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消失于山麓之间 ...
-
这时,山巅之下,自中原的方向,一队千余人的骑兵队,快马加鞭往这边赶过来。只见领头的一人飞快下马,朝向青所在的住处飞奔过去。这一切都在山巅之上的青看得一清二楚。青在看到自中原而来的骑兵队,已经知道了个大概。他几乎在看到骑兵队的同时,对多子说,声调急促而坚定,仿佛来的不是千人骑兵队,而是一座巨山在眼前崩裂,而他就是重塑巨山的人。
“多子,我们要回宫了,马上。”青急促而坚定地说。
多子使劲地点了点头,她跟着青一起飞奔下山。多子的脑海中闪过千万幅图画,那里面是炊烟和硝烟、是小屋和疆土,还有篝火和战火,更水流小溪和裹挟狂风。随着他们下山的脚步越来越快,画面在多子的眼睛里闪动得也越来越快,一开始就一张一张地翻动,后来是风吹一般地,再后来是大风刮过,多子的瞳孔里冒着火花,她的小手被牵在青的大手中。青的铠甲在风中飞起,脚步踩在被冻过现在渐渐暖起来的泥土,他抱起多子,一个起跳就跨过了沟壑。
多子在青的耳边轻语:“放下我吧,你一个人走,会更快。”
青仿佛没有听见,他继续拉着多子往前飞跑。
此时,他们看到了骑兵领队的高头大马已经往这边飞奔而来。来人在距离他们一段距离时叫停了飞奔的马,马一声嘶鸣,前马蹄在空中飞腾了一阵,好不容易停了下来,正好落在青的身边,那人随即跳下马来,在青的面前单膝跪下,声音洪亮,多子听得一清二楚:“回禀太子殿下,皇后有令,命天子即刻回宫,有要事商议。”
多子瞪大了眼睛,之前她的耳朵听到类似“宫中”和“太子”的字眼,但没有在她的脑海中留下什么痕迹。她看得出来,青绝非不是一般的戍边将军,从青的相貌和行为举止来看,青的出身绝非是一般世家,一定是贵族,只是她没想到的是,也不是一般的贵族,而是皇族。
此时此刻,青也好不避讳自己的身份,他对来人说:“皇后还有别的话没有?”
来人说,没。
青吩咐此人,速去整肃装备,即刻启程。
继而,他回过头来,双手拉起多子的手来,笑着说:“多子,跟我回宫,回去我就娶你。”
多子在思量该怎么说出口,既不会耽误青的回程,还能不让青在处理宫内复杂事物时出神。但是时间不容许思量太久,多子看定青,一字一句却也句句在理:“青,事出太紧,我若跟你一起回去,太多的事情放在一起不利于你处理最重要的事,”多子看着青的眼睛,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对青的思路转变起了点作用,她于是继续说下去:“不如,你先回去,处理完手上的要事,等一切妥当之后,你再来接我回去,我就在这里,在这个驿站,这个城市很大,我喜欢逛集市,这里有山川,足够我游玩,嗯!”多子最后的嗯字,要给青一个大大的稳妥,也是容不得青再辩的意思。
一头是宫中之要事,关系到帝国未来的大业,帝国绝不能一天没有王,皇后之命要火速回宫,而不是父皇之命,就已经说明了事情的严肃程度。这头,是自己的心上人,留她一人在这里,实在不放心,但是她说得也非常在理,此时的皇宫内部,一定乌云密布,各种势力纷纷窜动,妄图夺取皇位,这个时候他回去切莫说宫内之事已经够他处理了,如果再带上多子,他怕顾不过来,反而可能让多子平白无故卷进权力争斗的漩涡而危险上身,与其这样,倒不如就听了多子的。
跨上大青马,青仍然心事重重,他还是放心不下心上人,他又交待了驿站长几句,并特意叮嘱他从边陲带过来的侍从,其中他留下十人在这里保卫多子的安全,“若夫人有任何意外,拿你们是问。”多子让青不要过虑,自己也会照顾自己,并叮嘱青一路小心。她似乎还要再说,但觉得不如不说,因为青对于权力争斗比自己强多少倍都不止,自己只是比青多活了几年,但对于人世间的争斗和阴谋,她实则一窍不通。
“驾!”青的一声,大青马飞腾而出。千余骑兵队分自然排成两队,依次跟上。顷刻间,马蹄哒哒,大地摇动,尘土飞扬,声音和尘土缠绕一起撅走了多子的眼睛和心,飘摇在那官道上正飞奔的青的身边。他看到了青的脸色从未有过的坚毅,仿佛在离开多子的一瞬间他不再是青,而是黄袍加身,帝国的皇帝。他想做一个千古一帝,怎能留恋一女子,他前方有万千花丛,怎会记得曾经有一朵路边捡拾的花。
这远离的声音,注定要在多子的心间驻留到很久远的以后,正如那曾经的遥远的声音,驻留在多子的心间无数个千年。但是这声音,又跟以前的所有的声音都完全不同,这是奔赴无限可能的未来的哨声,也是扩展帝国边界至无限的鼓声。多子的眼睛的视界不及青的心中的疆域的万千分之一,多子的心的视界也不及青的眼中的权力之重要的万千分之一。多子就此停下眼里和心里的视野,任凭青远去。
