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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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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寿宴,办的声势浩大。
教坊司的人来的早,她们到东宫时,离开宴的时间还尚早。
正是设席张宴之时,婢子们还在为晚间的宴席来回奔波。
常嬷嬷带着一群脂浓粉香的美人抱着手上的乐器从东宫的侧门鱼贯而入。
女子们恪守着来前时常嬷嬷的叮嘱,乖巧的一语不发。可眼神却怎么也管不住的往四周偷瞄几眼。
重回故地,柯玉面上并无笑意。若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这抱着古琴的美艳琴妓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她怕了。
柯玉在这里生活了三年,也是如同炼狱一眼的三年。
当初张怀清把她从一群军妓里揪出来,就是瞧上了她这张与已故太子妃秦滟生的有八分相似的脸。
何况,那先太子妃最喜抚琴。
于她而言,她的一言一行都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的打扮,她说话的方式,她的语态,乃至她坐下抚琴的角度都是照着另一个女人效仿,生生将本是八分相似仿的不离十分。
她就像个彻头彻尾没有自我的假货。
今日她的服饰也是张怀清特意差人送来的,一袭水红织锦牡丹缎裙衬得她肤如凝脂,面上的水晶珠串面纱将她绝美的面孔隐匿上一半,若隐若现间透露出姣好的面颊。
云鬓挽起,梳着朝云近香髻。发间珠围翠绕,随着女子的莲步晃出一点不明显的弧度,传来清脆的响声。
只是一堆珠花发簪中那点莹白的荷莲白玉素簪分外显眼。
前太子妃秦滟喜华贵,发饰端的是一个富贵,这样素雅的荷簪她是万万不会戴的。
人声鼎沸间,华灯初上。
赴宴之人俞加来齐。
朝臣们卸去完美假面,换上一副副浑然天成的亲热面具,寒暄客套间句句玄机。
内眷们皮面挂笑巧笑倩兮,与世家公子眼波流转。
好一副各怀鬼胎的夜宴图。
教坊司的女子们都在台后候着,此时离开场还有些时间,虽是恪守了本分都安静坐着。但本就是年轻的女子,此时都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一双双眼睛悄悄朝殿内的瞥去。
她们大多是舞姬,排的群舞一结束便衔接着柯玉的古琴独曲。
柯玉双手交握搁置在膝盖上,她感受到手掌内被汗液浸润的越发湿热。
与旁人的兴奋不同,于她而言,东宫是个不详的地方,每在这里多呆一秒,对于她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更加煎熬的是,她可笑的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却根本无力反抗。
这种无力感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无时无刻不死死掐捏住她的喉管。
寂静的气氛被打破,常嬷嬷一脸严肃的敲了敲木门,压低了声音对柯玉道:“柯姑娘,过来一下,我有事叮嘱你。”
柯玉明白,不是常嬷嬷找她。一种命运回溯的感觉让她如鲠在喉。
她从坐上起身,跟着常嬷嬷七拐八拐到了一座假山旁,那假山后现出一道修长的身影,一张熟悉的俊秀面孔映入柯玉眼帘。
“五殿下。老奴将人带来了。”
常嬷嬷脸上浮现出谄媚的表情。
“有劳嬷嬷了。”
张怀清挥手示意常嬷嬷退下去,眉眼间换上温柔的笑,伸手拉住柯玉的手。
“许久不见,玉娘可想我了?”
一见到张怀清那张脸,柯玉的脊背就像爬上了一条湿冷的蛇,只觉得那握住她的掌心湿滑恶心。
“你想说什么?”
她不着痕迹的抽出手,看着那张状似关切的脸,一刻都懒得跟他客套。
张怀清那张俊秀的脸一愣,他看着态度冷漠的女子,脸上又浮现出那种热切真诚的笑容,温柔道:“玉娘今日怎么同我生分了?可是早前未曾到教坊司看你,生气了?”
