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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人生若只如初见 ...

  •   从库房出来,王琼华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宜室看着她的背影歪了歪头,有点困惑。往日武郡主来,小姐都很开心的,怎么今日看上去不太想去见武郡主的样子。

      一路过来,院中腊梅盛放,枝丫横斜,有小朵黄花点缀其上,暗香浮动鼻尖,别有一番风雅。王琼华却无心欣赏,人生第一次,她体会到何为近乡情怯。

      明明早就知道不可能,明明早就说服了自己,明明早就做好面对一切的准备。当故人到来,她还是胆怯了。

      些微冷风拂起耳侧的几缕发丝,王琼华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抬头望去,太阳已经隐在厚重的云层之后,天色暗沉下来,开年第一场雪正在酝酿。

      王琼华突然觉得英国公府是如此的逼仄,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脑子里纷纷乱乱,犹如一团乱麻。

      一会儿茫然的想,我选这条路究竟算是勇敢还是怯懦?

      一会儿又记起,有一年初夏,她在暮归苑的大槐树下午睡,温暖的阳光照得人懒洋洋的。阿娘在旁边轻摇着芭蕉扇,驱赶蚊虫,送来一阵阵轻风,让她舒服得不想睁开眼睛。迷迷糊糊间,听到阿娘说:“当初怀玦儿的时候,云晚还说,若是个姑娘,就给她们家钰儿做媳妇。唉,哪里知道,世事难料。凌之,你说玦儿将来长大了,会不会怪我们。”

      然后阿爹回道:“三娘,你别想那么多了。玦儿现在还小,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她嫁进宫也并非就一定就不好。再怎么样,也还有咱们护着她不是么?而且当初皇上故意当着那么多功臣大将的面许婚,又说了那么重的话,可见是容不得咱们拒绝的。”

      “他有心算无心。他是信不过我们,我们却吃亏在太相信他。”

      阿娘和阿爹后来又小声絮叨了许久,她渐渐听睡着了。

      也许她曾经是有另一条路可以走,有一个叫钰儿的人会跟她的生命产生密不可分的联系,又或者这一切都是午后的一场梦境。

      她脑海中又闪过八年前,第一次见到武钰兄妹的画面。

      一个身材魁梧的虬髯大汉牵着一个俊秀的男孩,男孩又牵着一个小女孩。

      在外人面前,她向来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正襟危坐,规规矩矩,目不斜视。

      直到阿娘让她过去给武伯伯行礼,行完礼又介绍说,这是武伯伯家的武钰哥哥和武瑛妹妹,你是咱们家的小地主,可要好生招待他们。她这才抬起头,肆无忌惮的打量起来。

      那时的武钰和武瑛都是一样的沉默寡言。武钰瞳仁漆黑,眼神郁郁,举止进退有度,生疏客套。武瑛则低垂眼睫,嘴唇紧抿,既不开口也不答话。武钰一直紧紧的牵着妹妹的手。

      武伯伯长相大气,浓眉大眼。武钰两兄妹则是偏婉约秀气的长相。王琼华猜测,她们应该是像母亲。

      她听从阿娘的话,招待他们吃点心,逛园子,武钰便规规矩矩的行礼说:“多谢阿玦妹妹,园子很美,点心很精致。”武瑛照例不说话,默默的跟在一旁。问他们北漠风土人情,武钰答:“没有什么好看的,不如上京城繁华”,武瑛一声不吭。

      原来她和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面是这般冷的么。她当时甚至很不理解,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那么不喜欢说话。无论她怎么逗,他们都不笑,也不主动开口。

      因为那个时候,她还不懂得,什么叫失去母亲,什么叫切肤之痛,难对人言。

      那后来她们怎么熟悉起来的呢?王琼华在记忆中翻找。

      是她伤心的问阿娘,他们是不是不喜欢自己。阿娘却眼含悲伤的教她念“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阿娘说,他们一家都是淮州人,王妃生前一心想回淮州,可直到身故,才能得偿所愿。王爷只身远走檀州,钰儿和瑛儿客居上京,一家人天隔一方,不是生离,便是死别。两个孩子是心里苦,不能对人言。

