸟儿发出来的动听的音乐,还有那白头雕和金雕在俯冲飞扬中散发出来的斗志,当然少不了总能为这些大自然的造物提供安全之所的多子。因为多子喜欢到处游荡,而且行走如飞,加上金雕喜欢载着多子飞上万里高空,多子总能从某一个地方传来的声音中判断那个地方的战事有多大,也能从硝烟飘散的速度中判断战事息止的恰切时间,所以百兽觅食的方向、迁移的速度都仰赖于多子的准确无误的观察。所以,当那一天,它们随着多子来到帝国的城墙之外的时候,百兽也温顺地跟着多子进入了城市。城门的守卫丢盔弃甲而逃,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后面跟着一群仿佛训练有素的百兽。城中的百姓吓得关窗闭门在墙后哆嗦不停,因为他们生活的时光里从未见过如此大的蟒蛇。多子止步于宫殿外,百兽随之止步。宫殿之上架起了炮塔,随便一块经过炮塔扔下来的石头都能让四脚大象进入土层以下百米深,当宫殿之上的士兵万箭齐发之时,多子她们会在一眨眼的工夫进入死亡之地。多子向宫殿上的将军提出要求:只要允许他们离开此地,多子愿意拿千里之土交换。将军身经百战,在战场上一个小小的山丘往往都要几千士兵的生命去交换,一个女子,素手空拳,她身后的百兽在武装到牙齿的士兵面前也没有多少战斗力,千里之土,好大的口气。将军要下令开炮的时候,多子说,我有一事想亲口告诉你们的大王。将军说,我们的大王是你想见就能见得吗?多子说:“且通报,吾自会理。”将军听这口气,不敢怠慢,让随从骑马火速禀报大王。当大王站在宫殿之上往下瞧的那一刻,多子知道事情会有转机,因为从当时川的着装看来,他当时还只是为帝国拼命阔疆土的一个小王而已。大王仍然是他的父亲。在平原上,川告诉多子,他是流放在外的王子,总有一天,自己会拿着万顷疆土回朝,做最大的王。川邀请多子跟他一起,她主内,穿主外,等打下了万顷疆土,川当了大王,多子就是王后。当时的多子,虽然孑然一身并且仍然是年轻的模样,但是时光在她记忆中储存的能量让她看眼前的稚嫩的川时,多了一层怜悯。大自然的规律决定了,拿到的和付出的是要平衡的,眼前的这个稚嫩小子,要得到那么大的一个东西,他要付出的之多是无法估量的。多子说,等你当了王,我去找你。多子来了,还带来了百兽。
当年的小王,川,问多子:“何汝望?”
多子回答说:“故事,唯一望也。”
多子说,等你称大王的时候,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只要听这一个故事,就足矣。
小王,川,狂笑不止。多子真害怕他掉下来,那样的话,在城墙之内和城墙之外的广大的地方,她将再也找不到一个比川更合适的为她将一个这个世界走到这里时,这一切的一切的起始是如何发生的、过程是如何进行的。只有川,此刻的小王,他最合适。多子要付出的是,带领百兽,为小王励志要拿万顷疆土回朝争大王的筹码贡献出几千顷疆土。
在多子带领百兽进行第九十九次开疆扩土之战时,来自西北大漠的鬼方在吃了多子设计的百兽埋伏战的亏之后,他们采用了火攻的策略。这种策略的原则跟多子多次的设计的原则是一样的,就是围攻,然后集中兵力歼灭之。他们歼灭的方法是火烧。那一天,多子记得,天气热得让人奇怪,从来没有这么热过。多子观察地形,鬼方在森林里埋伏,他们埋伏的离森林边界很近,那里斧钺林立、刀光剑影,人头攒动,他们临战调兵,看似有准备,在多子看来多少有些慌乱。临近日头即将走到头顶,鬼方没有击鼓进攻,多子浑身滚落汗珠,百兽在阵前骚动不安,多子在阵前最前沿,她站在四匹马拉的战车上,左手斧钺,右手大刀。她的耳朵倾听四面八方的声音,此刻鬼方的排阵已经完毕,她看到他们排阵的方式跟之前没有什么大变化,弓箭手在前,刀斧手其次,最后是持铜器和木器的兵卒。如果趁他们阵法未布完之前就攻击,说不定是一个偷袭的好机会。此刻多子的脑海里涌现出数不清的画面,画面跟画面纠缠在一起,火、刀、锨,抡、劈、砍,血肉横飞,人仰马翻,哭爹喊娘,惨不忍睹。这就是多子在过去多年经历过的,她觉得此刻即将冲杀的当下,出现这样的画面不是吉祥之兆。凡是临阵时,精力高度集中,眼神专注,全身绷紧,只等一声令下,全阵杀出,厮杀才够决伐。那一次的多子,在阵前站立战车至上,腿有些微微发软,吧嗒吧嗒滴落的汗珠让她有种沙漠绿洲快要被烤干的难受感觉,百兽发出的各种躁动不安的声音,多子认为那一天的进攻号角太迟了。多子等不及了,她转过头去,对着万人阵仗发出了一声怒吼:“自由耳,冲!”多子在大战之前的牲祭上对着数万奴隶发表了一番演说,如果此番胜仗,参加战斗的每一个奴隶都将获得自由,并将根据战功获得相应的自耕土地。奴隶高举木棍大刀,山呼“自由”。
