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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西天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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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峦重叠之间,在西域古道两边的风沙中,在繁华的城市和热闹的集市上,每当夜幕降临,凡是经过这片广大土地,连骆驼都会在夜色中向着一道细细的光亮斜头瞧去,因为只要有那道细细的光亮在的地方,就会有茂盛的水草、肥美的牛羊、长长的骆驼商队,就会有人烟,有水泉和补充粮草的地方,而且还一定会有竹林。竹林或丰茂,或稀薄,不管是一片竹林,还是一簇竹苗,周围一定会有一个孤独的身影,白天着白衣,晚上着黑衣,青丝飘飘,身段款款,似人似仙。很多人都说起过这样的一个看似女性的存在,但谁也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更不可能面对面见过。
谁也不知道这道细细的光亮曾经在崇山峻岭之间徘徊经年,谁也不知道这道细细的光亮曾经在平原山岭见穿梭踟躇,谁也不知道这道光亮它有什么秘密,她到底是谁?
她还记得,当年离开深宫,到现在,天地几经变幻,连当年那心动的感觉也在风沙尘埃中渐飘渐远。她还记得出城之后,家的思念让她步履匆匆,她径直朝那层层叠叠的崇山峻岭奔过去。碎石和雨滴飞溅,风在耳边呼啸,山的那边似乎有兵事发生。几个山岭翻过,也无人声酣睡,不知哪里的野鸡的晨鸣唤醒了她薄薄的睡意。东方泛白,她渐次看清了眼前和远处,这不是梦中都不会出错的凤凰山,而是不知是哪出山峦。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白天无太阳,晚上无月亮,她从未经历这样怪异的天气,越往前走,越荒凉。风刮在脸上,有种刺痛的感觉。再后来,漫天黄沙,遮天蔽日,风卷黄沙走石,难道是又换了天地?
也不知经过了多少个没日没夜的时候,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再到中雨,然后转小雨,再是中雨,就这么中雨小雨地交替下着,从未停止。更要命的是,那雨跟平时的雨不一样,那雨啊,带着酸臭腐烂的味道,空气中到处弥散着这种让人窒息的气味。山川小溪不再清甜,大江大河污浊不堪,山川劲岚垂帅,万物凋零枯烂。她找不到一处躲避之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那么踉跄地在腥臭之中淌水而过。也不知又过了多少时辰,有一天,当她从不知是什么地方的枯草堆里睁开眼的时候,她看到的景色让她不敢相信,那恐怖阴冷的画面分明就在昨日,但却像是噩梦而已。此时,天空湛蓝深邃,万山遍野葱翠欲滴,绿色中万点红艳点缀期间,再放眼远眺,那里天地的蓝交错在一起,包裹着层层的墨绿,想必那墨绿应该是遥远的深海或者是无边的古林吧。那天空的颜色呀,她多了那么长时间从未见过那样的一种蓝,那种蓝能把人给吸过去,那种蓝能让人的心瞬间开放、平缓、安静和祥和。那种蓝呀,她后来也见到过,那是一种在地底下宝藏着的一种宝石,有时会也会裸露出来,不过它们都出现在人烟不到的地方。远远地,她看到对面山涧之间有种蓝色在忽闪忽闪的发出亮光,在重峦叠嶂里游玩奔跑和歇息的她,从未见识过那种东西,她走了三天三夜,终于达到了发亮的地方,原来是一堆石头。发光的石头的里面的一圈一圈东西。石头有的大有的小,都从中间劈开过,她猜想一定是最近那一场大雷雨导致的,那雷雨仿佛是从天上劈将而下的数不清的雷斧,朝着古林毫不留情地劈将下来,她所在的山头也在瞬间燃起了大火,古树和落叶都在雷火中化为灰烬。火势被接下来的大雨瓢泼殆尽,她在大雨中捡拾还带着余温的烤焦的野兔、野鸡和果子吃。
