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啸九天》麻子达人

5、甘不甘心

　　元武帝的一道赐婚圣旨，在上京城中激起重重涟漪。高门大户的后院里，命妇贵女们一边感叹着王家嫡女这等泼天富贵命，一边忙着回忆以前跟英国公府的人情往来，为难是该上门道贺，还是该派人送礼。英国公府如今又没有当家主母，与之交际往来究竟该怎么个章程，众人都一头雾水，又不敢贸然行动，唯恐把握不好亲疏尺度，行差踏错。

　　但是同出太原王氏一系的吏部尚书王弈霄和大理寺丞王弈霆两家就没有这样的顾虑了。作为嫡亲的堂兄弟，这两家的女眷自然是要第一时间去给王琼华道贺。

　　王弈霄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亲自回到后院正房寻妻子崔氏商议。

　　“文秀，皇上今日下旨，赐婚太子和琼华，婚期定在三月初九，咱们王家就要出个太子妃了。你打发个人去永定侯府通知婉华回来一趟。我已经派人去跟三弟说过了，晚些时候，咱们一起去趟二弟府上。对了，礼记得备厚些。”

　　崔文秀出身大乾五姓七望之一的清河崔氏嫡枝，是文宣侯崔明诚的胞妹。自十六岁嫁给王弈霄后，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先后诞下两子三女。长子王子鸿，次子王子鸮和长女王婉华都已婚配，次女王瑶华和幼女王瑢华尚待字闺中。

　　王弈霄来时，崔文秀正坐在书案旁整理对账。她长相端庄，气质沉稳，保养精致，身着天青色襦裙，峨髻高耸，梳得一丝不乱，正面别着卷花蛾纹金梳，左右对称斜插透雕鸾鹊花树金钗，累丝灯笼形状金耳坠造型别致，腕上的南红玉镯红润细腻。整个打扮简单大方中透着低调贵气，丝毫看不出已将近四十年纪。

　　听了王弈霄的话，崔文秀一边将正在看的账册合拢，一一叠放整齐，一边笑道:“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我这就让刘嬷嬷去唤婉儿。只是这礼。。。。。”，她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依老爷的意思看，厚到什么程度比较合适？”

　　自崔氏嫁进来，人情应酬，中馈主持，尽皆打理得井井有条，让王弈霄可以一心仕途，官运亨通，直做到正三品吏部尚书。以往有这等人情往来，王弈霄都只把握大的分寸，随口一句话，崔氏就会把所有事办得妥妥帖帖。

　　没想到这次崔氏竟然开口问得这么细节，一时竟被问住了，踌躇道:“去年你娘家侄女不是嫁给了晋州牧的嫡次子？琼华毕竟是嫁进东宫，不若比照着再厚上三分？”

　　崔文秀心中冷笑，面上不显。温声商量:“我娘家侄女成婚，送礼只添妆和大婚两回，订亲是没有送的。这也是惯例了。当然，琼华这是嫁入天家，与旁人自是不同。今日赐婚，咱们肯定得上门道贺。只不过，倘若今日贺礼直接比我侄女大婚贺礼还要厚三成，怕是不太妥当。就不提我娘家会不会有看法了，到时到添妆和大婚之时，咱们又该怎么办？而且还得考虑三弟家的情况，总不好越得太过。”

　　王弈霄因想着自家侄女要成婚了，还是嫁给当今太子，自是要送份厚礼表达心意。哪里知道单单送个礼就这么许多讲究，不免一阵头痛。

　　“那依夫人的意思呢？”

　　崔文秀胸有成竹，气定神闲的道:“要我说，咱们送礼表达的就是个心意。心意到了，情份也就到了，礼物厚薄也没有那么重要。毕竟咱们这样人家出来的姑娘，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不若就让家里的媳妇女孩儿们各自准备一份礼物，不拘多么贵重，最好是能有些好意头的。一则能拉近她们姊妹间关系，二则能显得咱们几家到底是亲戚，不比别家非得用重礼。另外，我嫁妆里有一套红玛瑙镶金打制的头面，颜色十分喜庆，也拿得出手，算我跟老爷的。这样礼节也走到了，亲戚情谊也全了。老爷看这样可行么？”

　　王弈霄在心里仔细咂摸，妻子这方方面面都考虑到，遂点头称赞:“夫人办事，我向来是放心的。那就辛苦夫人了。”

　　“哦，还有，”王弈霄突然又想起一事:“二弟家现下没有当家理事的主母，咱们王家向来同气连枝。你又是琼华的嫡亲堂伯母。婚礼筹备的事，你得多费点心，帮衬着点儿。”

　　“老爷放心，我省得。”崔氏从善如流。

　　两夫妻商议停当，崔氏要去交代媳妇和女儿准备东西，王弈霄也要整理与王弈鸣交流的朝堂政事，便分头各自去忙。

　　眼见着王弈霄出了正房，崔氏身边的大丫头青竹绷不住露出愤愤之色:“大姑奶奶成亲那会儿，也没见老爷这般上心。不过刚赐婚，还没真嫁进东宫呢，咱们就得巴巴儿的凑过去送礼做面子。那套红玛瑙镶金的头面是当初老夫人留给夫人的嫁妆，大姑奶奶都没得着，就这么平白给出去了。奴婢真替夫人委屈。”

