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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不属于女子的时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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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转斗移,世间又多了一重劫难。多子分明还记得,就是在前些天,哦,其实已经是很多年了。近来,多子对时间的年轮有些模糊,感觉时间过得越来越快了,而且这个世界变幻得越来越迷离了,真正一个花花世界。道,应该在这个世道里转动得越来越快,因为道的表现越来越多,越来越繁杂了。多子最近也在看佛,都是粗浅地看,字越来越多,要认识的都是逐日在变化。多子有时候不禁感叹到:世间的变化万万多,物是人非最是多。
多子最喜欢栖居的森林、山川和湖泊以及大河,都在逐年萎缩。以前的森林茂密冲天,现在的森林只在山顶有那么一撮,竟然还是有很多人不分四季地砍伐。大河的水越来越浑浊,人们把排泄物和食余之外统统排进小河道,小河道腐烂变臭,再把发臭的水排进大河道,大河上的水也变浑浊了。
游手好闲的人越来越多,而劳作的人也越来越多,游手好闲的人越多,劳作的人也越多。多子观察到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越是劳作的人,越贫穷,而越是天天闲得人,越富有。她在这个城市的中心,看到一栋偌大的大屋,人们都称它为府,好大的一个府,多子在里面游荡,竟然在一堆假山和假溪水的庭院里迷了路,也要怪当时夜色天黑,那天恰巧月亮和星星全都不亮,而多子闪进的庭院,后来才知道,是府上最大的一个庭院。多子在里面绕来绕去,都没有绕出去那一堆堆的假山和假溪。最后,多子索性就在一处溪水旁坐下来,把布鞋脱下来。鞋子因为已经趟过许多条溪水了,已经都湿透了。
多子夜行的本领越来越高,闪现这个本领是不久之前出现的,已经也不是不久了,她想起了那个温润的白玉一般的胳膊,她叫仙乐。仙乐的身影还是不是地出现在她的身旁,仿佛跟她在一起行走、吃饭和思考。死后的世界,后来很多人都传,说是死后的世界是有的,只不过那里面非常凶险。这些说法在很久很久的以前是没有的,可见也都是造出来的。如果死后的世界真的存在的话,那里一定也有多子这样的人,永远地在那个世界里生存,那太可怕的。
多子突然有一个更坏的想法,如果像多子这种在一个世界里生活得比别人久,那在另一个世界里岂不是也会活得比别人久,这个世界至少多子觉得还过得去,虽然感觉越来越拥挤,越来越喧闹,但终归还过得去,它似乎有一个道在其中旋转,人们只要遵循这个道,就还是活得下去的。当然道到底是什么,多子终究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在一个森林又一个森立里穿梭,在一座山麓又一座山麓间跳跃,在一条大河又一条大河上游玩,但就是很少再进去道观那种地方了。后来,随着森林的越来越稀薄,山麓变得光秃秃的,大河也越来越浑浊,多子被迫再次来到城郭。多子清楚地记得,以前的成郭的模样,土墙换成了小石墙又换成了大石墙,城墙越来越高,城墙上的建筑也越来越高耸,城墙上的守卫也越来越多,他们手中的兵器也越来越凶狠。
手中的布鞋已被多子拧干。制作布鞋的料子不是那种吸水的,这也有一种好处,就是这里的气候比较潮湿,还经常下雨,不吸水的布料有利于干燥。只是,穿起来是真正地难穿。多子已经很久不自己制作衣裳了。一来,多子感觉自己有些懒了,宁愿天天在树杈上晃动,也不愿意下来在地面上盖间小屋;二来,其实,这个世代,怎么说呢。多子在脑中回想着过去的时光,她从意念一会儿跳跃到西域,一会儿跳跃到驿站,一会儿跳跃回百兽齐发的战场,一会儿有看见的青。当她想起青的时候,她的心仍然砰砰地跳个不停。
行走人间已经太久了,走过了无数个世代,见识过无数的人,但是没有哪一个能像青,给多子太多的爱恋。多子有时候想,或许正是因为青,而且青一直都活在她的记忆里,所以她才对这个世间充满了无限的留恋,因为她害怕,一旦自己死去了,青也会在她的记忆里消失不见了,那样的结局是多子无法承受的,她的心会先比身而碎。多子曾经有一段时光里,心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她在山涧游荡,但山涧于她并无波澜。是青的存在,让死水一潭的多子重新燃起行走人间的渴望。在山顶的时候,多子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找一块舒适的平地坐下来,望着山下的袅袅炊烟,仿佛闻见了青给他拷鹿肉的时候,青挑选了一块上好的肉送到多子的口中,就是在现在,多子仍然记得那气味、那口感,还有青当时看她的眼神。