      她听了阿娘的话,流了好多眼泪,比他们不理自己更觉得难过。

      她在心里决定,不能让他们在上京城里觉得孤单,要让他们重新开心起来。

      后来武瑛果然又变回了小太阳,武钰也愿意同她说真正的北漠风光。那里天高地阔,不像上京城,仿佛有永远也散不尽的黑云。海东青会在云层中来回穿梭,发出嘹亮的鸣叫,西祁山下,水草肥美,成群的骏马纵情驰骋,蹄声如雷。他曾驯服过其中的一只头马,那匹马全身漆黑,唯有四蹄上方有一圈白色的绒毛。他给它取名踏雪,可惜不能带来上京城。

      说到那匹马,武钰突然眼神黯然。现在她终于知道他在遗憾什么。

      他再也不能纵马驰骋,就像她永远也见不到真正的海东青。

      人生若只如初见,为什么不能一直是初见呢?花无百日红,人无再少年。

      她突然不想去见武瑛了。但库房到书房的距离再长,她走得再慢,也总有走完的时候。

      武瑛今日穿了一身骑马装,上身明红圆领长袖襦,下着棕红相间竖条纹宽松式长裤,足蹬黄色小牛皮靴,煞是英姿飒爽。

      王琼华进门的时候,她正靠在椅子上,百无聊赖的翻转着手中的一根红色小皮鞭。

      听到脚步声,武瑛下意识抬起头,没来得及收起那一瞬间交织在脸上的悲愤、恨意、同情、怜惜。

      “阿瑛~”

      不过待王琼华唤她的时候,她已经迅速整理好情绪,漾开灿烂的笑容,仿佛那一瞬间只是错觉。

      “玦姐姐”武瑛顺手将皮鞭搁在椅子旁边的小方几上,走过来挽着王琼华。

      王琼华小字若玦,只是自她十岁以后,家中亲人便多以大名唤她。唯武家兄妹还是习惯唤小字。

      “早上的时候,我在隔壁听到你们府上好久不曾这般热闹。原本打算翻墙过来找你,还好我哥跟哑叔拉住了我。”武瑛叽叽喳喳的说着:“下午一打听,才知道是宫里的人来宣旨。”

      “玦姐姐,你当真要嫁给太子么?”

      武瑛问完,睁大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王琼华,不放过她脸上的一丝神情。

      武瑛是典型的淮南女子长相,瓜子小脸,琼鼻檀口,眉如弯月,眼型偏圆,瞳色清浅。当她睁大眼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一只小奶猫,单纯无辜,又对人充满信任。

      王琼华瞥开眼,看向其他地方,轻轻颔首道:“嗯,圣旨上说,让我跟太子三月初九完婚。”

      武瑛仔细分辨王琼华的神色,见她不愿与自己对视,回答自己的言语也平淡简单,干巴巴的,行径大异平常。一时间也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那只猛兽又在抓挠,几欲冲出胸膛。

      只是她自七岁丧母,八岁跟随父兄从檀州扶灵回淮州,之后便与兄长武钰在上京城相依为命。比王琼华更早学会压服胸中猛兽,淮南王府武瑛郡主出了名的活泼灵动。

      “恭喜玦姐姐了!”武瑛笑道:“没想到不过二三日没见,玦姐姐就要嫁人了,还是太子妃。以后我是不是不能再随便翻墙来找你了?”

      “阿瑛~”王琼华握住她的手,郑重道:“你永远都是我妹妹!永远!”

