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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凌霄印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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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在吏部尚书府里的一幕幕并不是特别的,似曾相识的画面同样在上京城中的其他豪门府邸上演着,比如逍遥侯府,比如忠勇侯府。
凛冬已过,沉沉压在上京城上空的云层被初春的第一缕阳光推开,隐藏在城中阴暗角落的魑魅魍魉也忍不住陆续冒头。
当然,这一切暂时还与王琼华无关。送走了大太监傅林,喧嚣的英国公府又归于往日的平静。
王琼华回到自己住的呦呦阁,亲手将守孝时穿过的衣物,戴过的首饰,用过的物品珍而重之的封存入库房。
暗红色的木箱收藏起了过往三年的点点滴滴,一把铜锁宣告着王琼华对过去的告别。但这绝不意味着遗忘,那颗有毒的种子早在那个绝望的夜晚就种在了王琼华的心底。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反反复复在心底描摹母亲的音容笑貌,来来回回在暗地里推敲似是而非的疑点,无数次痛苦的追问真相,执念在慢慢浇灌,让种子肆意生长,王琼华最终发现,一日不解开真相,就一日无法彻底安眠。破不开过去的迷局,就找不到未来的路。
“阿娘,你放心!终有一日,我会让你跟阿弟的魂灵安息。”
王琼华在心底默默承诺。
思绪百转千回,面上不过一瞬。在崔嬷嬷眼里,王琼华安静的盖上箱子,用铜锁锁了,垂眸凝视片刻,便站起身,走到另一侧的博古架旁,目光上下逡巡,最后从顶层的格子取下一个方方正正的紫檀木盒子。
那是一个崔嬷嬷十分眼熟的盒子,曾经,它属于崔三娘。
“姑娘,。。。。。。”崔嬷嬷欲言又止,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无从说起。
跟过去三年的很多次一样,王琼华明明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崔嬷嬷却总能嗅到莫名的危险气息。就像一头守着幼崽的老狼,哪怕在昏暗的夜里,也能看清自己的孩子是不是正站在悬崖边。
月白的上衫勾勒出王琼华薄削的肩背,甚至能隐约看到突出的蝴蝶骨。修长的脖颈线自衣领延伸而出,一抹不同于衣衫的莹白如天边斜挂的一线钩月,与圆润的下颌线在耳后交汇。看起来柔弱又坚韧,清冷又锋利。
三年的时光已然将那个在鹿鸣轩门口蜷缩的小姑娘磨成了一把开封的剑,只是尚被束缚在英国公府小姐身份的刀鞘里。
原来姑娘已经这么像夫人了。崔嬷嬷恍惚想。
水滴状的翠色耳饰轻微晃动,王琼华转过头疑惑看过来:“嬷嬷?”
崔嬷嬷拉回飘远的心神,试探着开口:“这不是夫人的凌霄印章么?姑娘怎么想着取出来了?”