再次拧了拧鞋,多子咽了一下口水。属于青的世代已经走了。青当皇帝的那个年代,帝国的疆域已经拓展到无边的天边去了,帝国还在海上有了一座大岛,皇帝当年还乘巨船出海登岛,那场面啊,多子一辈子都忘不了。在拥挤的人群中,安阳城的老百姓见识了可谓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皇帝出巡。在人群中,多子才觉得安全。她可以尽情地看青皇帝,但是皇帝却看不见她。目光落到他的脸庞的一刹那,多子的身上像被雷击了一般,时间在她的脑海里来回穿梭,坐在十六人抬的大轿上,青皇帝稳如泰山地坐着,他的目光坚定,看向前方,偶尔会左右看一下。万民跪下,轿子所到之处,“万岁”之声撼天动地。多子也在人群中跪下来,她是被人群给顺带着跪下的,那时候的多子的目光已经不能从皇帝的身上移开了。
一身耀眼的黄,上面还有一条将要腾跃而出的龙,衬托着青皇帝那高耸的额头和高挺的鼻梁分外明亮。清绝的五官变得稍微有些圆润,毕竟相比于西部边陲的大风大沙,皇宫内的生活更滋润。或许只有多子知道,青皇帝每天思考的事情,绝不是皇宫能够局限的,他一定也会时时想起边陲的风沙吧,或许还有大河,或许,或许,还有小屋。多子不敢在想下去,她就那么在人群中,人群都俯首在地,唯独她一人笔挺的背,看着轿子从她身边过去,而她的目光始终未离开轿中人。
当轿子从她所在的人群中即将穿过去的时候,她看见他的目光往她所在的人群看了一眼,她非常清楚地看见了当他目光收回时他的身体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但是多子始终没有再看见他回过头,哪怕只是轻微的一次。
很长时间里,多子都在想她目光中的那一丝丝的颤抖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轿中的青皇帝也在回忆那青涩的年华里有一个青涩的边陲姑娘,他们相遇的那一刻,那大石,还有那冰天雪地中的温暖的小屋,还有他们一起爬过山,趟过的溪流,看见过的百兽,还有穿过的无数的峡谷。意味着,在轿中的青皇帝,意识到一登皇位外间之事全休矣,以后所有的事情都将是围绕着皇位的稳固和江山的永固去安排的,因为刚才的那一目光的相遇,只不过是自己的脑海中的形象在现实中的一个反衬,并不是轿外的人是自己曾经的意中人,而是自己脑海中的意中人仍然活在了他的记忆里。这大概也意味着,巨船中的青皇帝在看着深邃的大海的时候,实际上是在看着他们曾经在一起的过去,意味着青皇帝在等大岛的时候,也回忆着他们一起登过的山峦,意味着青皇帝在观赏歌舞的时候心里想着是她的瑶琴声,而搂抱着皇后嫔妃的时候心里面当做是搂抱着多子……多子手里的鞋子已经快被她拧成麻绳了,一丝丝苦笑润开在暗夜中,谁知道呢,或许那一丝丝的颤抖只是被风吹着了一下下的下意识的反应而已,哪有什么意味着?是多子太过思虑了。暗夜中的多子的脸上,涌现出了激动之后的失望的阴霾,心中的滋味太难受了。人世间在时光中行走得久远,都比不过两个曾经的意中人在后来的时光中的遥想那么地久远。
突然,多子听到一阵急促的屐履声由远及近快速移动过来,她来不及穿上布鞋,悄没声地躲避进附近的一间小亭子的后面。黑夜中,她的眼睛发出两点亮光,像萤火虫,因为亮度不高,也不容易被察觉。她看到了是两个当差的,中间一个不是,看上去应该是有钱人家,丝绸锦缎,高帽,皮靴。皮靴的皮子看上去还是鹿皮的。这样的皮靴都是专门的制靴店做的,在本市最大的酒楼东边的一家专门制作各种皮靴的店,店门就叫“华皮店”。多子曾经在店里游荡了好几夜。不得不说,关起来门来的皮店,那股味还是很呛人的。从皮店出来,西边是本市最豪华的酒楼,最顶层专门接待名门望族,一般客人再有钱也不允许上去吃酒。皮店的东边是本市最大的剧院,里面夜夜唱戏演剧,夜夜爆满。有些非常受欢迎的剧,或者有不大出来唱的名角登台,那票都是内部发售的,不对外的。不过,这些难不倒多子。多子对戏没有什么兴趣,她更喜欢在集市上瞎逛。
走过去的那个穿着绫罗绸缎的男人,多子在酒楼经常看到,不过他是上不了酒楼的顶楼的。
她悄悄地跟上去,眼睛里的光收回。在假山和假溪中绕了很久,最后终于前方的三个人停下了脚步。多子也停下来。夜行衣很轻巧,是多子在逛遍了各大集市之后终于找到了一款既轻巧又防水的布料,这种布料用山野中的一种特殊的草,叫做马不吃草,经过特殊的制作工艺,加上工人灵巧的双手,还有特殊的天气的配合,才从有限的原材料中,加上人工,还有特殊的时间,才制作完成的。店家说,这款料子只要有缘人才能得。多子总是能遇见一些稀奇古怪的人和一些稀奇古怪的好玩的玩意。
眼前三人嘀咕完了几句,只见一人往前,轻敲门三下。吱呀一声,门开了,多子跟上去,紧跟着他们进门,那三个没有觉察。屋内掌灯,多子看见屋内多了两人。多出来的一人是掌灯的,另一人想必就是绫罗绸缎的那个人要来见的。只见那人端坐太师椅,深红的颜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成了猪血色,阴森森的。多子闪过一丝念头,难不成我这是进了阴曹地府了?