那群为了自由的奴隶,在那一天的冲锋中格外拼力,但是由于太过于立功,本来已经安排好的阵仗,就是由百兽冲在前,乱了鬼方的阵脚。在以往的战场经验中,百兽冲锋在前,不仅可以乱了敌方阵脚,还能发生大面积的踩踏,甚至在一开始百兽就可以让敌人丢盔弃甲。但是,那一天,奴隶们要自由的心远远大于阵前的安排的方法,他们挥舞木棍大刀,就在百兽的栅栏打开的一瞬间,百兽疯了一般往前冲,而奴隶们本来等待将军的命令再冲出,而他们并没有那么做,他们跟着百兽一起冲出,有的奴隶因为奔跑过快,已经混进了百兽当中。还未冲入敌阵,有三分之一的奴隶混在百兽中一起冲入了敌方所驻扎的森林边界之中。多子站立的战车的马匹被一开始的百兽和奴隶们的疯狂的热浪给惊着了,它们腾空而起,战车被掀翻,多子滚落战车下,一半的身体被压在战车之下,随后马匹和战车又被往前拼杀的百兽和奴隶踩踏,马匹已经四散奔走,不知去向。战车却带离多子的身体,这样多子重新得以站立起来。战场的高度紧张没有让她感觉到疼痛,她一起身就往前奔跑。她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身边的奴隶们像被风刮起来的树叶纷纷往后飞,但是她还是慢了,就在她快要把所有的奴隶都超越,就在她已经可以从奔跑的百兽的空隙间看到敌方的箭头的时候,突然一道巨大的亮光在敌方阵地的前沿撕开,箭头瞬间消失在白光之中,百兽被这道巨大的白光所刺目导致它们瞬间失去了判断能力,一切都在顺着这股往前冲撞的力惯性前行。就在多子听到巨大的落地声音,那不是地面,而是深坑,她已经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了。那就像一个久远的梦境,迟早要到来,多子多次噩梦中惊醒,这种杀敌的方式高效而干净,只是在前面的几百场战斗中没有敌方使用,但是多子恐惧这种杀戮方式,它迟早会到来,那一天就是。多子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她必须往前冲,并且发出收兵的信号,让手下人传令下去,后方正在奔突而来的奴隶立马止步,停止前行。但是,那一天也怪了,奴隶们疯了一般,把阵前命令当儿戏,仍然拼命往前冲,多子也要马上赶到百兽前方,阻止还未落入陷阱的百兽立马止步,后者从左右两侧突击。但是也怪了,那一天,百兽也跟疯了一样,好不理会多子对她们发出的停止前行的嘶嘶嘶嘘嘘嘘的声音,多子的腮帮子都要鼓炸裂了,她的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围城一个圆圈放在嘴里发出尖利的嘶嘶嘶嘘嘘嘘的声音,但百兽已经听不见了,它们纷纷落入陷阱。随后她看到敌方兵卒往陷阱里推火球,火球中卖着黑金,这样会让火势更猛烈更持久。火球越来越多,在深坑中形成巨大的火浪,火舌一蹦百丈高,巨大的火舌吞噬了深坑里的一切,也吞噬着因恐惧要逃离深坑的百兽和奴隶们。多子在火浪的边缘,她被巨大的气流冲撞出百丈远。她被手下人带离逃出了杀戮场。一路上她真真切切地听见百兽惊恐的怒吼和奴隶们的嘶喊,肉烧焦的气味随着风向飘向王所在的城市。那个时刻,王正在跟百官站在城楼顶上远远观望这场战役。看着狼狈逃窜的奴隶,还有被架着回来的多子,王一言未发。
