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子，不死》白剑之

13、行尸走肉

　　清晨的风带着春的气息吹拂在多子露出在雪白狐狸毛领未能遮盖住的脸颊上，她似乎对这一切发生了着迷。带着春的气息的风，字东南而来，与从西北而来的劲风相比，似乎在催促多子的生命年轮又往前转了一轮。多子仿佛听见了岁月的年轮咔嚓又撵过了一道车辙。身后的青，身上的佩刀从未摘下，他总是一副要出征的模样，即便是从大河那边渡船到她的小屋，青身上的佩刀也从之擦得逞亮，仿佛在跟多子缱绻的下一秒来了军令就能马上跨上战马冲入敌阵厮杀一样。
　　在多子的眼里，青一直都是理智的化身，他高挺的鼻梁仿佛是抵挡在感情和理智之间的一把刀，就如青的佩刀。青从不会为了谁而停留下脚步，或者转变一下方向，多子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多子喜欢这个大千世界，就连这自东南而来的春风都能让多子深深沉醉其中，还有代表人间烟火气息的城市大集和乡野小集，所有的大小商品都能让多子深深沉醉其中。多子沉醉于这经过人之手而来的粮食、视频和厨具以及农具，多子也沉醉于这经过人之手而编织的布匹、衣服乃至书简。她曾经生活在一片竹林之中，后来人们又发明了布匹上写字。之前人们用石刀，后来用铜制小刀，后来出现了钢制小刀，多姿此刻手中那的佩剑就是中原冶炼技术的最高成就的体现。
　　多子停下脚步，因为她看到了一株嫩芽正从土坷垃里钻出来，那倔强的小苗尖尖上还有一丝丝土颗粒。青也随之蹲下身来。这些天，多子白天醒来不怎么说话，倒是愿意关注一些外在东西，比如一只小鸟飞过来，多子都要看上好久，小鸟飞走了，多子都要跟着小鸟飞走的路线看上很久。还会接着去看天上的云。多子说要下雨，过一会儿就会滴下雨滴。多子说，天气好转要出来看看，结果真的是春风吹拂。这次，多子要看看报春的小苗苗，青也很好奇，多子到底能看出什么来。
　　突然，多子抬头望着青，那么靠得那么近，连呼吸都能彼此分享。多子看进青的眼睛里去，说：“青，你觉得草会死吗？”
　　青被多子的问题给弄得一愣，是死，为什么不是活。他说：“多子呀，你难道忘了吗，草木枯荣，一岁而已。”他还想继续说，但是人是不一样的，我们只是多了一岁，而不会因岁月变更而轻易死去。
　　多子说：“那青，你想过不死吗？”
　　青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最后他说：“不死，从老子的道来说，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人，只是道在这个世上的其中一种表征而已，就跟草木一样，我们只不过是道的现象，所以不死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从人类文明和创造的角度来说，不死是可以实现的，而且只有一种可能是可以去实现的，那就是创建丰功伟业。”青顿了顿，似乎想继续说下去，但是要先看看多子对刚才那一番话有什么反应。看到多子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期待和好奇，他似乎受到了鼓励一般，抬头望了望无边无际是四方边界，又回来看向多子，继续说：“丰功伟绩的实现，也有很多种方式，比如，创作出伟大的作品，你的作品可以让你在这个世界上一种存活下去，只要有人在读你的作品，你的生命就得到了延伸，当你死去之后，如果还有人继续读你的作品，那么就是你的灵魂的延伸，虽然你的□□已经不存在了，但是你的灵魂已经携载在你的作品当中，透过文字，你得到了永生，也就是不会死。这种情况下，不死的，是你的灵魂。”
　　多子看着青的那张英俊的脸庞，似乎没多看一眼，都能发现青的灵魂中多了一扇窗户，透过这扇窗户，多子能看到青多面向的灵魂。多子在心中感叹到，青的灵魂要比他的这张面孔还要耐人寻味。她看得出神了。青回看过去，多子都没有感觉到什么奇怪之处。青在多子的鼻尖上轻轻一刮：“干嘛呢，小游神，又走神了吗？”
　　多子呵呵笑起来，这是多子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这么地开心得笑，青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下来一些。只要多子愿意笑，他就愿意一直给她讲下去，只要多子能给他提出问题，青就愿意去寻找答案来说与多子听。
　　多子说：“青，你再讲，再讲呀。”
　　青说：“讲可以，但不允许走神，要不然打板子。”青晃动了一下身上的佩刀，表示若是多子走神，就刀柄敲一下脑袋。多子嘿嘿笑着，表示绝不走神。