王琼华抬手打开盒子,一枚鲜红的鸡血石印章静静的躺在正中,上半截雕刻成一只貔貅,底部是篆书的崔字,字旁一朵小小的凌霄花。正是崔记商号的凌霄印章。
如今大名鼎鼎,分店林立,遍布大乾的崔记商号最早不过是崔三娘的嫁妆。
百年前,最后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大昭被北戎南下的铁蹄踏破上京城。皇族陈氏仓惶南渡浊水,在楚州拥立大昭哀帝遗腹子,建立南昭政权。四面强敌环伺,少帝势弱,大权很快旁落给大司马萧冀。不到十年,萧废少帝,以南梁取南昭而代之。淮南王武家不耻萧冀背主谋逆行径,又无力拨乱反正,据东南沿海的淮、越、吴三州而治,坚持尊大昭为主,逐渐割据一方。
留在北方的各族长期混战,政权更迭频繁,皇权衰微,世家乘势而起,扎根于中原大地,发展得越发枝繁叶茂。所谓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到了前朝北魏时期,基本形成了南北划水而治,淮南名义上属于南梁,实际上独立为王的三方割据局面。南北政权忙着互相打得头破血流,无暇顾及被视为鸡肋之地的淮南三州。当然,武家也不会允许别的势力轻易跨过淮水染指淮南。
崔老太爷虽只是淮南一介布衣,却有当年吕公之才,敏锐的察觉在淮南三州,世家势力鞭长莫及。找机会与武家搭上线,迅速将祖传的两间米粮铺子发展壮大成整个淮南最大的商号,甚至连北方的晋州和冀州都设有分号。
崔三娘嫁进世家之首的王家,崔老太爷生怕唯一的女儿被人看轻,就想多给些嫁妆做底气。因家中还有崔大郎和崔二郎两个嫡子,不能动到淮南崔记的根本,便将晋、冀二州的分号都给了崔三娘。
为了跟娘家的崔记区分开,崔三娘把自己名下的铺子招牌增加了一朵凌霄花标识,又用一块寿山鸡血石雕刻了凌霄印章。
崔三娘嫁进王家后,没多久就同王弈鸣一起跟着元武帝打天下。本来就家学渊源,颇具经商头脑,又背靠王家和元武帝,当年大乾的铁蹄到哪儿,崔三娘的商号就开到哪儿,两者相辅相成,互为倚仗。短短十几年,竟将几家小小的分号经营成遍布大乾的庞然大物。只有淮南三州,因为是娘家所在,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竞争内耗,没有崔三娘名下的产业。
大乾一统南北后,曾经礼崩乐坏的旧时规矩又再度复苏。已经贵为一品荣国夫人的崔三娘也难以免俗,不太方便再抛头露面,只好由大掌柜崔福代她行走江湖。但直到崔三娘意外难产而亡之前,崔记实质上都一直掌控在她手中。
三年前的意外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一时间,崔记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幸亏大掌柜崔福忠心耿耿,手腕了得。一番杀鸡儆猴,敲山震虎之后,勉强稳住了场面。自此,崔记就由崔福全权代为掌管,无论是王弈鸣还是王琼华都没有再插手过崔记的具体事务。但崔福依旧事无巨细的将所有账目,文书往来定期整理成册,报给王弈鸣和王琼华。只是这二人一来沉溺痛苦,无暇他顾,二来此前也从未经手过崔记的任何经营,是以一直没有对崔记事务发表过任何意见。
最近一年,王琼华倒是经常会翻阅崔记相关账册,看些什么《陶朱公生意经》之类的书,但大都只看不说,崔嬷嬷一度以为她只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
“我记得阿娘说过,崔记所有的文书账册是认凌霄印章的,”王琼华取出印章端详着:“举凡与生意伙伴的契约,各分号账目交接,都要盖上凌霄印章才做数。”
“当然,”王琼华说到这里意味深长的一笑:“这都是阿娘在时的规矩了,三年过去了,也不知现在还管不管用。”
“姑娘的意思是?”崔嬷嬷心惊肉跳:“要亲自经营崔记?”
“崔记是阿娘殚精竭虑,筚路蓝缕一手发展,我是阿娘唯一的女儿,自然不能让她的心血付之东流。再说,阿娘在时就说过,将来崔记是要交到我手上的。只不过阿娘去得太突然,没能亲手给我罢了。”王琼华坦然承认。
“可是,姑娘马上就要嫁进东宫了。”崔嬷嬷急了:“今时不同往日,姑娘现在的处境与夫人当初已经不同了。当年夫人那般手腕强硬,进了上京城,尚且被逼得只能让阿福出面。如今局势更加复杂,连老奴都能看出崔记就在火山口上。否则国公爷为何一直对崔记置之不理,宁愿每年只拿盈利银子。现在姑娘又做了太子妃,更加引人注目,稍有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嬷嬷,您别着急。”王琼华柔声道,平缓的声音里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这些我都是想过的。但是,”
她说到这里停下,微转过头,看向门外。冬末春初的阳光透过树枝缝隙照在青石地板上,泛着星星点点的白,没有什么暖意,只让人觉得冷。
“商贾贱业、不能与民争利。”王琼华语声暗含讥诮,低声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呵,那些清贵世家的人一个个高高在上,嘴上说得道貌岸然,私底下哪个不瞪着发红的眼睛,想从崔记身上咬下一口肉来。福叔送来的账目我都看过了,这几年,他支撑得想必十分辛苦。”
“嬷嬷,难道我们没有退过吗?”王琼华转回头,清透的双眼直视崔嬷嬷:“三年了,真的有人相信我们退了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们早就退无可退,无路可退了。外人看我们王家是鲜花着锦,哪里晓得这烈火烹油的滋味。”
“您猜,皇上为什么非要这个时候赐婚呢?”