更多的时候,她会把一天的时间分成六份,早中晚各三份,再加上中间的两份,还有睡前的一份,她会拿出早上吃早饭之前的时间梳洗打扮。山泉水在这个山麓的阳面的低洼初形成了一汪湖泊,她在湖泊边上扎在了一个小木屋,有一个单间,一个灶台,一台纺织摇车。她会在湖泊边洗漱打扮,湖水就是镜子。清晨的太阳打在湖面上,湖水还有些凉凉的,手轻轻地抚一下水面,水面形成细细的层层波澜,她的脸庞也变成了细细的褶皱的画面,她不需要看她自己的脸庞,因为它一直都没有变化。当年之所以从道观离开,就是因为她不想让师傅真元散人知道她的秘密。虽然她非常感激师傅当年能收留她,也就是在酸臭雨结束之后,她的夜行衣已经腐烂溃败,荒野古道寻找编衣的材料极其困难,幸亏每走几天,总会在一处宽阔之地寻得一些衣衫,那想必是野兽吃完剩下的衣衫,如果一下子看到很多的话,那一定是曾经的战场遗留下来的。她已经不能挑剔这那了。当她在极度疲惫虚弱的身体状况下,山腰上的一处树林间露出一段绿瓦,因为腐臭酸雨的缘故,树木干枯土黄,绿瓦显得特别扎眼。等她来到这里,竟发现是一座道观,观中只有一位道士,女道士。道士看了她一眼,一句话没说,就似乎知晓了一些。后来她才知道,当时她以为师傅看透了她的身世,其实不然,师傅是似乎知晓了什么,但师傅是把她看成了狐仙野鬼。也难怪,荒郊野岭的,凡是经过这地方的,不是兵卒,就是强盗,要么就是挖草药和打野味的男人,一介女辈,大概师傅从未见过。直到有一次,她挖草药被荆棘扎破了手指,流出了血,师傅才对她放下戒备。师傅是一个通透智慧又善良的人,因为师傅从未询问她的来处,也不关心她的去处,她在道观里一天,就帮助师傅打理道观一天。师傅有时候也会跟她说一些道观的历史,但又像是自言自语,对着空气在说话,这让她的心理负担少一些,因为要是师傅对她讲起一些过去的事情来,而她却从未向师傅道出一些自己的来处的事情,那显得她多么地小气。
道观听上去来头不了,是中原皇帝派皇家军队在攻打下这片广袤的西北疆土的时候,听从大臣们的意见,屯田戍边。一开始是打完仗,卸下甲,过起平常生活的士兵们,他们放下兵器扛起驴具,卸下驴具就可以拿起武器。后来是流寇盗匪为了躲避官家官司流落此地,再后来是中原发生饥荒逃难到此地的难民,渐渐地就有了道观。后来西北戎族在一代英王的带领下发展壮大,一路南下,攻下了包括此地之南更多的底盘。后来中原换朝换代,势力再次壮大,又打了回来。这里多次出于拉锯战的最中央地带。师傅说,一切都会随着时间的流淌过去的。她觉得时间的流淌就像她用来梳妆打扮的这汪湖水,它无言,却带走了一切。
只是有些的东西是带不走的,会像风一样不经意间钻进她的心间,一开始还会起些波澜,不过时间久了,波澜成了点点涟漪,最后连这点涟漪都没有了,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高大的身躯,有力的臂膀,他仰头看地图的脸上有肌肉在挑动,他的刀柄上挂着一只香袋。当时她并不知道,只是很久之后她才明白,香袋只有中原人才惯有。之前她以为与他们长期出于对垒状态的一定是鬼方,但是看来事实并非如此。她已经不想再记起那个令人讨厌的人,川,哦不,大王。他靠着手下给他打下的万顷疆土坐上高高在上的位置,而他自己,只要动用阴谋诡计即可。难道这个世间就是动阴谋的在上动兵器的在下,什么都没有的就只能是奴隶吗?