　　青继续说：“还有一种，可以让人不死，就是在另外的方面建立丰功伟业，比如战争。是的，战争要死很多人，”青知道多子张开的小嘴要说出什么话来，他赶紧把话头抢回来，告诉多子：“好好听讲哦我的小乖乖。”
　　“战争，一定会有很多人战死，而且从数量上来说，战死的人越多，表明战役越大，战场就越大，那么对于指挥领导者来说，要领导和指挥一场规模浩大的战役，是需要胆量和气魄的，而且更需要领导人的理智的决策能力、规划能力和布局安排能力，所以赢得一场大战的胜利，就是将军的丰功伟绩。但是这样的丰功伟绩的机会并不会很多，但是这样的机会只要有一次，能够抓住，也足以成就一个人的一生，并后代因此而记得这个将军对于他们的疆土和民众的安居乐业的巨大的贡献，从而在青史上留名，这种方式，也可以让人永远不死。当然了，这种方式，仍然是□□要死的，但灵魂是不死的。”
　　青看了看前方，前方就是高耸的山脉，太阳从刚刚出来到爬到了半个东方的山坡来，青和多子已经爬过了好几座小山丘。他们在朝南走去，走到这里，青也感觉出来了，他们正在爬一组山麓，这样的地形从军事上来说，属于易守难攻，利于防御，但不适合攻击。青又看了一眼前方，如果在现在目之所及的那座最高的山麓的后方部署百余人的兵力，就足以震慑万人之敌。
　　多子从青的顿挫中以及他的眼力对周围地形的着迷地观察中似乎明白了，青的理智不仅仅在于感情之中的理性，也在于即便是在游山玩水释放性情的时候也能镇定自若观察自如。多子看山还是山，但对青来说，山从来都不是山，而是疆土，是丰功伟绩，是不朽的事业。
　　多子跟上青的步伐。一开始，多子走在前面，但后来青走在了前面，青爬山如履平地，从后面看，多子仿佛看见的是一座高山，是她所不能够一同并行的高山。多年多年之前，多子曾经急切地想从一个帝王的口中得到一个关于世界如何是现在这个样子的故事，当然最后没有得到任何只言片语。多子后来自己观察，自己思考，但是她仍然参不透世界的样子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模样。现代模样跟她的凤凰山麓之阳处的部落正好相反。并且是在这相反的方向，表现出越来越的不一样之处。他们可以绑架女人，利用女人，锁住女人，但是在凤凰山麓，她的母尊和姊妹们从来都不会那样地去看男人。在母尊和她的姊妹们眼中，男人是家里的劳动力之一，他们帮助她们照看孩子和老人，而她们，则有责任和义务让勤劳的男人们有屋住、有衣穿、有饭吃。
　　多子看着青的背影，她并没有感觉到，在这样如高山一般的背影能给她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反而觉得这样的背影一看就会是一辈子，这样的背影一旦离她而去就将是一辈子，这样的背影的前方就是山川大河，就是疆土万顷，就是帝国权力的中心，就是所有一切形式的丰功伟绩。而多子，不属于他的前方风景的任何一处，多子是他背影中的一个黑暗的小点，甚至都可以忽略不计。
　　“青，你可以等等我吗？我有点跟不上你了。”听见多子的喊声，青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很远了，多子在他的后面气喘吁吁，有些跟不上来了。青站定，在原地向多子伸出手，多子加快了脚步，即便这样，也得走了不下十余步才够得着青早已伸出来的结实有力的大手。
　　青拉着多子的手，两个人一起朝那最高峰爬过去。每到一个土坷之地，青都先故去，然后一个半抱，把多子拎过去。高大的青，拎起多子来，就像大鹅背着小鸡，又像马匪拎着……多子不敢去把比方打下去，她想让自己的身体快好起来，首要的就是不要再去想那些已经在很久远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她想，也于事无补。只是，看着现在的这个高大的且权势很大的男人，他对此能做些什么。想到这里的时候，多子一阵悲伤，很久很久的那个带领着百兽和上万的奴隶冲锋陷阵的多子，那个从不未了金钱、权力和势力而只为了得到一个真相而奋力劈杀的多子，那个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一个帝王的疆土的扩展而浴血杀敌的多子，现如今，被一个在未来将成为帝国最有权力的男人拎过来拎过去，像老鹰爪子下的小鸡。多子突然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她看到了一切，似乎也了解了一切的背后的来自于人的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发动而来的动机，但是她就是不能说出来。