崔嬷嬷只听得一阵毛骨悚然,心胆俱裂。她曾跟在崔三娘身边多年,自然不是什么无知老妇。之前不过是关心则乱,被王琼华三言两语一说,哪里还听不出这道赐婚圣旨是把王家推到了风口浪尖,再想跟以往一样以退为进是不能够了。
“姑娘,你这是要去趟什么刀山火海呐!”崔嬷嬷心疼不已的道,又闭眼双手合十祈祷:“夫人,您在天有灵,保佑保佑姑娘吧。”
“所以嬷嬷,崔记,我是一定要的!”王琼华斩钉截铁的道:“哪怕这是一把双刃剑,我也要握紧它!”
“老奴明白了。”崔嬷嬷也下定决心:“姑娘你放心大胆的往前走,无论前面有什么刀山火海,老奴拼了命也会陪着姑娘。”
王琼华微笑颔首:“好!”
二人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既然姑娘想接掌崔记,那是不是得尽快才行?毕竟不到三个月就得入东宫,到时行事就没有在国公府那么方便了。”崔嬷嬷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做了决定,马上就开始想现实的问题:“还有国公爷那里,姑娘是不是得先去商议一下?老奴也得把姑娘身边的人再捋一捋,防着还有暗处的钉子。还有阿福,崔记现在具体什么情况咱们也不清楚,是不是得把他叫过来问问?”
“阿爹那边,我会去同他说。至于福叔,”王琼华沉吟道:“今日应该是不得空了,我大堂伯和三堂叔估计最迟酉时就会来贺我赐婚之喜。”
“明日吧。嬷嬷派个信的过的人去告诉福叔,请他明日过来一趟。也不用避着人,对外就说,是福叔听说我被赐婚,过来道贺。”
“好,老奴省的。白露身手不错,嘴巴也紧,等夜深些再让她去。”崔嬷嬷很快安排妥当。
“至于院子里的钉子,不如暂时先别动?”王琼华又想了想才商量道:“之前四面漏风的,突然就铁桶一般,更引人注意。”
“姑娘说得也有理。”崔嬷嬷思量道:“当初为了示弱于人,故意留了好些钉子。现在贸然拔了,确实打草惊蛇。不过之前姑娘一心守孝,咱们也有意散消息出去,便是让他们搞些小动作也不打紧。如今情势不同,不能再这般松散了。我看咱们得外松内紧,先把身边的人理顺了,宜家宜室白露蒹葭这四个贴身大丫头,虽然不大可能会有问题,但保险起见,老奴得马上再摸摸底。至于其他人,等得空了再来慢慢理。”
“这几个丫头跟了我许多年了,我还是相信的。不过嬷嬷小心些也没错。”王琼华有些自嘲:“毕竟咱们这样的人家,再不可能的事都有可能。”
“这些就辛苦嬷嬷费心了。”
王琼华正与崔嬷嬷交代之时,宜室来报,说淮南王府武瑛郡主来给小姐贺喜,现下正在书房等候。
王琼华一怔,手一软,差点没拿稳凌霄印章。
武瑛?第一个来给自己贺喜的竟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