　　崔氏闻言淡淡的瞥了青竹一眼，冷声道:“你若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就别在这屋里伺候了。”

　　青竹马屁拍到马腿上，瞬间噤声下跪，也不敢分辨，只求救的看了看刘嬷嬷。

　　“夫人，主辱臣死，青竹口无遮拦虽犯了大忌，但至少是一片忠心为主。做奴才的，第一要紧就是忠诚，其他的都可以慢慢调教。不若就饶她这一回，横竖这屋里的都是自己人。倘若真在外头，想来青竹是不会这般莽撞，给夫人惹事的。”刘嬷嬷果然出言解围。

　　崔氏不过是想借机敲打下自己的丫头，这几年的日子过得太好，纵得大家都失了分寸。现在看来，她高兴得太早了，以为早就废了的棋子，居然又奇迹般的起死回生了。崔氏有预感，接下来还会有许多硬仗。

　　顺着刘嬷嬷铺的台阶，崔氏松了口:“既是嬷嬷开口求情，念在你一片忠心的份上，这回便算了，起来吧。”

　　“不过，”崔氏话风一转，眼神凌厉:“再有下次，就没有那么容易了。还有你们，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现在是什么时候，谁要是给我惹事。。。。。。”

　　崔夫人话中未尽之言听得众下人心中一凛，纷纷肃然点头称是。

　　“青竹，你去库房把那套红玛瑙镶金的头面找出来，包得精致些。”

　　“刘嬷嬷，库房钥匙交给青竹。你拿着我的牌子坐马车去永定侯府通知大姑奶奶回来。”

　　“青梅和青兰，你们分头去寻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就说咱们家今日要去英国公府给琼华堂妹道贺，让她们各自准备一下。”

　　“青菊，你同我一道去摘星阁和揽月轩。”

　　崔文秀敲打完一众下人，又安排好差事分工，才带着青菊去摘星阁和揽月轩找二女儿和三女儿。

　　谁知刚走到摘星阁的院门口，就听到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崔文秀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加快了脚步。

　　果然一进门就看到丫鬟婆子们站了一院子，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王瑶华的闺房大门紧闭，只有瓷器砸落的声音。

　　“都站在这里做什么？不用干活儿了？”青菊提高声音训斥，驱散众人。

　　崔夫人眉间隐有怒气，强自压抑着走过去推开门。

　　一只茶碗贴着耳边飞过，砰的一声砸在地上，碎瓷片溅得到处都是。随之响起的是王瑶华暴怒的声音:“滚，不是说谁都不准进来吗？”

　　青菊在一旁见崔夫人差点被砸中，吓得脸色都变了。

　　“去把院门关上，管好院子里的人。”崔夫人先回头吩咐好青菊，才转身进房并反手关门。

　　房间里碎瓷片散落，茶水横流，桌椅歪斜，一地狼藉，几乎无处下脚。

　　扶着桌子，站在中间的少女穿着一身大红石榴裙，堕马髻斜插镶嵌珍珠流苏金步摇，双耳戴一对金黄色明月珰，通身上下的奢华贵气。

　　这少女正是王弈霄与崔文秀的嫡次女王瑶华。她先时不知是崔夫人，还以为哪个不长眼的下人来开门，想都没想，抬手就扔了一只茶碗出去。扔出去才发现是自己母亲，万幸没有伤到。

　　此时见崔夫人面若寒霜的进来，还把门关了。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偏胸中的一团火气又还未散尽，控制不住流露在面上。一时惊惶内疚惶恐愤怒伤心各种表情汇聚在脸上，十分精彩。

　　“阿娘，您没事吧？”王瑶华期期艾艾的问。

　　“你大家闺秀的修养都被狗吃了？”崔夫人冷冷斥道。

　　王瑶华霎时红了眼圈儿，眼中含泪，咬着嘴唇委屈的看着崔夫人，也不答话。

　　女儿向来娇惯，平日里自己和她爹莫说训斥，连重话都不曾说几句。今日见她被自己骂得露出这般脆弱的模样，崔夫人瞬间心就软了。缓和了声音：“我的大小姐，你这又是怎么了？谁又惹你了？”

　　“还有谁？”王瑶华撇了撇嘴:“我都听说了！”

　　“听说什么了？”

　　“听说什么？听说那个贱人要嫁进东宫了。”王瑶华说到这里又开始歇斯底里，焦躁的来回踱步:“她要当太子妃了，啊？为什么？为什么是她？以后我见到她难道还要磕头见礼吗？一个商贾之女生的贱人也配！”

　　崔夫人安静了一瞬，才淡淡的道:“哦，你说这件事啊。什么贱人，那是你堂妹。”

　　“堂妹？她也配！我爹是吏部尚书，我娘是崔家嫡女，我舅舅是文宣侯。她就是个商贾之女所生的卑贱血脉。她不是假惺惺说要为母守孝吗？怎么不干脆在祠堂呆到死，还出来做什么？”