往事难回忆,不是不能回忆,而是不敢去回忆。岁月的脚步匆忙地把多子带离了那个独特的平原和山麓,还有那急促远去的马蹄声。时空翻转,又是一个新岁,大堂万盏灯火,外面鞭炮齐鸣,除旧迎新的时刻总是会让人伤感。今天总算是一个安静的日子,那些恼人的、搅人的、缠人的、烦人的人们终于不会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出现。每个房间都冷清了许多。今天是华翠堂歇息的日子。在正堂对着的一个最大的房间里,多子正在丫头婉儿的伺候下泡花浴。在热气腾腾花香袭人的木桶里,多子的耳边又想起了哒哒哒远去的马蹄声,还有那个她永远也望不了的马背上的身影。
自打那一次分别,青回到皇宫,马上投身于争夺王位的激烈斗争中,斗争都在暗处,明处仍然青是太子,接替皇位毫无疑问。父皇还有一息尚存,但皇后和大臣之间的争斗已经开始,谁能接近太子,就是为未来铺路。但是在青的心中再明白不过了,他们的两个权力集团都手握国家重权,但是却没有一个集团是真正为了这个帝国变得更好更强的目的。帝国就像一座金山,他们的那些智慧全用在如何把这座金山搞到手,却并不在意金山会不会倒塌陷落。帝国就像一块遮羞布,他们在意的是如何搞到这块遮羞布以便盖住自己的欲望,却忘记了帝国,如果不能让帝国之下的生灵自由地生活,那它就没有价值。
面对外戚和大臣两个集团的拉拢和邀宠,青能够真心依赖的只有他的军队。他自幼熟读兵法,各种兵器都学了一遍,尤其擅长大刀。他在征战中与他的手下建立起了生死之交。回到宫中,第二天,父皇驾崩,他顺利登上了皇位。一系列操作,让真正的权力重新归于他之手。他颁布法令,鼓励子民开垦边疆,凡是居家迁往边疆者,开垦出来的荒田都归开垦者所有;建造大型港口和船坞,向海洋进军;建立学士院,遴选帝国全境有才能之人,不分高低贵贱,加官进爵只看才能。很快,帝国重新焕发生机,边陲变成了闹市,出远洋的船队春日出发秋日回,船上满载鱼类,帝国的子民们发明了更多的做菜的方法,帝国的土地上炊烟袅袅。一恍惚之间,几年过去了。当年为了打败两股势力,他不得已娶了老将军的女儿为妻,如今膝下皇子已三岁了。在一个风清月明的晚上,望着重重宫殿,月亮也不再那么明亮,星星隐去,他想起了被他丢在半路上的那个女子,他的叹息在千里之外都能听闻。他不是没有去再回去寻找,而是寻找多次一无所获。连那个驿站,驿站官员,还有他特意留下来的十名侍卫,都仿佛从帝国的土地上抹去一般,还有多子,跟他们一样,连个丝丝的音讯在这三年里都没有一点反馈。城郭还在,热闹的集市还在。
回忆这一切时,多子的心是沉重的,在几百年后的今天,多子每每回忆起来,仍然有一些不确定,她不知道当时她的做法是不是恰当的,她或许该给青,那个时候已经是中原帝国的皇帝写点什么。当然,不提示也是可能的,因为对于野心家来说,提示与否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她其实想跟她说的是,帝国并非如他所想象的那般雄伟。至少在如此大的城郭里面,里面的官僚与外面的马匪勾结,孩子被抢、女子被抢,家里面被抢,都是稀松平常的。就如同那一次,多子被抢是一样的,虽然他归为帝王,但是帝国之大,有野心的不只是他一个人。虽然那个驿站官员隐藏得很深,但是晃晃日光之下,那一车车拉往边陲的车辆,里面的女孩们的无助的身影,都如同百年前的时光。
太阳,每天都东升西落,月亮,一个月当中有一半时间看不到,年岁循环,季节随着地域的变化有四季分明的,也有三季或两季的,但变迁都是微弱的。微弱的变迁,在人世间的变化如此急躁而来的对比中,却显得变得有些快了。那些记忆中的都是遥远的过去的时光,但是记忆中的时光却每每与现在的重叠,这说明什么呢?无非说明,人世间的很多事情,都与四季的变迁是一样的,都是有规律可循的,甚至是重复往返的。多子不清楚青,哦不,现在皇帝,他懂不懂得这一点。现任皇帝的野心与千年前的帝王的野心,没有二致。但是再大的野心也会在时间面前被冲刷进时间的洪流之中。正如百年之后的现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早已忘却了以后帝国的辉煌,更不会去说起那曾经的年轻的皇帝,誓要拓展帝国疆土,誓要在边陲建立繁华的都市,誓要将帝国的权力推向海洋,但这一切终究在时间的长河上虽然掀起过点点波浪,但现实中却苦痛连连。
时间过于太过于久远了,当年多子曾经对这个世界如此会是这个样子的质问也在时间的流淌中消失不见了。多子不再去质疑这个秩序发生时的样子是什么,也不去想象在发生之前那个曾经存在过的世界是一个什么样子,更不会去追问这样的世界将来会发生怎样的图景。过去,无法更改,未来,没有权力去期待,所能把握的只有现在。只是,这是一个怎样的现在啊?
