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月浮梁梦今生》天不亡我干饭人

29、他认罚

　　还没回到六屯村，陆崇南就已经收拾好了心情。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何况，陆崇南不是那种总活在悲伤和抑郁里的性格，他不允许自己把时间都浪费在怨天尤人这种无聊的事情上。
　　家里还有一大堆事儿，洗衣砍柴劈柴生火做饭哪一样不需要他？

　　他母亲是绣娘。她的手需要百般呵护，不能让她干重活。
　　现在的她精神状态也不好，需要静养。

　　穷人的孩子当家早，这个世界上比他陆崇南活得辛苦的人多了去了，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抱怨呢？

　　没有时间给他浪费，他还要赚钱养家。

　　正逢新年，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忙得不可开交。
　　陆崇南也因此得到了干杂活的机会。
　　虽然都是些打扫屋子或者帮忙搬东西的轻松事，但人家瞧着他可怜就多给了他几文钱。

　　这家多给一点儿那家多给一点儿……
　　东拼拼西凑凑，总算给他母亲买到冻疮膏了。

　　每年冬天，他母亲都沾不得一点冷水，凡是沾到了一点，她那巧手就会肿的不成样子。
　　年年如此，不管衣服穿的再厚实，徐聘婷还是会生冻疮。

　　每当看到徐聘婷红肿的手，陆崇南和他父亲都心疼坏了。

　　就算平时再抠搜，这个时候也总是会为徐聘婷买好的膏药。

　　现在父亲不在了，陆崇南只能给他娘买最便宜的那种。

　　他觉得他真是没用。

　　拍了拍自己的脸，陆崇南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

　　陆崇南你可不能这么丧，没人会喜欢一脸衰相的人。

　　很快就好了，沈家来人了就好了，不能让人家讨厌你。

　　陆崇南满怀希望的等待着，等待着来人能保住他父亲的遗物，能保住他们的家。

　　然而，他最终等来的却是村长将他和他母亲强行赶出。
　　那怕他跪下来苦苦哀求也无济于事。

　　村长苦口婆心地解释：“廖家都带人上门砸沈家招牌了，这么一尊煞神我哪敢得罪呀，他们要的地怎么可能不给嘛？”

　　犹如一桶冰水浇下，陆崇南的心顿时拔凉拔凉。
　　就连沈家那样的庞然大物都拼不过廖家，他还跟廖家作对——就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陆崇南不挣扎了。
　　他知道没用，索性也不浪费这个力气。

　　陆崇南试图拉起徐聘婷，语气里是再也抑制不住的悲伤。
　　“母亲，我们走吧。”

　　徐聘婷一把推开陆崇南：“我不走！我死也不走！这里是我的家！谁也别想把我赶走！”

　　陆崇南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他想，没有用的，谁来都没有用，房子肯定是要被拆的。

　　陆崇南缓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再次拉起徐聘婷的胳膊。
　　他母亲可不能再和村长拉扯了，上次是他挡着他娘才没受伤，这回有没有那样的好运就不知道了。

　　流言四起，村长只会更厌恶她。

　　要是以后他出去挣钱了，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他母亲在村里受欺负了，谁来保护她呢？他母亲可不能得罪村长啊！

　　陆崇南声音哽咽，强忍住泪水：“母亲，房子没了还可以再建……”

　　徐聘婷一巴掌扇在陆崇南的脸上，手都在颤抖，气得不成样子：“你个不孝子！那是你爹留下的房子……屋里还摆放着你爹的牌位……”

　　“我们在这生活了十几年……”
　　“怎么能不要了呢……”
　　“……”
　　徐萍婷说着说着，颓然的瘫坐在地上，满脸麻木的流着泪。
　　“……那是我丈夫的房子……”
　　“……怎么能拆……”
　　“……”

　　陆崇南的心里不好受，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母亲。
　　书上没有教他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他只能听着徐聘婷一声更比一声的哀妻哭诉，哭得肝肠寸断。

　　看着这样的母亲，陆崇南心里比谁都难受。
　　可他真的想不出办法来。

　　哪怕陆崇南再聪明，哪怕他再有天资，现在的不过还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罢了。
　　官僚阶级，世家大族，地方豪强，甚至只是一村之长，都可以随意欺压他。

　　此时此刻，陆崇南好想快点长大。
　　他好想变强，强大到可以不受任何人欺负，可以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村长的“啊”的一声惊叫，唤回了陆从南的思绪。

　　他才一回神，就看见徐聘婷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母亲！母亲！”
　　陆崇南快步上前，将徐娉婷的脑袋枕在他的大腿上，用力按着她的人中，口中大声呼唤。