　　“她的生父是太原王家嫡房嫡子，母族血脉就算再怎么卑贱又怎么样？改变不了她王氏嫡女的身份。皇家认，咱们就得认!你在这里就是把房顶掀翻，也影响不了她做太子妃。”崔夫人一边述说着残忍的事实，一边淡定的选了一把还算干净的椅子坐下。

　　王瑶华难以置信的喊:“阿娘，我才是你的女儿，你为什么帮着外人说话。”

　　“就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我才会浪费时间跟你说这些。你待会儿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再选件好点的首饰，去给你堂妹贺喜。”

　　“我不去！”王瑶华瞪大了眼，冲口而出。

　　“你！”崔夫人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她:“你脑子就不会拐弯么？”

　　“我不管，我就不去。”王瑶华哭道:“你不是都跟舅舅商量，说要想办法让我嫁给太子么？我都偷听到了!她抢了我的太子妃，我还要去祝贺她，凭什么？”

　　“既然被你听了去，那我也不瞒你了。”崔夫人缓缓道:“是，我确实曾经有这个打算。还有什么比嫁进皇家更好的姻缘。我的女儿不该配这个世上最好的么。当时你二堂叔一心隐退，皇上也有意无意的默许了。我虽不知其中缘由，但听你父亲的意思，他是不太可能重回朝堂的，甚至王家势力都有很大概率被你父亲接手。这种情况下，哪怕有浊水之约在，王琼华也不可能嫁进东宫。所以娘才动了心思。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时机稍纵即逝。没想到皇上三年后还会旧事重提，把这桩联姻再度摆到台面上来。”

　　“当然，要说有错，娘确实也有。”崔文秀叹道:“联姻从来跟利益相关，但为娘身在后院，不了解更加不擅长朝堂政事。我确实不知发生了什么让皇上执意要履行这桩婚约。否则就可以提早为我儿谋划了。”

　　“不过瑶儿，你放心，娘一定会再给你找更好的姻缘，绝不会委屈了你。”崔夫人爱怜的抚着女儿的头

　　“不会的，不会有更好的姻缘了。”王瑶华哭着摇头，蹲下去伏在崔夫人的膝盖上求道:“阿娘，我求求你，再想想办法好不好？一想到以后见了王琼华要给她磕头，我就受不了。”

　　“圣旨已下，娘又有什么办法。”崔夫人叹气:“大不了，娘以后给你找上京城外的豪门，到时就不用经常进宫，也不用见她。话又说回来，这要是放在前朝，以我们崔家的身份，什么皇室，我们崔家还不稀罕呢。”

　　王瑶华抽抽噎噎的哭了半响，发现崔文秀只安抚她，但并不松口。咬了咬牙，抬头盯着崔夫人的眼睛问:“阿娘，你甘心么？”

　　崔夫人被她看得心悸，下意识反问:“什么？”

　　“阿娘是清河崔氏嫡房嫡女，原本是应该嫁给太原王氏嫡房嫡子的吧？”

　　“谁跟你说的这些？”崔夫人惊得手都在抖。

　　王瑶华没有回答，自顾自继续说道:“可惜二堂叔年轻的时候走马斗鸡，游手好闲，四处晃荡，都说王家嫡系要断送在他手上。外公就舍不得精心教养的嫡长女嫁给这样的人了，想拿庶房嫡女李代桃僵。大爷爷哪里受得了这份侮辱，一怒之下，才解除了王崔两家的婚约。偏偏我爷爷向来雄心勃勃，一心要阿爹取二堂叔而代之。当然，阿爹也争气，很早就开始崭露头角，颇有才名。王家嫡庶势力眼看就要颠倒。所以当爷爷费尽心思，为阿爹聘您的时候。外公自以为慧眼识珠，居然同意了。”

　　“谁知二堂叔时来运转，搭上了当今圣上，从龙之功直接一飞冲天，阿爹反过来还要仰仗着二堂叔。”

　　“这些都是命。本来阿娘也毋须怨什么。而且阿爹虽比不过二堂叔，但比起别人，那是要强太多了。可谁能想到呢？二堂叔没有娶其他任何世家贵女，偏偏娶了不知从哪里来的一个商贾之女。哈哈，偏偏也姓崔。”

　　“一个穷乡僻壤来的，满身铜臭的崔姓女子，成了太原王家嫡房嫡妻，封了一品荣国夫人。走到哪里都压过了作为清河崔氏嫡女的您。”

　　“若不是她祖坟冒青烟，嫁给了二堂叔。一个商贾之女，连给您提鞋都嫌她身上有味道。她也配跟您一个姓!”

　　“可是现实是，这样一个卑贱的人，活着的时候要处处压您一头，好不容易死了，她的女儿又要压您的女儿一头。”

　　“阿娘，您，甘心么？”

　　王瑶华一句句言语如刀，刀刀致命。崔文秀被迫回想起十几年来的憋屈，心潮翻涌，几欲吐血。

　　女儿的质问振聋发聩，崔文秀闭着眼，一遍遍的问自己:你，甘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