简单包扎之后,多子当晚就带领一个五十人的敢死队,夜幕掩护,摸进鬼方阵地。鬼方没有因为打了胜仗而趁机大举反攻,而是就地扎营,从深坑里捞起烤焦的尸块大快朵颐,酒器洒落一地。多子着平时穿的夜行服,完美地隐藏了她。她进入敌首营帐,这是她第一次与敌方的首领如此近的接触。让多子吃惊的是,这位眼前的敌方首领跟被的首领不一样,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他的手下已经在营帐中聚众厮混,女奴隶伺候一旁,有的拉着一个或几个女奴在干不堪入目之事。此时敌方首领,站在一张巨大的作战图前面,神情凝重,双目定在一个地方许久,多子看到他盯着看的地方正是王所在的城市。她的手下已经分散在各个营帐开始干活了,多子相信经过她调教出来的手下一个顶上千兵卒。他嘴上没有胡须,脸庞清白,甚至能看到几根青筋,当他皱眉的时候,他腮上的筋肉突出几根,整个人显得雄壮有力。他比多子高出两个头,身躯挺拔笔直,腰佩上挂了一把弯月刀,刀鞘刻着猛兽模样的花纹,刀柄上有看见他长期握着的印痕。再细看那刀柄,刀柄上分明挂着一个香包和绣带。多子已经再走进他,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浪让多子浑身一阵燥热,他胸腔一起一伏的呼吸让多子也心烦意乱。多子抽刀的手因为烦乱发出了一点声响,他立马紧张起来,手起刀落,多子的夜行衣被砍去一角。夜行衣的坚硬的外壳与他的刀刃相碰,激起了一阵激烈的火花。多子来不及多想,奔将出了营帐,连夜返回了王的城。走之前,多子路过其他营帐,立马发出闷声倒地、血溅营帐的事情。多子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手下紧随多子其后。返城后,多子没有损失一兵一卒,果然都是精兵强将。
经过那一役,多子劝说王改变战略,从进攻到防守。第二天,前方探子来报,鬼方已经连夜撤走。多子想起了那个文质彬彬的鬼方首领若有所思。来年春天,王的手里已经控制了足够多的疆土,他认为已经攒够了足够多的资本,于是率领十万人马浩浩荡荡回到首城。在王还未到达首城,大概还有百余里地时,就有首城出来的将领来报,报是大王派来迎接太子回宫执掌大权。这里就可以看出王的足智多谋和阴险毒辣。他没有直接进宫,也没有让所谓前来迎接的将军回去,而是派将军的一个手下回去禀告,让大王亲自出城迎接他才进城。果然,大王出城迎接,后面只跟着几名随从。王却早有安排,让人悄悄拿下大王,以叙旧的名义被囚禁在王的阵营里。王又派人潜入城中打探消息,原来因为大王昏庸无道,城里已无多少兵力。就这样,王顺利进首城,成了大王。原来的大王的下落?这些都不重要了。挫骨扬灰,多子看到的类似的场景已经太多了。她的心很累,手里的文字模具也渐渐模糊起来,她在冶铸场上睡着了。
不知是睡梦中还是真实中,大王来到冶铸场。
大王夸赞多子的手艺巧夺天工,这九足至尊鼎足可以让后世人记住他的雄伟大业,他吩咐多子要把每一场战役都铭刻上去,而且要注明他,现如今的大王,世界之王,王中之王,亲自领导和指挥了每一场战役,每次战役,他,世界之王,王中之王,都一马当先,奋勇杀敌,杀得敌人抱头鼠窜。而且,大王还特别强调,他,世界之王,王中之王,亲自领导和指挥的每一场战役都取得空前的胜利。
“大王,空前,这个词,只能用一次,是高级别的,如果我这样刻上,后世人恐怕会看出这是假的。”多子幽幽地说。
“哎哎!”大王哼哼两声,显得很不自在,有是在给多子压力,现如今我已经是大王,不再是那个跟在你和百兽后面屁颠屁颠的无家可归的小流浪汉了,你给我放尊重点。多子低下头,表示臣服。
多子指给大王看:“大王,您看,这个焚铜坑,足有半个战场地那么大,投进去个把人去一眨眼就消失了。从这坑里,出来的铜水,经由这个管道,进入大鼎制作的模具当中。您看,现在的铜水已经在模具的底层铺满了,如果仔细看的话,能看到铜水在慢慢干、硬和固着在一起,此时,如果投进个把人去,会立马粘在上面,甭管是谁,都会立马被那些源源不断地从管道里流出来的铜水浸泡、浸没然后消失不见。大王,您看这边,这里是大鼎的耳朵,耳朵之大,足有您的床榻之大,里面囚禁一个人去,也是分分钟钟的事情。您再看这里,这里是文字模具,我已经把您的丰功伟绩都刻在这上面,你看,这是您在平原流浪的时候,您看见您的钻天发髻了吗?您看这里,这里是您杀父的营帐,营帐上斑斑血迹是您父亲那庞大的身躯里面流出来的血液的一部分。