只见那绫罗绸缎上前,毕恭毕敬地献上了一包东西。掌灯的过来,端给太师椅上的人看,那人微微点头,于是掌灯的轻轻打开,露出其中一角。只那一脚,多子就从颜色中看出来,那是黄金。
太师椅上的人招呼绫罗绸缎前来,前者对着后者耳语了一阵。多子清不清楚。看那架势,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再看看这阵仗,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接下来,多子就在那院中过了。偌大的院子,却没几个人,真是可惜了这块好地方。她记起有一天,路过一个僻壤之地,零落的泥垒矮房里面塞了上来口人。这个地方如此之大,从东望不见西边际,从西望不见东边际,从南和从北都望不见另一个边际,却白天黑夜的没有几个人。多子在这个院子里晃荡了好几天了,总共就几个家丁走过。有一次一个家丁走过,愣是没有看见她。当时多子忘记披上夜行衣,以为这下要在大白里闪没了。没想到,人家竟然从多子眼跟前走过,愣是没看见。当时,多子一阵心慌慌。事后,多子很纳闷,难不成自己已经死了,现在在的只是灵魂。后来,她才弄明白,家丁也是很傲慢的,对于一个女子在院落里,只当哪一个家丁的家眷或者府上白天逃避干活的贼丫头。
那个太师椅人上了一台大轿,来到了另一个高门槛的地方,里面两排手持棍棒的人。大轿从另一个门进入。多子直接进去,发现有刀棍,还有两面打鼓,两根柱子上面写了对联,多子细瞧也没瞧出个什么,无非是什么法啦、正义啦、青天啦。看来这是个审问犯人的地方。这时那个太师椅坐在了官椅上。听差的也正在把两个人押上来。
其中一个人,浑身血迹,另一个人生得标致,穿得孝服。浑身血迹的人大喊:冤枉。
官椅上的人,板子一打:“何人乱叫,扰乱本堂。”说着,还捂着头,表示被搅得头疼。
听差的一看,上来就要打喊冤的人。官椅后面还有一个人,翘着兰花指,提醒捂着脑袋的官椅。官椅直直腰,清清嗓子,问:何人喊冤?
趴在地上的血迹男,哭腔道:“大人,小的有冤。”
官椅又问标致女:“你看见了,是谁杀了你的丈夫?”
标致女指了指血迹男。血迹男表示不服,呼天抢地说道:“我是收了他们的银两,就是她,是她,让我杀了她丈夫。”
官椅大怒,板子重重敲在桌子上,说:“带证人。”
证人带上来,一个小孩,一个傻子。两人都说亲眼看见血迹男杀了杀猪男。杀猪男就是标致女的丈夫。
官椅说:“证据确凿,明日午时开斩。”
而后,任凭那血迹男喊破了嗓子,审判结束了,听差的连拖带拽弄走了血迹男。
第二天午时已过,多子看到绫罗绸缎男进入了一所普通的民宅,出来迎接的正是标致女。
真是人间风景无数啊。
这样的审案子,这样的程序,多子想,我也可以啊。案子产生了,在人背后收收礼,然后,在人前面,做做样子,送礼的赢,没送的输,这一反一正的事,简直太简单了。多子也想做在那把官椅上,也想做做那太师椅,也想摸一摸那发着金光的黄金。多子更想有一处自己的院子,家丁也可以不要。有案子,有礼收,没案子,就在院子里游荡。
可是,怎样才能当上官呢?这个可把多子难住了。
那一阵子,多子忙得了不得,白天黑夜地读书。一开始,她发现,书市上没有此类的书卖。但是听卖书的人说,读那些书就可以考取功名,考取功名之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走好了才能做官,走不好没得官做。那个买书之人是个白面书生的模样,再一瞧,世间还真有相似的人,那不是活脱脱的凌霄开嘛?