柯玉的胃突然翻江倒海的传来一阵恶心感。
她将那恶心咽下,反问道:“我有资格生气吗?”
张怀清面上突然闪过一阵失落,他软了口气,叹气道:“是我无用,让你受苦了。”
“你相信我,你且再等等。待你入了太子府助我荣登大统。我肯定将你接出来。”
“若是我负你,就天打雷劈,不得好…”
张怀清没有再说下去,若是换作往常柯玉是一定会捂上他的嘴,不肯他继续说下去。
可今天…是怎么回事?
看着一脸不耐的柯玉,张怀清觉得有些尴尬,只得转了话题,把眼神转向柯玉头上那支荷莲白玉簪。
他伸手将那簪子拔了下来,随手一挥就扔在地上。
“怎么戴了这根荷簪,我没跟你说过吗?秦滟不喜荷花。”
“她不喜欢我就戴不得?张怀清,你应当明白,我终究不是她。”
柯玉心里的烦躁已经按捺不住了,她厌恶的看了一眼张怀清,别过头去。
张怀清眉间皱起,他不悦的看向柯玉,墨黑的瞳仁带着深深的探究。
他觉得,柯玉很不对劲。
这是柯玉第一次驳回他的话,先前的柯玉无论他作何要求,总是不声不响的应下。
那些刺应该早就被磨平了才对。
张怀清的面色沉了下来,左手抓住柯玉的左肩,右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掰向自己。
他墨黑的瞳仁里充满了警告,那张温柔的假面逐渐卸下:“今晚是我们计划的第一步,这对我至关重要。不要耍小脾气了,我无心哄你。”
“两年前我救下你的时候,你说过,永不叛我。柯玉,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柯玉没有吱声,她的眼光顺着假山间的缝隙飘到了小路上。
见着柯玉心不在焉的走神,张怀清刚想发作,顺着她的眼光一路望去却看见了太子一行人。
他将捏着柯玉肩膀的双手拿下。眼睛紧盯太子的方向,嘴巴叮嘱着柯玉:“我得走了。你记好,今晚万万不能出岔子。”
张怀清前脚一走,柯玉就双腿一软,堪堪扶住假山滑了下来。
发麻的指尖的捡起被张怀清掷于泥地的荷簪,擦净塞回衣袖。
此时柯玉内心的焦灼感已经达到了巅峰,和张怀清能平常对答已是她万分克制了。
若是宁从今日不出手将她留下,她便是死,也不要再代替别人活着了。
东宫大殿
舞姬们水袖轻舞,面上笑意嫣然。荷袂翩跹,羽衣飘舞,姿态娇娆。
腰肢细软围成一圈,继而又款款散去。歌音未歇,便现出身后的那袅娜而立的琴姬。
殿内烛火通明,柯玉绯红的牡丹织锦罗裙曳地,身姿摇曳。极美的面孔被水晶珠串面帘遮住,只露出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眸。
恍若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让人不禁想要去深探当这朵牡丹盛开,将会是怎样美不胜收的容貌。
她素手将层层叠叠的裙衫揽起,落座于琴前。
那双上挑的美眸扫了一眼坐于正中高高在上的太子张怀义,唇边扯起一抹生硬的冷笑。
指腹触及琴弦,便化如利剑落入手中,音节翻转,将内心百转千回的情绪诉尽。
纵使她弹得不好也无碍。只要她有这张与先太子妃如并蒂莲似的面孔,太子的执念就肯定不会放过她。
她只是一个琴姬。
恰如此时众人毫不遮掩投向她身上那贪婪淫邪的目光。
她是最低贱的存在,是人人皆可侮辱的贱籍。
一曲终了。
看着张怀义那双眼睛在柯玉身上上下翻转,张怀清举杯掩饰住嘴边克制不住的诡笑。朝太子道:“皇兄可还满意?这抚琴的乐娘可是怀清特意从临安城挑选来的。”
张怀义抚掌大笑,夸赞道:“早先就听闻过邺城新来了一位琴姬,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是琴艺超群啊!”