师傅说的改朝换代,天下变了,在她看来并没有什么变化,至少那个关于等级的真相仍然如此。想到这里的时候,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就在昨日她看到的场景:七车,驴拉的车,没个车套两个驴,没个车上坐至少四五个人,因为从她们陆续从车上下来的时间来看,持续的时间够长,虽然在粗野的男人呵斥之下,她们都在慌乱中加快了步伐,但是从她们用力挪着明显是疲惫不堪的步伐来看,她们显然是千里迢迢甚至是万里迢迢来到此地的。那座城就在翻过这座山的山脚下的广大平原的一角,城墙高耸,有卫兵在城门把守。这些时日,应该说自从皇家公主曾在这里落过脚,去往那遥远的西天边的地方和亲,自那时候开始,有多位皇家公主被送往西天边完成和亲使命,自此,这座城的墙才越来越高,南来北往的人络绎不绝来到此地,渐渐地形成了一个有着琳琅满目、稀奇古怪商品的大市场。几乎她想要的什么东西,就都能在那个市场上找到。生活从未变得如此便利。酸臭的雨也从未下过,或许真的天变了。
每次去市场,她都会留意一下是否有女子的身影,只是她从未再见到过。直到有一次,又来了更多的车,车上有更多的女子,这次拉车的不是两头驴而是两匹马,直到这个时候,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这一切的发生似乎都是或许很久就是如此的,没有人解释过这一切,但是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解释只能是解释,解释或许是谎言的遮羞布。以后,每个几个月就会有马车进城,马车对有大有小,大的有十多辆,小的三四辆。虽然来了这么多人,也没感觉到什么大乱,城里的人过着照旧的生活。期间,打西边来的商人也多起来,他们带来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是她从未见过的。这天,她来到市场,左看看有看看,对她来说,逛市场逛市场,就是光逛不买。那些西边来的商人,他们大都带着帽箍,少一些人带高帽,帽子尖上还会插一些像羽毛的东西,随着头晃动,上面的羽毛也晃来晃去,颇为高校。摆出来的东西都是跟那些从东边来的东西不一样的,不过在她看来,如果把东西从它们的作用上而不是外形上来分类的话,大都是一样的,就是不管从东边还是从西边来的,都有差不多这几类:纯粹好玩的、做食物的、做工具的、吸引人眼球的。比如从西边来的有挂毯,从东边来的有布毯;从东边来的有拨浪鼓,从西边来的有自动唱歌的青蛙;从西边来的有撬桃仁的夹子,从东边来的有拨火的钳子;从东边来的有耍猴的,从西边来的有耍蛇的。就这样,一会儿买一个别针,一会儿买一把梳子,一会儿瞅瞅耍蛇的,一会儿掂一掂似乎可以用来爬悬崖的八爪钩子。不觉已是晌午。声浪渐渐高起来,她觉得头脑有些昏沉沉的,一开始觉得是太阳太毒了,后来才知道那是在记忆深处的声音与当下的一模一样的声音相碰撞时在她的意识当中造成的暂时性的失忆的失重感,其实就是过去的恐惧在现在不敢面对的缘故。那哒哒的铁蹄和战马的嘶叫声,越来越近,有警觉的人立马收拾摊位四散奔逃。没有经验的人,被吓得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她下意识地往墙根下站,一动不动。就在她不远的前方,一个被吓到两腿筛糠一般的男人的身体被马刀劈成了两半,一半倒在她的脚边。她双目凝视那十来个骑着高头大马的蒙面人,他们都带着头箍,符合人们口中传说的盗匪的形象。他们对于挡在他们进路上的,不管是人还是牲口或者是其他的东西,统统一顿乱砍。她看到他们径直去了一家豪华客栈。很快,他们再出来的时候,每个人手里抓住几个姑娘,就像拎小鸡一样抓到马背上,然后扬长而去。客栈老板连滚带爬地滚出来,大声喊着:“天煞我也,天煞我也。”