多子不止一次地投河,河水把她冲上岸。岸上是何处,多子一无所知,河水更不会给她一点提示。多子也不止一次地从悬崖上飞下,树枝挂住了她,导致她,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她就那么在树枝上挂着,像极了一只吊死鬼。是的,她在挂着的时候,她想起了在花盘村的家里,离家门口一丈远的地方有两株梧桐树,一株高大挺拔,一株瘦小弯折,每到夏天,两株树上都挂满了吊死鬼。吊死鬼这个说法,或许只是一个久远的说法,现在叫什么名字,多子没有费心费力去查。总之,那是一种裹在厚厚的黑不溜秋的用梧桐叶子编织起来的一个茧里面的,一条黑乎乎肥腻腻的虫子,有半个中指那么长,要比一个小孩子的中指粗,就是那么的一条条黑虫子在黑色的茧里面,有一根细细的丝从树枝上垂钓下来,丝的一头栓在树枝上,一头拴着包裹着黑虫子的茧。那茧就那么晃荡着,随着摇摆着。衣服挂在悬崖下的树枝上的多子,就是那条黑乎乎的虫子,而所剩无几的衣服就是那层茧。
那一天,就是在青走后的半个月里的某一天,从南边,一群马匪翻越山麓袭击了这座城郭。他们蒙着面,各个身强体壮,所骑的马也膘肥体壮。看上去他们是土匪的模样,但从他们进攻的路线和所劫掠的东西来看,又像是有编队有预谋的。他们从城郭的大门直驱而去,几乎没有送到过阻拦,那些城门的守卫连做做样子都懒得做。而驿站的官员也吓得随之溜之大吉。那个曾经接待她和青的驿站官员被马匪劫持而去,被劫持的还有一众女孩子。那些女孩子在马背上或被挟持着,或被举起来,或横放在马背上,她们显然被这样的场面吓坏了,但是他们的家人显然曾经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因为有老妪尖声哭泣哀求“给我留下一个吧,五个都给你们抢去了,就剩下这一个还被你们抢去,让我怎么活?”
被抢去的人当中也包括多子。一队大概有五六十匹马,也就是有五六十个强壮土匪。不多,多子对此有把握。等马队翻越过山麓,她即刻开始动手。她先用藏在衣袖里的钢制小刀一刀刺中那人的心脏,旋即那人跌落马下。这个时候,多子发现,青的十个侍卫也已骑马赶来。在陡峭的悬崖峭壁上的一块平坦之地,侍卫有完全的实力俯冲而下杀将过来。但是他们没有按照多子想象中的步骤来,而是试探着冲下悬崖而来。而马队已经两两一队排开,立马向还未站稳的侍卫的马队冲锋而来,一阵厮杀之后,侍卫全部坠崖。此时的多子才恍然醒悟,这群马匪实则并非马匪,马匪是没有如此的胆量面对正规的军队的,他们还可能来自南部的蛮族。也就是说,帝国的权力在此山麓之南是式微的,那也意味着在帝国的西边边陲,发生那些的抢夺民女的恶事件竟会持续百年之久,一点都不奇怪。
掠走多子并跟多子骑在一匹上的那个人已经跌落马上,但因为他们正与侍卫交战只有一人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是这个马队的首领。他抽出长长的砍刀,催马向多子的方向砍过来。多子攀住马僵,身体绕在大刀坎来的另一侧,躲过了这一刀。多子顺势一个扑就,扑倒对方的马上来,并将他手中的刀扑飞,扑他落马。此时的多子,瞳孔中已燃起战火,目光已经变成猛兽咬噬到口的食物时露出的血光,嘴角獠牙已显露。变成了猛兽的多子没有让一个马匪跑掉,但也让一众女孩受伤无数。多子临走前望向悬崖,悬崖下已没有了喘息声,皇帝的侍卫无一生还。那个驿站官员也在混乱中被杀死。战事只有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在多子却是一个生命转化成另一个生命,并再转化过来的漫长的时间。多子没有再回城郭,她蜷缩着身体,那是猛兽奔跑时本能的样子,她一直往南,消失在山麓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