　　村长被眼前这阵仗吓了一跳。
　　在心里骂娘，我操！这不是想碰瓷儿吧？他可什么都还没干呢！

　　村长慌里慌张的呼唤：“你在这守着啊，我去找几个小伙……啊不对，找几个婆娘过来把她给抬回去！”
　　说完也不等陆崇南回应，匆匆离开。

　　天杀的，真是要了命啊。
　　这要是有了个三长两短，还不都得怪到他头上来，真是作孽哟！

　　还不到一刻钟村长就火急火燎马不停蹄赶回来了。

　　村长疯狂招手：“快快快，快过来啊！”

　　来的是村长的媳妇儿，村里人都管他叫陈大娘。

　　陈大娘嗓音尖细：“哎哟哎哟，别催了！催命呢！”

　　村长一把拉住陈大娘：“可不是嘛！等着救命呢！”

　　陈大娘被眼前这场景吓了一跳。
　　“哎哟，我的个乖，她这是怎么啦？”

　　村长一脸焦急：“别废话了，赶紧把她背回去啊。”
　　陈大娘不解：“背哪儿去啊？”

　　村长骂道：“蠢婆娘！当然是我们家啊！大夫上得了山吗？”

　　陈大娘很不高兴，拉起个脸，但没多说什么。
　　三下五除二，一把背起徐聘婷往自家走。

　　陆崇南紧跟在村长夫妇身后，一言不发。
　　他恨自己这副弱不禁风的小身板，他抱不动他的母亲。
　　他恨自己的无能，才害得他母亲遭这样的罪。

　　面对这样的突发情况，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站在一旁干瞪眼。

　　陈大娘气喘吁吁跑了一路，好不容易才到了家。
　　她粗鲁地将徐聘婷一把扔在了床上，掰开她的眼皮仔细查看，再伸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
　　然后嘀嘀咕咕咒骂：“天杀的，她这是烧了啊，可别烧死了在这儿坏了我家的风水啊！”

　　村长当即脸黑：“蠢婆娘！瞎说什么呢？”

　　他的心里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只是发烧。
　　不是什么大毛病，扛过去就好。

　　村长凑近了陈大娘低声警告：“陆崇南还在这儿呢，就诅咒人娘死，也不怕人记恨上！”

　　陈大娘瑟缩一下，不敢吭声了，傻愣愣站在那里。

　　村长青筋暴突，怒吼：“蠢婆娘！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去端盆冷水过来给她降降温啊。”

　　陈大娘当即委屈地小跑开了，边跑嘴里边骂“小贱蹄子”、“狐狸精”、“不要脸的□□”……

　　陆崇南打一进屋紧紧守在他母亲身旁，一刻也不肯松懈。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鬼知道村长有没有打什么不三不四的坏主意。

　　他母亲可就只剩他了，他要保护好她。小心为上，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村长可不知道陆崇南心里在想些什么，也没空管他在想什么。
　　他现在正在为另一件事发愁呢。
　　廖家他是得罪不起，可沈家他同样也得罪不起啊。胳膊拧不过大腿儿，万一陆崇南记恨上他了，以后借着沈家的势找他麻烦怎么办？

　　村长愁啊。

　　他小心翼翼试探着开口：“崇南啊，我心里有愧呀！”

　　陆崇南不做回应。

　　村长咬了咬牙，舔着脸继续开口：“真不是我想拆你们房子的，我也是实在没办法啊……”

　　村长喋喋不休东扯西扯，一会儿讲道理，一会儿打感情牌，一会儿卖惨。

　　眼见陆崇南什么也不说，只一个劲儿给他娘擦汗。

　　村长实在心里没底：“你看这样成不成，你们娘俩呢，就暂时住在我家里。”

　　话还没说完，便被进门的陈大娘厉声否决。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你个臭不要脸的老流氓打什么主意呢？”
　　“怎么呢让他们住进咱们家呢！”

　　陈大娘将水盆一放，满脸狐疑，大声质问：“你安的什么心？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你是不是看上这个小浪蹄子了！”

　　村长胀红了一张老脸：“你个死八婆，瞎说什么呢？”
　　陆崇南还在这呢啊喂！这么编排他，孩子指不定怎么想呢？

　　果不其然，陆崇南浑身紧绷，眼神警惕直勾勾盯着他。

　　村长满脸黑线。
　　他灵机一动，给自己找了非常好的理由：“我好歹也是你的干爷爷，从小看着你长大的。”
　　“你们孤儿寡母的在外面受人欺负怎么办？在我家里呆着，我至少可以护着你们呀！”

　　陆崇南深知，村长不是真的担心他们母子俩的安危。
　　他只是怕他……不，是怕他背后的沈家罢了。

　　陆崇南在心里悲凉一笑，其实大可不必。
　　他压根就没和沈家攀上关系，这个谎言迟早有一天会被戳破的。

　　现在的村长心理忌惮，所以才对他客客气气。要是让他知道了真相，他又靠什么来护住他娘呢？

　　陆崇南陷入了迷茫，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村长和陈大娘为这徐聘婷的事正吵的不可开交，什么污言秽语都骂出来了。