拿出在炼丹丸之余,她织造了一副夜行衣,竹片主体,铁水为肌,黑墨汁覆之,比上一副夜行人要轻便太多。多亏了夜行衣,干很多事情方便多了。炼丹丸需要很多的材料很多都不能寻常获得,上一次的在练就那个大丸的时候,需要一个千年前的铜片作为药引子,而且是要被血浸泡过的铜片。她在夜间飞行了半个夜晚才最终在海天相接的地方寻得一块,上面沾满了新鲜的鱼血。她终于松了一口气,要知道这副药丸已经答应了监军长官,三个月要完工,一共十颗,
门口站岗的卫兵挡住了她,待禀报之后,方容她进。
她被径直带去了备膳房。备膳房的头头带她进了一个大院,大院通向一个方形大屋,类似大殿的模样,只是规模要小一些。刚一进屋,她就被不知从哪来的阴风都吹得从脚凉到头。备膳房的头头毕恭毕敬地立在那里,在禀告完药丸的事之后。她也照样站立。从黑暗的地方,出现一团东西,等那团东西移动到从窗棂射进来的光之后,她才看清了,原来是六七个女人簇拥着一个男人,确切地说,与其说是簇拥,不如说是搀扶。那个男人脸色蜡黄泛绿,本来就瘦小的骨架子已经要散掉了。看上去要不久于人世。备膳房的头头示意她拿出药丸。她打开铁质大盒,里面有两排铁质小盒,每排五个。她一一打开。她吩咐拿来六成热水,盛在使用了十年以上的铁质水钵里,然后一口一个药丸吞下去。如果一口吞不下去的话,可以分两次,对多三次吞服。这些都在女人们的帮助下,那个男人才做完这套动作的。备膳房的头头在看着这一套动作的时候,还不断地谄媚地说着:“刘监军有福了,上天睁眼了。”“像您这样的大善人,活着时朝廷之福。”她就在听着谄媚的话语,同时仔细地观察刘监军的脸色。从他服下第一口的时候,她发现他的脖子往前一抻,像被拉伸要挨宰的鸡脖子;服第二口的时候,只见他身体一抻,像被马力拉直的身体,要裂开了。在女人们扶着他的脑袋往里灌第三口的时候,她看到他的眼睛瞪直了翻上天了,全是眼白了,人接着没了。女人们吓得水钵掉落地上,她刚听见谄媚的话语“您要是不好,我替您死”时,那眼白出现了。备膳房的头头惊恐万状,回头看她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她也不知如何是好。说实话,这副药丸是她头一次炼,完全按照师傅教给她的配方。她有药书为证。在多年以后,她才明白,一个看上去就将不久于人世的人在服了她的药丸会一命呜呼,不是因为那个人恰好死在一个巧的时辰,而是那药丸里面的材料都无法通过科学的考验,像苏丹红那样的东西,很难掌握用量,还有千年前的铜片本身含有大量的有毒物质。只是那个时候她根本就不可能明白其中的原因。那是她的“凤凰药铺”开张的第十三年遇到的第一桩人命案。如果不是当场的一个人的死亡,哪怕是在第二天或者第三年,甚至很多年之后,她都可以脱罪。但是这一次她似乎无法脱罪。