“岂止是琴艺。”张怀清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对柯玉抛了个眼神。
柯玉对张怀义的暗示置若罔闻,她若是此时摘了面帘,那张和先太子妃如并蒂莲一般的面容定会招来灾祸。
席内满座,却唯独空了太子左侧的位置,那应是宁从的,他并未来。
“为何不摘面帘?”太子发问道,此时他酒过三巡,已是醉眼朦胧。
他眼前那红色牡丹罗裙女子的身影渐渐和一道尘封在脑海的身影重叠。
众人的视线汇聚在殿内悄然伫立的柯玉身上,像是要穿透那面帘之下一般。
“妾身自知容貌粗陋,恐不便示人。”语出,是满耳的掷地有声。
张怀义眼前那两道身影缓缓重叠在一起,他的头颅一阵剧痛。
不!她不是秦滟!
没有任何人能代替秦滟!
张怀义猛地将酒杯猛的掷于地面,青瓷碎片撒落满地,满殿脆响。
他清醒了几分,将秦滟的身影从柯玉身上剥离,高声厉道:“本太子命令你!将面帘摘了!”
柯玉凉薄的眼神静静落在张怀义身上,茕茕孑立,不动不响。
前世张怀义给她留下的阴影太大了,她的身体僵硬的可怕,空气稀薄的仿佛无法抵达到肺部,窒息感将指尖都带的不受控制的颤抖。
袖间那支被尾端尖锐的荷簪已然入手,尖锐的尾端刺入掌心,痛感支撑柯玉的身体,让她不至于瘫倒于地。
“不听话?”
倏忽间,张怀义竟拍案而起,他身形摇晃,显然已是酩酊大醉。
“那就应该好好管教一下。”
他抬手猛地抽出立于身侧侍卫腰际的佩剑,离了坐就是往柯玉的方向冲。
一时殿内众人噤声,无人敢动。那剑寒光微闪就是猛地朝着柯玉面门袭来。
柯玉闭了双眼,手心攥紧银簪,全身的血液好似都凝结住了,连呼吸都停滞不在。
她只等那利剑袭来。
他想杀她,她亦不想活。
人间薄情,有何留恋之处?
剑锋卷风而至,柯玉却乍然被往后一带,她的后背撞上一个温热的胸膛。
冷香轻拢,将她周身包裹,堪堪躲开利剑。
那水晶玉珠面帘被剑尖勾落,珠落玉盘,弹声清脆。若春柳探墙而出,露出一张恰如春晓之花,似桃夭李艳的极盛面颊。
一点痣落于美人眼下脸中,极尽风情。
她缓缓睁眼,抬眸看向将自己揽于怀间的宁从。
“别怕。”
宁从清润的声音自柯玉的头顶温柔传来,他琥珀色的眼眸安抚的看着怀中的女子。
柯玉被抽干的血液一下回溯倒流,她靠在宁从怀里大口呼吸着空气,将那窒息感渐渐揉碎。
攥紧的手心被他慢慢松开,那根锋利的荷簪悄无声息的被拿走。
继而宁从又抬头看向神色几近癫狂的张怀义,冷声道:“殿下喝醉了。”
后者已是全身发颤,手中利剑跌落于地,好半响才找回魂来。
世间怎会有如此…
如此相似的二人。
张怀义眼中的火焰几乎烧起来,眼眸如贪婪的野兽,将柯玉寸寸扫尽。
桃李面庞的女子被身着墨色蟒袍的男人带到身后,一室春光骤然而消。
张怀义想再伸头去寻柯玉,却对上宁从冰冷寒彻的目光。
他酒醒了些,堪堪停住,诧异的看着将柯玉护在身后的宁从,内心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兆。
早间有臣子上折,互相撕咬漠城贪墨一事。竟转绕出户部侍郎勾结叛党一事。
事出突然,宁从被父皇急召了去,应当是忙碌的紧。他虽是邀约了宁从,但显然宁从不是来为他贺寿的。
他踌躇着开口:“宁督公怎会在这?”
