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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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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柯玉便戴着常嬷嬷特地给她寻的斗笠上了轿。
才过惊蛰,天气转暖,空气里都掺杂着春日独有的清香。
马夫将车架的很稳,柯玉的心思也慢慢随着车轴间轻微的摩擦声逐渐飘远。
出行前,常嬷嬷郑重其事的将这斗笠戴在她头上时,柯玉差点笑出声来。
这被常嬷嬷二次加工的斗笠,帽檐极大,四周垂下着雪白的罩纱,将她的脸牢牢实实的遮着,旁人瞧不见她的样貌,她也只能虚虚的看见外面的些许光景。
可这斗笠戴不戴?
便就不是常嬷嬷管得了的。
司礼监掌印太监宁从,在柯玉的记忆中已是个模糊且遥远的影子了,不过柯玉知道,与世间非议相反,他是个极好的人。
只可惜英年早逝。
细想起来,她同司礼监这位主子不过是几面之缘。却不知为何在上辈子宁从频频向她施以援手。
第一次见到宁从时,她早已身陷漩涡,成了太子的侍妾。
太子知晓宁从喜爱胡曲,便宴请了宁从,叫她从旁奏曲。
因着早先便听说宁从乃是胡人之子。柯玉便猜测,许是她那曲玉门孤城讨好了这位主。所以在她落难时宁从才屡次向她施以援手。
从昨夜常嬷嬷应下今日让她来接贴去司礼监掌印那弹曲时,她就已经开始在脑中预演了百遍见到宁从后该如何说服他收下自己。
前世太子频频拉拢宁从,他却迟迟未加入太子一党。彼时几位皇子为了那张皇位暗潮汹涌明争暗斗,其中牵扯利益甚多。
却无一人预测到,最后得到那张位子的是那最为纨绔的五皇子张怀清。
她这出自教坊司身体,属实谈不上清白。更不要提宁从是一介宦官,女子对于他没有半分诱惑力。
柯玉只能从张怀清这里做文章。可她不过是一介琴姬,不比张怀清的皇子身份,生如浮萍,命似草芥。
一个琴姬直言进谏皇子,怕是还未张口,便得被拖下去。
无论如何设想,似乎都无半分胜算。
早已身死一次,柯玉已经身心俱疲。倘若再循回那不堪回首的故去,倒不如直接一头撞死在太子的寿宴上。
她只能赌这次能不能让宁从将她留在身边。
远离深渊的方法只有一条,那就是找一座凌驾而上的桥。
而有能力将她从五皇子和太子的梦魇里救出来的人。
只有宁从。
“吁”
马车外传来马夫勒马的声音,车轴缓慢的停下,他下车敲了敲马车的门。道:“柯姑娘,到了。”
柯玉的思绪戛然而止。她抱起置于坐垫上的紫檀五弦琵琶下了马车。
两世以来,这是她头一次来到宁府。
她记得上辈子宁从死讯传来时,世人讪谤。说他胡人握权,又是宦官当道,他的死是天除佞臣,万劫不复。
自昌胡十年前战败于北邺,胡人便被视为最下等的存在。
胡人皆貌美聪颖,地位却如同北邺的阶下囚,多数是供达官贵人赏玩亵渎。
官场上手握实权的胡人更是寥寥无几,但宁从却深得陛下信赖。
甚至这座府邸,便也是陛下赐于他的私府。
“娘子这边请。”
前来迎接她的小厮接过她手中的紫檀琵琶。将柯玉往府内带。
这府极大,朱瓦白栏,绿树清溪。
隔着面纱,府邸里的景象影影绰绰,小厮将她领过穿堂,踏上卵石小道,将她带到一处竹林掩映的小楼。
小楼两层四角,屋顶叠着一层层红瓦。隐隐有小溪流动的声音从不远处的石桥下传来。
那小厮将柯玉带上小楼的二层,将她领到坐上,客气道:“娘子请稍等,督公稍后便到。”
“劳烦了。”
柯玉颔首,抱了琵琶静静的坐在屋内放置的红木软椅上。
她悄悄掀了雪白的帽檐,打量了四周。
这应当是宁从惯常听曲的小戏台。装饰雅致,仙鹤式样的浮雕木雀替托举着四根角柱,柱上刷着棕红色的漆,下方几阶石阶将楼阁分成一高一低的两面。
她落座于石阶上的高台,正好能方便石阶下的人赏曲。
柯才玉将将放下帽檐,便有脚步声传来。
一阵清冽的冷风被来人的衣袂带来。
帽纱外一道颀长的人影便施施然落座于离她不远的对面。
“劳娘子久等了。”
那声音与寻常男子的低音不同,声调略高,带着些女子的细弱,但听起来却意外的清润悦耳。
柯玉隔着帽纱慢慢给宁从施礼。
“妾身见过掌印大人。”
听到柯玉的声音,宁从怔愣了一下,他猛地抬眼看向颔首施礼的女人,转了转指间的白玉扳指,缓缓出声问道:“今日怎得换了人?”