　　就在他们吵得最激烈的时候。

　　陆崇南开口了：“村长爷爷，我和我娘不能住在您家。”

　　他一脸真诚，仿佛是真心为村长着想：“要是我和我娘让您的名声受损，那就成我们的罪过了。”

　　村长沉默的听着陆崇南的话，他可不信这小子有这么好心，指不定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呢。

　　陆崇南满脸忧愁，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娘今日进了您家已是不妥。等她身子好转，我们立马走人。”话里话外明示暗示，“就是不知道要搬去哪？”

　　穷人的住所从来不讲究。
　　盖房子也没那么麻烦。
　　几根木头架上，黄土夯严实了，茅草往屋顶一盖，房子就搭好了。
　　像陆家那样一砖一瓦搭起来的房子，在六屯村其实是很少见的。

　　村长顿时悟了，陆崇南这是管他要房子住呢。

　　他表面上毫不在意半点不心疼地摆了摆手：“哎哟，这有什么难的，廖家不是给了赔偿款嘛……”

　　话语一顿，接着说：“之前是怕你们孤儿寡母保不住，所以才全放我这儿。”
　　他一脸大义凛然：“我一分钱不要，都拿给你，正好给你请人盖房子用。”

　　陈大娘在一旁不说话，她其实挺乐意他们母子俩赶快走人的。
　　但要拿他家的钱给他们盖房子用，她心里又舍不得。
　　不过钱的事情在他们家一向是男人做主，她管不了。
　　所以她只能一脸不高兴的走出去了。
　　她还有活要干呢，可没空在这里照顾病号。

　　村长亦迈着沉重的步伐，转身头也不回，泪流满面地去拿钱。
　　他的心快痛死了。

　　陆崇南望了一眼村长的背影，随即收回视线。

　　布巾已经不冰了，该换了。

　　陆崇南取下徐娉婷额头上的布巾，布满伤痕的粗糙的手再次小心翼翼试了试母亲的体温。
　　就在村长和陈大娘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就已经用冷水给他母亲冰敷降温好几遍了。

　　在这种穷乡僻壤是没有大夫的，生病了只能自己扛过去。
　　实在病得重了，也只敢到镇上的赤脚大夫那儿随便抓点草药。

　　医馆与他们这样的人而言遥不可及，高不可攀——连问诊费都付不起，更别说去买药治病了。

　　要是他有钱就好了。
　　有钱就可以给他母亲治病了。

　　母子连心，他母亲一直这么烧着，陆崇南心里也不好受。

　　火烧火燎的，疼得发慌。

　　徐聘婷的这场高烧一连持续了好几天。等她清醒过来时，一切已成定局。

　　陆家的房子虽然还没拆。
　　但新房子都已经在盖了，老房子难道还能让它留着白便宜他们家吗？
　　拆不拆都是迟早的事儿，没有挣扎的余地。

　　徐娉婷恢复力气的第一件事，就是罚陆崇南跪在地上忏悔。她已经从村长那儿听说了，陆崇南收下了廖家的赔偿款。

　　徐聘婷固执的以为，只要不收赔偿款，陆家的房子就不会被拆。她把错误都归咎到陆崇南的身上，对他动辄打骂。
　　“都怪你！都是你！你个畜生！”
　　“为了那点钱连你爹都不要了！”
　　“……”

　　一开始，陆崇南是反抗过的。
　　这明明不是他的错，是廖家以势压人，为什么他娘要怪他？

　　反抗的结果就是，他母亲一口鲜血喷满了半张床，直接气晕过去。

　　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才请来的赤脚大夫，说他母亲这是气急攻心，普通药根本没法治，最好是到城里的医馆去瞧瞧。

　　村长在一旁眉头紧皱：“大夫，求你再想想办法吧，我们这种穷人那儿配得上城里的医馆啊。”

　　大夫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草草给开了几方药，嘱咐照顾好病人情绪，就匆匆离开了。

　　村长为着徐聘婷的事忙活这么久，早就厌烦了。

　　他压着火气：“陆崇南你个臭小子一天天净给我找麻烦，你不知道你娘是病人吗？还惹她生气！”

　　陆崇南小声辩解：“我没有……”

　　村长毫不客气打断：“你没有个屁你没有！就是因为你不孝，你娘才病的！你要是再惹你娘生气，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放下这句狠话村长就气冲冲的离开了。

　　廖家派人来实地考察了，这么大的几座山全种棉花，每年得有多少银子啊！
　　要是帮廖家干活，他们村里得挣多少钱啊！
　　这么大笔买卖，他这个当村长的当然得亲自去陪同！
　　他哪来的时间在这跟一个毛头小子瞎扯。

　　陆崇南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是他惹他娘生气了，他母亲才病的吗？
　　是因为他反抗了，是因为他不孝，他母亲才病的吗？

　　那他以后都不反抗了，他认罚。
　　求他娘别病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