“来寻人。”
闻言,柯玉猛地抬头看向宁从。
“寻谁?”张怀义愣在原地,干巴巴的从嗓子眼挤出字来。
眼前男子霞姿月韵,却是微挑眉毛偏头看向柯玉。
“督公…喜欢?”
瞧见宁从的眼神,张怀义的脸一阵僵硬,连语调都变了。
他怎会不懂宁从的意味。
这会他正上赶着讨好这位司礼监的主子。父皇不知是被他喂了什么迷魂药,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他太子的位置本就坐的棘手,那该死的三皇子怀牧又野心勃勃,屡屡带兵立下战功,一时间声名显赫。
朝臣风向摇摆不定,这司礼监掌印宁从要是能被他拉拢进他的阵营,能为他在父王多说几句好话,他的处境也会舒服上一些。
再说。他那整日只知道醉生梦死的五弟千里迢迢弄得这样个合衬心意的大美人给他做寿礼,可不就是为了讨好他。
到嘴的肥肉让了固然可惜,可当下卖宁从面子的机会只有一个。
毕竟,他频频示好宁从,对方不论是金银美色琼浆蜜露可都一概视若无睹。
比起江山,美色不值一提。
更何况这美人性子太过刚烈,纵是生了一张与秦滟七分相似的面孔,却也不是她。
思绪至此,张怀义把心头的不甘嚼碎咽下。
他张了张口,不舍的在柯玉脸上流连了一番,最终还是豪爽的一声笑了出来,大声道:“能得督公青睐,这小娘子可真是三生有幸。既如此,本太子便借花献佛了。”
他偏头望向张怀清,朝他略微眨眼暗示:“五弟觉得呢?”
毕竟这还是他的寿宴。这般公然让人多少还是有点让他这个太子下不来台。
让张怀清从中帮他将人让出去,反而合理的多。
变故陡生,张怀清手里的杯子都快捏碎了。
他费心教养这么久的琴姬,这会不但被截胡,而且还被太子拿去绕了一大圈借花献佛讨好宁从。他这个中间人反倒一分一厘的好处都没拿到。
他虽是皇子,但母亲却是个没用的宫婢。
他深深的看了柯玉一眼,用最强大的意志力维持住脸上那副神态自若的表情,从嗓子里挤出话来。
“皇兄所言极是。宁督公喜欢是本皇子的荣幸,柯娘子。还不跪谢督公大德。”
“不必了。”宁从淡淡扫了一眼强装淡然的张怀清。“太子爷的寿辰,跪我作甚。”
他拉了柯玉的手腕,在众人的注视下,转身径直走出殿门。
夜幕将无边的天空涂抹的浓重,把殿内的繁华喧嚣隔绝于外。
墨色衣衫的男子拉着水红牡丹裙的女子将月辉收拢于身,正是清影成双,影度回廊。
“大人。”柯玉轻声开口,她将宁从握于她手腕的手轻轻拉下。
见男子疑惑转身,她便双膝一弯,如释重负的噗通一声跪在宁从面前。
“柯玉多谢督公大恩。”
她双手置于地面,就要磕头。
“先前说了,不用跪。”
宁从的声音掺杂了一点无可奈何。
他蹲下身子,修长的手指略略弯曲,将骨节轻轻抵在了女子细腻洁白的额间,阻止了柯玉磕头的举动。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微闪,柔声道:“能再见到娘子,我很开心”。
马车在夜色中穿行,正是回宁府的路上。
两人坐于车内,清风徐徐将车帘掀起,将一丝凉意带入车内。
正是静默无声之时,马夫陡然吁的一声将马车停靠下来。
车轴骤停,冲击一股脑的回旋到柯玉身上。她径直滚到了宁从的怀里。
下一秒,那轿帘便被猛地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