柯玉的心突突跳起来,她平缓了呼吸回道:“回大人的话,原先的琵琶娘子突然高热,常嬷嬷今日便让妾身代为奏曲了。”
“嗯。”宁从的目光停顿在她雪白的罩纱上,淡淡应了一声。
丫鬟将沏好的白毫银针倒入黑釉木叶盏中,静静退出小楼。
茶香四溢于空气,楼内的侍者都已经退下去了,此时只剩她与宁从二人。
男子修长的手指将置于黑檀茶台上的茶盏拿起,静静品茶。
柯玉轻吁一口气,试探道:“大人,那妾身开始奏曲了。”
得到宁从的首肯后,她将指腹搁置于弦上。
“此曲名为玉门孤城。”
柔荑翻转,青葱似的指尖轻拢慢拈。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曲调婉转缱绻,将思乡别愁款款诉尽。
恰是前世她在东宫奏给宁从的那曲。只是此时她心神不定,难免曲调少了几分意蕴,竟还弹错了一个音节。
茶盏落在檀木茶台上,宁从琥珀色的眸子浅浅扫了一眼抱着琵琶的琴女。
“娘子分神了。”
柯玉抬眸看向雪白帽纱后那道清瘦的身影,手中的音节骤然而止,脑中如同乱麻。
宁从的话像是一张罗网,将柯玉那颗摇摆的心猛地攥紧。
她已无心弹琴,焦躁冲上心头,一颗心都在思忖着该如何开口。她的薄面能值得几钱?怎能放过眼前这唯一能够逃出梦魇的机会?
思忖至此,正待她要开口之际,楼台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厮忽而跑进来。
他瞧见宁从,便恭敬施礼道:“督公。陛下急召您入宫。马车已备好,正在府门候着。”
宁从微微颔首,让那小厮先行告退。
他目光触及柯玉面纱,陡然叹了口气,道:“今日便到这里吧。娘子请回吧。”
瞧见帽纱外那修长的身影转了身要走,柯玉心中一惊,咬牙猛地起身,将手中的紫檀五弦琵琶丟在红椅软座上,便向宁从小跑而去。
高声道:“大人留步!”妾身有事相求!”
她跑的急,那帽纱拂面遮眼,一时竟没留意脚下的石阶,身子一歪,向前扑去。
宁从颀长的身影顿在原地,诧异的看向向他扑来的窈窕身影。
“噗通。”
他被柯玉扑了个满怀,两人跌坐在地上。
若确切一些说,便是宁从一人跌坐在地上,柯玉则堪堪跨坐于他身上。
他的巧士冠被撞掉在地上,连着柯玉那碍人的斗笠也掉了下来,滚作一团。
从一片白茫茫的视野中解脱出来,柯玉第一眼看清的,就是宁从的那张脸。
她上辈子心力交瘁,身出漩涡当中,心无旁骛。
纵使与宁从有过几面之缘,对宁从的脸也只有好看两个字的印象,从未仔细留意。
那是一张如水墨画般清隽矜贵的面孔。
他着一身墨色底的蟒袍,暗香馥郁落入鼻间。青丝如墨用白玉簪绾于发顶。几分莹白的肌肤从被雪白的内襟压着的内衫下透出。
瞳色极浅,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淡漠沉郁,精致高挺的鼻骨衬着好看的眉,勾勒出一张清冷隽美的脸孔。
柯玉自以为不是个好色之徒,可这时她的眼睛完全挪不动了。
她知胡人貌美。
可…
怎会如此貌美!
这张脸无论是哪里,都好看的让她惊心动魄,就像是依着她的喜好生的一般。
四目相对,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像完完全全就是长在她的心坎上似的。只消一眼,便再也移不开。
宁从任由女子将双手放肆的撑在他身上,目光停留在柯玉的面上。
陡然,他轻笑出声,清冷的面孔被暖意渐渐揉碎,一如初阳破开寒冰。
“娘子这是何意?”