她就地被抓起来,就地关在了监军家的后院的牲口场里,跟监军家的马、牛和一对狼狗放在一起。他们一会说要把她活埋陪葬,一会儿要把她扔给狼狗吃了,一会儿说要把她卖给西边的人。前两个她都知道是做什么,但是后一个让她有种预感,这里面可能有更多的秘密。她大声嘶喊说:“把我活埋吧,快点活埋吧,把我扔给狼狗吃了也行,现在就扔,别让我受这份活罪。反正我活不了,不如来个痛苦。现在就活埋,让它们吃了我。”于是,他们决定把我卖了。当我卖牵出监军府,经过中庭大院的时候,我看到了备膳房的头头被置于天井一隅,浑身□□,已经血肉模糊,看来已经死了,十来只狼狗在他周围转悠。
她要求回去取衣服。押送她的狱头看他可怜,就在押送的路上转道到了她小屋。她被要求只能取三样东西,她只拿了一样:竹织夜行衣。
原来并不是由他们卖,而是他们只是负责转交。她被转交到一群马匪手中。她记起来了,就是这群马匪模样的人,总是在隔段时间就把女孩拉到城里来。也是同样装束的马匪,又把女孩抢走。
“抢走是要做压寨夫人的,送来的吧,终归也要拉走的,拉去西天边了。西天边有啥?有悬崖呗。一股脑地都推下去,喂野兽了。”
她听到了马匪跟狱头的窃窃私语。
西天边或许有悬崖,但一定会有猛兽。
果然,那几个狱卒把她交给了马匪之后,她看到他们之间有叮当作响的银子,狱卒心满意足地走了。她跟马匪首领的眼神接触了一下。对方盯着她看了几秒,摇摇头,走了。
她几乎是被扔进了一个地窖里,里面光线很暗,等她适应了这里黑暗的环境,她才看清这个地窖原来非常大,半个窗户在上面,因此这个地窖有一半是在地下的。这种地窖她见过,是这里人家经常用来储藏室用的。当然,不仅可以储藏物品,也可以储藏人。这里一共大概有五十来个人,大多数都是女孩子的模样,她们眼睛里满是惊恐。进来的时候就闻到一股腥臊气味,原来大小便也都在屋里头。这显然不会有什么好事。但到底是为什么要把这些年轻女孩抓起来呢。她们显然都不是本地的。有的身上穿得破烂一些,有的穿得体面一些。她知道在不久的将来的遭遇,甚至就是在当下的遭遇当中,这些统统都不重要。
在傍晚时分,她们被塞给一些干粮。她给自己留了一块,然后挨个发给每一个人。有的要上来抢夺,她用眼神示意她们坐好。我挑出离我最近的两个女孩,帮我一块发下去。这两个女孩一个瘦弱矮小,一个强壮高大一些,那个强壮高大的不愿起身帮忙,对她翻白眼,她也没理会。她拿眼神扫了全场,问是否有愿意帮我的。陆续有三个人站起来。五个人一起把干粮发下去。这一圈发放,她也大致看清楚了每一个人的脸,她更加确切了,她们一定来自不同的地方,而且身份等级也各不一样。她们的眼神里都充满了迷茫和恐惧。她问她们话,来自哪里,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没有一个人愿意回答。
她数着日头,扒拉着日子。她问她们,是否还记得离家的情景。无人回答。她问她们:家的名字可曾记得。无人回答。在这个地狱一般的地方,她用自己意念可以就这些女孩子出去,但出去之后往哪里带她们。她了解这里的地形,出了这座城,是一片耕种的田地,田地开外,可以就漫漫黄沙。即便她能打开这个地狱之门,但是能不能走出马匪看管的底盘都是个很大的问题。她们的惊恐状会加重逃离的难度。即便她能让这些女孩子勇敢起来,但也保不齐她们在看到饿狼扑咬而来的惊恐喊叫,那早就把马匪喊叫过来了。到那时,保不齐一顿毒打。还是不要那么做。