您看这里,这里是您跟心腹密谋的地方,这个接头接耳的画面跟类人雄性动物窃窃私语的画面多么地相匹配,您看看,那些类人雄性动物画得可像吗?您看这里,登基那天的晚上,一边是万众跪服的场景,一边是以前的大王旧臣以及他们的家眷被斩草除根赶尽杀绝的场景,这场景可有出错?大王,您先别急着擦汗,冶铸场的确有些燥热,但这里出去的每一个产品都是心底最纯粹的人和奴隶们日夜赶工的结果,所有的,一旦铸成,必将流传千古,大王,您就是要跟着这些铸品一起流传千古的呀。您看这里,这里是您的上百个嫔妃,各个美貌若天仙,这里是您派出到帝国各个角落寻找美女的官员们,这里是另有批,他们专门负责为您寻找长生不死的草药,还有第三批,他们是将军们,负责为您镇守帝国边疆,边疆之内,百姓生活富足,百兽齐来纳福,各地祥瑞不断,大王的天子之化身将永固我帝国万寿无疆。大王,您别急着点头,您看到这里的狼烟滚滚、人兽嘶喊了吗?您看到头上插了一根草要被卖掉的儿童了吗?您看到这家跟那家易子相食了吗?您看见帝国之内寸草不生了吗?大王,您要干什么,您的有力的大手正在把我往焚铜坑里推,您是要把我推入铜坑化为铜水铸进九足大鼎里,您就不怕我的阴魂在您的年终大典上搅得天翻地覆人心惶惶吗?我曾经跟您有过约定,如果我为您打下九万里疆土,您就告诉我这一切如何发生、怎样发生以及如何解决这个困局的。九万里已足足够了,您的故事却还没有讲给我听。在这神圣的冶铸场地,您讲出来的正可以铸进文字之中,永留千古。怎么?您只说两个字来应付我,‘野心’。您说的是词,不是故事。野心是什么?您已经有了无边无际的疆土,您的声音已经跟天地相媲美,您发出一道命令,要领帝国所有的奴隶为您日夜不停地挖掘,您需要的每一样东西,翻遍帝国的方寸都要为您找到,您还不满足吗?什么?您说‘彼活我亡,不得为之’,的确是,您的成为大王的路上,尸骨累累,在您已是大王的路上,仍将是累累尸骨。”
大王的手还要再次来推多子入焚铜坑。多子反推开他的手,看着眼前这副所谓的尊荣,所有的人都称他为天子,天上的王派他的儿子下来代理他治理天下。这样的一套说法,多子之前从未想象过。在她的意识当中,天上星宿众多,但星宿是星宿,人间是人间,人们不会把天上的东西拿过来放在人间,去恐吓,去标注,去欺骗。多子也曾经观过天象,那是为了知晓耕种的时日和浇灌的时日,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要拿出一个部门,养一批狗屁都不懂的闲人,夜夜都在那里看看天,实在他们根本就不懂,因为天是不用每晚去看的,漆黑的夜里能看出个什么玩意来。连长生不老的草药都要寻找,这群无知之徒,长生不老不用吃什么草药,也不用费劲巴拉地去寻找,它是可遇不可求的,遇见了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大王,您仔细看看我,此时的我跟三十年多年前,在山丘和平原交界的地方你我第一次遇见的时候,有什么不一样吗?”大王漫不经心地看着他,嘴里嘟囔:“能有什么不一样。”多子微笑着,让笑容吸引大王不要移开眼睛。大王越看越吃惊,越看,眼里越充满血丝,瞳孔越来越大,又慢慢变小,嘴巴大张着,惊恐得说不出话来。
多子慢慢地披上夜行衣,那被刀看去一截的地方还留着一个坑洞,泛着白光,只是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不过在黑夜中那道细细的白光在慢慢移动,有些扎眼。大王看着那道细细的光慢慢消失,最后不见。
多年以后,当年在冶铸场劳作的奴隶们把那天夜晚听到的和看到的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传播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太阳东升西落,无数次个轮回,帝国崩塌干净,埋入尘沙之下,在民间的小道传说中,仍然有一个不会死去的仙姑,保佑着来来往往的夜行人,那道细细的光亮,在远远的山头亮着,就是仙姑在为夜行人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