　　但是转念又一想，这些像青一样为了灵魂不朽而奋斗的男人，过去有，现在很多，将来会更多。但是，多子，不需要万千人为她去浴血拼杀，不需要那伟大的文字的创造而传与后世，不需要任何的形式的付出，多子就已经获得了永生。多子可以实现□□不死。但是，灵魂呢？“多子，你的灵魂是不是已经死了？”多子听见自己内心深处发出来的质问：“多子，创建丰功伟绩的人将灵魂不死，但是你没有创建任何丰功伟绩，却能□□不死，但是你的灵魂呢？你没有创建丰功伟绩，所以你的灵魂必将死去，虽然你的□□是不死的。你的不死的□□将带着一具死去的灵魂活在这个世上。”
　　心中的那股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强烈，以至于多子哆嗦个不停，青以为是多子冷了，他抱多子于怀中取暖，直到多子的身体不再打寒颤。
　　多子抬头问青：“如果□□不死，但也没有建立什么丰功伟业的话，那样的人叫什么？”
　　“行尸走肉。”青连思考都没有思考一下，就脱口而出。
　　多子继续逼问：“那青是怎么看行尸走肉这样的活着的人的？”其实，多子又何必多问，这样的问题抛给青，是对青的一种侮辱，也是对自己的太过于不自信了。
　　青说：“那样的人生，不值得活。”
　　多子点了点头，表示懂了。青带着多子，继续往那最高峰的顶端攀去。
　　只是在这个时刻，还未到山峰时，多子已经知道她跟青不可能一起攀爬这个世上任何一座的另外的山峰了。
　　青攀爬这座山峰，就如同他攀爬过她屋后的那座高耸陡峭的山峰，也如同他已经和未来要攀爬的任何一座山峰，没有什么两样，在青的眼里，山峰就是要被征服的。征服者是不会去问他正在征服的山峰跟别的山峰有什么不同，征服就是征服，征服者赢了，就是这么回事。成就丰功伟业的人，他们不会去在乎为了他的丰功伟业多少生命死在路上。对于功成名就的人来说，终点才是最重要的，过程只是一个阶段而已。
　　而多子不可能是这样的，多子要记住每一个山的形状，每一个峦的叠层，每一座峡谷的深度，每一道河流的深浅，每一片森林里面的树木和草木，还有每一个集市的人烟气息，这些都在她的记忆里的每一道沟壑里面藏着。即便多子不去记那些，那些片段，那些声音，那些气息以及那些味道，都会在多子在记忆深处留下痕迹。多子不需要消化什么现有的信息，她的脑海中的已有的信息会自动在瞬间跳将出来，给多子分析出一条线索来。多子靠的不是理智，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顺序。所以说，多子的道，青的道，是两条道。多子试着走入青的道，但是那样的道行不通。多子的道来自遥远的凤凰山麓之阳处的母尊的教导，也是当年多子离开凤凰山麓到外部世界去寻找亲人的最初的动力。如今那动力仍然在发挥着巨大的作用，她也曾想过完全融入这个世界，走入丰功伟绩的道上，在这样第一条道上，处处都有风光，也处处都隐藏着陷阱。多子想，青是从来都不会想融汇于她的道的，因为在青的道上，已经不仅仅是丰功伟绩，而是丰功伟绩的本身的这条的道就是真理的化身，是青的理智最终的抵达之处，那里除了灵魂的不朽之外，没有别的。
　　山顶的风光立马再现在他们面前，在那一刹那间，那种恍惚之间突然涌现出来的无限风光所带来的冲击力，就像闪电雷鸣对远古人的震慑力是一样的，多子有些眩晕。而青却挺起胸膛，让来自山下的森林、山谷和大江大河的空气都尽情地涌入他的体内，然后呼出，那是帝王般的凛然之气。青，手中握着大刀，身上披着铠甲，她这时候才发现，多子的脸庞，以前是英俊，现在看来却有了大地和山峰的模样，那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是多子领略过千年的模样，却从未将自己的模样融于其中。青有一种控制的强力，这恰恰是多子从未有过的东西。
　　不能怎样，旅程走到了这山巅，多子要感谢青的一路陪伴。现在的多子，已经有了回家的路要走。
　　几天之前，多子骑在小白马上，那南边的山峰冲击着多子的视线，还有那广阔的平原也在提醒多子那从未走远的记忆，如今正与现实慢慢发生对接。那凤凰山麓之阴的层层山峦呈现越来越低矮的特征，并且在与平原对接的地方有一个深深的峡谷，那峡谷呈现缺口之势，仿佛要把来往的行人吞入其中。多子的意识就被峡谷拖入其中，她知道，那是因为她的意识正处在薄弱的环节的节点上。而什么能让在这世上行走了不知多少年岁的多子一下失去平衡的意识，唯有回家的感觉。在家里的多子，不需要披上厚厚的铠甲，也能不失去一片瓦，一棵树，一根丝线和一次看云的机会。但是那家哪，已经走丢了多少年岁了。再见，不知是何面貌？多子还能认出来吗？那家，还能认出多子吗？
　　经历了多少岁月的沧海桑田的变迁，那凤凰山麓之阳处的生灵们，还生生不息在那有凤凰之灵性庇佑的地方吗？
　　多子被庇佑了几千年，他们也会享受着巨大的福祉，同时也是更剧烈的痛苦吗？
　　多子，回家了。
　　“青，走到这里为止吧。”望着山巅之下的熟悉又陌生的悬崖，多子幽幽地说出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