她接着去黑暗的角落方便的机会,披上了夜行衣。她来到地狱之外,天幕是一块遥远的黑布,上面星星点点几个亮点。黑暗的地方是他们马匹所在的地方,光亮的地方那里传来呼三喝四的猜拳罚酒的土匪声,听上去已喝得三巡。地上杯盏狼藉,斧头和大刀歪七竖八地扔在地上,污浊的酒气弥漫在帐篷里。这些臭男人!看着饭桌上酒肉菜一应俱全,看着这八根大蜡烛,每根蜡烛都被滴落的蜡油包裹,在想想她们那地狱般的地方,潮湿,黑暗,臭气熏天,没有铺的盖的,更坏的是,她们都已是这群恶人的奴隶、口中食。她就急火攻心。不小心踢到了一根刀柄,哐啷一声,把这群马匪吓得酒醒三成。她看到那个首领瞪大了眼珠子,嘴里还嗝了一声。她没理睬,继续往前走。那些烂醉如泥的马匪此刻就像这营帐的破烂的围布,她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撕碎。不过目前还要留着他们,以便将来有点用。
她急于找到一样东西,或者听到一些情报。那一晚她一无所获。
大概是有过了一天的样子,她听到大西天边来了一队足足有百人的马队,马蹄急速奔跑撞击地面的声音所激起的大地的震颤,从那太阳落山的地方开始,一直传递到这里,撞击着她的鼓膜,简直快要碎裂了。她捂住耳朵,声音并没有消失下去,反而越来越重,越来越尖刺。在一阵胡乱的挞伐之后,终于停止了,她也能清晰地听见院子里一下子尘埃乱飞、马嘶匪叫。从他们唾沫飞出黑胡子那热络劲,她知道他们从事这样的勾当绝不是一次两次。
正如她所料。她听见了银元清脆的声音,闻见了西域香料的勾魂摄魄的气味,还有他们用西域语言交流的声音。这群马匪的西域语言如此熟练,更加表明了他们从事此种罪恶勾当已至少十年以上。
很快,她们被从恶臭的地狱般的地方放出来了,被用一根长麻绳栓在一起。挨个地从地窖里出来了。再挨个地被推搡进一排马车上,马车堆足足有十多辆。伴随着一声吆喝,马车缓缓起步,越来越快,最后飞奔起来,向着西方的广袤的黑暗区域狂奔而去。也不知奔跑了多少时辰。当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单独在一个房间里。当她觉得不大对劲的时候,这才发现有一个长得像猴子的男人正在仔细地观察她。她大惊失色,下意识给了猴子男人一个巴掌。同时,她听到一声“鬼女人,去死吧”,她又晕过去了。再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耳边满是乌七八糟的声音,仔细听也听不懂,她看到了无数双移动的脚,脚上是颜色款式大都一样的皱巴巴的皮制的鞋,有的小腿裸露,有的裸露的部分一直到大腿,上身都裹着一块白色的或者黑色的或者灰色的布巾。有人前来,跟那个猴子一样的男人乌七八糟叽里咕噜说了一翻什么鸟语。走了。又有人来,又走了。她又渴又饿,每动一下,栓在脖子上的铁链就刺啦皮肤一下。铁链刚好卡在脖子的肉里,她的每一次呼吸都钻心的疼。
虽然疼痛到极点,她仍然强逼自己保持清醒。她必须知道下一步她是到的那里,她不能这样稀里糊涂。不过,等到她下一次清醒的时候,她仍然回忆不起来自己是从怎么到这里的。
这一次她还是在一个闭塞阴暗的小空间里,等她看清楚的时候才发现是一个铁笼子。她被关在铁笼子里,脖子上的铁链子跟铁栏杆锁在一起。她想到了死。但现在先死的机会都没有,她的手疼痛到抬不起来,她的头碰撞铁栏因为空间太狭小也用不上力。她闭上眼睛,周围巨大的吆喝吆喝的声音表明外面有很多人在干着需要用大力气的活。在她的记忆当中,一群男人聚集在一起会窃窃私语密谋,也会有很大奴隶聚集在一起建城筑墙采矿,要么就是大型的战役,会有什么呢?