两个人同时看向了多子,又嘀嘀咕咕说了什么,多子却听得一清二楚。他们说着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还有这不是个好东西之类的。在一条小巷里,对着走着正欢的那个买书的男人,多子突然从他的正面闪现,马上又消失。那个男人一开始以为眼花了,摸了摸眼睛,继续往前走。多子又重复做了一遍。男子吓得有点尿裤了,欲跑,多子又重复做了一遍,他欲往后跑,又发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男子吓得直接趴在地上对着空气告饶。路过的人都躲着走,有一个看上去是认识他的男子,上去询问缘何在此跪地告饶。男子被拉回了现实。遂跟着熟人走了。多子遂也离开,去往那书市寻卖书的去了。她又把用在那个男子身上的把戏耍了一遍,没想到卖书的胆儿大,对这些好不理会,低下头,往前走。多子没有追去。待到晚上,卖书的要跟他内人亲热的时候,多子突然把大门和屋门的门给吹开,哐当一声,那人吓得从女人身上滚落,自此不举。多年以后,那人的内人还来到多子开的药铺抓药,看着她要抓的药方,多子也只个大概了。不过那药方都是补药,虚寒得症,若久热补无效,还需寒药攻之,使其虚寒到无抵,然后再一点点热补。不过此人已得这么久,而且还无子嗣。多子想着,有点于心不忍。那些话,不能怪他们。现在凡是读点书的都知道那些话。还有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人犯了大忌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打听之后,多子得知,在那个世间女子是不可能做官了,因为女子就不被允许通过读书而一路进取,直到状元。女子无才便是德嘛,无才,就是不要读书嘛,最好不要识字,最最好就是个傻子嘛。这是个什么世道?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个世间,一半人是男的,一半人是女的,但凡是人,就都是女人生的,女的要是个傻了吧唧的,生出来的人能聪明聪慧吗?不让女人读书,不能从书本上获取人类自有文字始就写来的一些充满了智慧的东西,当然啦,也有一些是乌七八糟的东西,但不管怎么说,不识字不读书,人的智慧来源的一个很大的渠道就被堵死了。
那还有另外一条渠道,那就是接触外界,像多子这样,在森林里疯跑,在山麓悬崖间攀援,也能让她们认识很多花草植物,虫鱼鸟兽,夜晚让她们看星月,欣赏北极天空的星座,让她们出去逛市场,观察布匹的花纹,听听石井的故事,让她们去酒楼喝酒,去戏院听戏,去勾栏唱曲,去田野劳作,去战场征战,去考场答题,去官场搞阴谋,也可以在家里刺绣,听书,唱曲,还可以什么都不做,看四季变化,体会西风南风。总之,男人能干的能看的能思考的,女的也能干能看能思考。多子想着的时候,突然觉得之前的时代并没有规定女子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只有这个时代。但是这一切的发生,似乎都是在家里面的。而家里面有什么人呢?唯有女人。那就是是女人教育女人,不要干不要看不要思考。女人为什么要这样教育女人呢?教育者是母亲,被教育者是女儿。
多子使劲地思考,母尊是否曾经跟她说起过任何一句跟现在这个时代类似的话,多子是一点都回忆不起来。甚至多子把她经历过的每一个世代每一个时代,乃至给她留下很深的或者不深的印象的一些事件,都好好地回忆个遍,仍然能想不起来。不过她似乎隐约记得一本书,是专门讲女人的。那本书中的女人各个都是为了朝廷为了家庭要求女人如何如何做的。那本书的名字,多子忘了,也不想去记。但当时读这本书时候的感受仍然在,现在多子仍然能体会到那种腐烂的气味,倒是跟从母尊的坟茔里扒开拿出铜制小刀时的气味相似,都是尸体腐烂的甜滋滋的,但是却让人作呕的气味。
看来在这样的时代,女人如果要干点事情,还真不行。这样想的时候,多子反而来了兴致。那些她经常光顾的达官贵人储钱的地方反而瞬间索然无味了。多子就想凭着自己的本事在这个时代里撞撞运气。
看着镜子里的标致男子的模样,多子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