有些事情就是如此,你在脑中可能排演了千百遍应当如何预演,但在真正到来时却往往会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发生。
柯玉先前想的百般措辞此时都粉碎在这张脸里,她心下一横,直言道:“妾身斗胆。求大人收妾身入府。”
身下的男子身体明显一僵,柯玉鼻间那股冷香被抽离,两人的距离被宁从稍稍拉开,他独自站起身来,将手伸向柯玉。
“地上凉,先起来吧。”
清润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柯玉顺着那骨节分明的手望去,宁从那张漂亮的面孔正看向她。
只叫是仙姿玉质,若香培玉琢。
柯玉的心脏猛烈的跳起来,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在心底浅浅酝酿。
她沉默的回握住那只触感干燥冰凉的手,将心里的异样压下。
宁从稍一用力将她轻巧的身子拉了起来,轻声开口道:“晚间的筵席,你是第几个出场?”
柯玉骤然一愣。她不明所以的看向宁从。又恍然大悟的明白宁从是问今夜太子寿宴上她的场次。
她并未说明身份,宁从怎会知道晚间她要出演?
“回大人,妾身是第七个。”
……
邺都教坊司
暮色已至,教坊司内热闹非凡,莺莺燕燕嬉笑着,欢喜的细细打扮着自己。
“我这还是第一次进宫表演呢。唉,你说今天会不会就有哪位贵人就瞧上我了。”
打扮娇俏的白露托着腮一脸兴奋的遥想着,她捣了捣身旁的柳七七,将头转向她。
“快帮我看看,我的发髻好不好看?”。
被她一撞,柳七七正在簪花的手一歪,珠花偏了位置,插斜在翻荷鬓上。
柳七七没好气的把珠花拔下来,杏眼一翻,对着白露嗔道:“你这样冒失,怎会有贵人看的上你。”
在一旁整理裙摆的何采莲也凑了上来,她好奇的看着柳七七,开口问道:“你们在说些什么呢?谁被贵人看上了?”
“自然是美如天仙的我啦。”白露托着腮的手放下,对着几人眨了眨眼。
何采莲扑哧一声笑出来,她扭头看了看坐在铜镜旁的柯玉,浅浅道:“真论起颜色,柯姐姐才是我们乐坊顶顶好的。”
柳七七将珠花重新插在发髻中,揶揄道:“听到没,柯姐姐的容貌才叫做美若天仙。你呀,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柳七七你就知道欺负我!”白露委屈叫道。
“不过今晚上确实好多贵人都会来,也不知道能不能见着五殿下。”柳七七开口道。
“据说五殿下风月无边,北邺无数佳人一见误终身呢。”旁边的舞姬也转了头接话。
“真有这般夸张?”白露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可不是嘛。连赵娘子上次接了帖子去五殿下府上献曲,回来都神不守舍了好几天呢。”
“柯姐姐不是见过?”柳七七后知后觉的想起来。
众人突然看向柯玉。
柯玉半月前来的那天是正是坐着五殿下的马车来的,那镶金嵌玉的马车一在教坊司门口停下,就引得这群从小长在乐坊的女子们翘首而望。
“是真的吗,柯姐姐?” 白露顶着那张粉面凑向柯玉。
看着眼中放光的姐妹们,柯玉侧了身子有些无奈的点了点头。
打心底说,她再回想张怀清那张俊秀的脸内心只会泛上来恶心。
这会她只得忍着恶心单单评价起他的样貌来。
“五殿下的样貌确实出色,但倒不未及一见误终生的地步。”柯玉笑着摇了摇头。“言过其实了。”
她是当真觉着张怀清那张面容不过如此,不过也曾耳闻伶人乐官间对他的倾慕之情。
张怀清端的是一副锦衣纨绔的架子,不喜文武,更是无心政事,平素只以观花酌酒,听曲赏词为乐。
因着那张温柔好看的脸,确实有不少小娘子一见钟情。
“许是柯姐姐看的多了,腻味了。”白露捂嘴轻笑。
“我天天瞧柯姐姐的脸也没腻味。你腻味个什么?”柳七七眉毛一挑看向白露。
“柳七七,你怎么总喜欢跟我斗嘴!”白露俏脸一红,追着柳七七就要开打。
正是气氛松散之时,房门被常嬷嬷猛的推开,她凌厉的眼神扫向众人。“吵什么呢,都准备好了嘛?”
众人神色微敛,闭了嘴,老实收拾衣衫去了。
柯玉照向铜镜,镜中之人红唇黛眉,眼眸生辉。头上那只金簪点翠花鸟步摇嵌着的红色宝石随着晃动闪烁出耀人的火彩。
柯玉的指尖摸上那华丽的步摇,轻轻拔了下来。将一支荷莲白玉银簪插回刚才的地方。
若说起美貌的男子。
她脑中突然浮现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宁从确是她见过顶上尖的姿貌了。
早间在宁府,宁从只问了她晚间的场序,便匆匆离开。她捉摸不透宁从的态度,结果是好是坏,也只能等晚间开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