她听到了上面一阵赛过一阵的欢呼声,听上去像是战车枪戟的劈砍之厉声,还听见人死之前血液流淌出身体,喉咙里只出不进的嗝呃嗝呃的声音,这是她听见过的最残忍的声音,在这此起彼伏的声音中掺杂进高昂兴奋的叫好声、吹口哨声和嗷嗷叫的欢呼声。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世界。
有两个人在朝她这边走来,他们在叽叽咕咕地说些什么,从比划的手势来看,他们是在交易她。一个太高价钱,一个压低价钱。她抬起脸,或许能给这笔交易带来一个好结果。果然,买家看见了她的脸,犹豫了一下,点头了。她只想离开这个铁笼子,被卖给了谁,不重要。就这样,她被塞进了马车。车厢四周是黑色的围布,封闭严密,从热度上,她能感觉到这里的气温非常热。应该正在经过一个闹市,她听见了骆驼的声响。她还听见了眼镜蛇嘶嘶的叫唤。现在她被拉离了闹市,进入了一条胡同。在胡同里转悠了很久,终于停下来了。她眼睛被捆绑着看不见。她感觉有人搀扶她进入了一个房子里,因为突然之间就凉快了下来。
她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这一次她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从他们的窃窃私语中,她大概了解了那些动不动就迷糊过去的日子里都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她刚才是从杀戮娱乐场让人给买回来了。大概在这次买卖之前还发生过几次买卖,不过她自己是不记得的,两个交头接耳的人大概也不清楚。从他们嘴里发出的啧啧的声音似乎在传递一个怜悯的信号。她觉得自己这次大概是不会太过于难过的。她的锁链早已被解掉。有人来给她检查身体,是一个女人,她被那个女人要求脱掉衣服。她照做了。她先是浑身上下前后看了一圈,皱起眉头,又要求躺下来。她照做了。她被要求两腿分开,她犹豫了。那个女人对外面喊着什么,有一个男人边应边往这里走。她照做了,那个女人让外面的男人不用进来了。都检查完了之后,那个女人出去对男人耳语了一阵。到了晚上,她被几个女人按住,还有几个女人进来,给她往身上穿各种绫罗绸缎的东西,还往她脸上涂脂抹粉。伤口还流着血,擦脸的布擦在脸上生疼生疼的。最后她浑身红艳艳的,头上还带着一个大红帽子,两边有红色的穗垂下来。
她被那些女人笑嘻嘻地推进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更冷。不知是因为这里的晚上更冷的缘故,还是这个房间充满了死亡气息才导致更冷的缘故,她浑身战栗。曾经立在战车上,耳边喊声战天,她都从未如此地战栗过。她被推进来之后,外面就锁上了门。上锁的声音深深地在她的心中敲打了一下,这个地方不比任何一个地方更好。
她看清楚了,正中央是一个棺材,她走进看,里面是一具刚刚死去不久的中年人,神态很安详。是要陪葬吗?她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但是这不是墓穴,何来陪葬?那是要干什么呢?她听见外面还有脚步声,赶紧跑过去抓住窗棂,她可怜兮兮地说道:“大姐大娘,可怜可怜我,告诉我这是要让我怎样?我完全不知道我是在什么地方,我的爹娘都不知道我现在在哪里。麻烦你们行行好,死也让我死个明白,这到底是要让我做什么?”
有一个女人走进一步,瞅了瞅她,摇摇头,又看了看旁边的人,她生怕这个女人走开,于是就央求这个女人可怜可怜她,即便让她死也帮她做个明白鬼。
那个女人短暂的几句话,就像一条一条发着光的线,把前后的故事,虽然她在某些时段被打晕或用被的方式给弄晕无法看见,但她仍能从那几条明亮的线索的照耀下看穿那几条暗线的来龙去脉。这个故事的黑暗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心理底线,她几次三番想要把自己的心拯救出这个黑暗的牢笼,但她做不到,因为这个故事跟之前的故事,都在告知她同一个逻辑:一旦为奴,终身为奴。这个故事也在告知她一个事实:世道变了。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有人动了恻隐之心,似乎要用这种方式安慰一个临死之人。
“多子。”
这个名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知道:“她是我的秘密,如今告诉了你们。”
“唉,你这小姑娘,说话似乎这么刻薄,我们刚才可以帮了你的。”其中一个女人尖酸刻薄地说。
“真帮我,就把我放出去。”多子幽幽地说。
一众女人听完,嘻嘻哈哈地走了。
多子的眼神暗淡下去,眼皮重重地耷拉下来。等它重新睁开的时候,双眼充满了血丝,已不再是人的眼睛,而是一双猛兽即将扑上猎物撕咬的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