      “那我哥呢?”武瑛冷不防问道。

      王琼华一窒,没能藏住眼底的哀伤。张了张嘴,却始终说不出,他永远是我哥。

      武瑛只做未见,若无其事的又转了话题,仿佛刚才只是顺嘴一问。

      “玦姐姐,你嫁进东宫以后还能经常出来么?东宫的规矩多不多?我要见你是不是还得递帖子?哎呀,我得趁着你还没有嫁人,多来找你玩儿几次。”

      “我之前听阿爹提起过,东宫与皇上住的太极宫、内宫所在的掖庭宫紧挨着,但并不是同一个地方。所以出入应该相对自由吧。”王琼华道:“不过,等过几天我进宫谢恩后,才会安排教规矩的嬷嬷,到时问问就清楚了。实在不行,我多给你下帖子让你进宫来,就怕你到时嫌我烦。”

      “才不会呢。我巴不得多去找你玩儿。哼,我还怕玦姐姐做了太子妃就眼高于顶,不认识人了。”武瑛玩笑道。

      王琼华故意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武瑛,拖长了声音道:“哎呀,这是谁呀?让我好好想想,谁家的姑娘这般如花似玉,我不该没有印象啊。”

      一边说一边还摇头,过了一会儿拊掌笑道:“对了,我想起来了,这不是淮南王家的武瑛郡主么?”

      武瑛被王琼华的唱作俱佳逗得咯咯笑,又去挠她痒痒:“就你最捉狭。”

      “我不管,玦姐姐。”武瑛道:“以后你认不认得我还不知道,总之你现在肯定是认得我的。正月十五,上元节,你得陪我去逛灯会。”

      “好,好,郡主说什么便是什么,都依郡主的。”王琼华想着日后入了东宫,还不知是什么境况,也很珍惜姐妹还能在一起相伴的日子。

      听王琼华唤郡主打趣自己,武瑛又不依不饶的去掐她,两人笑闹成一团。

      好一会儿,武瑛才上气不接下气的摆摆手说:“好了好了,不闹了,我不闹了。”

      “还给玦姐姐准备了贺礼呢,不能耽误了正事。”

      武瑛一边说着,一边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个卷轴和一个红木盒子。

      “玦姐姐,快打开看看。”

      王琼华接过来,先打开红木盒子,里面是一只白色的和田玉佩,圆形,圆心里镂空雕一朵凌霄花,圆心外层雕龙纹。玉质温润,雕工精致,栩栩如生,一看就不是凡品。

      武瑛看到玉佩一怔,抬眼去看王琼华,见她只顾着看玉,肉眼可见喜欢,方才笑道:“玦姐姐,这个玉佩可是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你可得好生保管才是。”

      寻常人送礼哪有这般说话的,但武瑛向来率真,两人情分又非同一般,王琼华也未作他想,只点头道:“阿瑛送给我的东西,自然要好生珍藏。”

      将玉佩放回盒子,小心放到一旁,王琼华又展开卷轴,这回轮到她一怔了。

      那是一副水墨画,上方一只海东青展翅翱翔,下方寥寥几笔,辽阔草原跃然纸上,有二人并肩骑马的背影,其中一匹马的四蹄上方有一丝白。

      莫名的,王琼华觉得这幅画是武钰画的。

      武瑛在旁,王琼华不敢再看,怕自己失态,迅速的把画卷好。

      “阿瑛,谢谢你,礼物我都很喜欢。”

      “玦姐姐喜欢,我就放心了。”见王琼华是真的喜欢这两份礼物,武瑛也开心了许多。

      “对了,玦姐姐”武瑛道:“今日来你府上的人想必不会少,我也出来许久了,就不再耽误你了。”

      “那我让宜室送你。”王琼华估摸着王家的人也快来了,自己也要收拾一下,闻言也没留武瑛。

      “嗨,就在隔壁,送什么呀。”武瑛推辞道:“哪用这么客气,小宜室,你不用送我了,留下来陪你家小姐吧。”

      “玦姐姐,记得正月十五,灯会啊。”临出门前,武瑛又回身叮嘱。

      “放心,不会忘。”

      目送武瑛出门,王琼华才坐回椅子,抚着那副卷轴,半响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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