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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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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连阡从后座拿了杯牛奶,插上吸管给她,叶允胃本就不好,偏偏还经常忘了吃饭。
那时刚去法国时,一日半夜里给他打电话,她在电话里哭得气堵声噎撕心裂肺,无论他问什么,她都不答,只是不住的喊他“五哥,五哥”,声声凄凉悲悲戚戚。听得他满心发酸眼眶发潮,吓得他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温声细语地哄了好久。
对于哄女孩子,叶连阡一向不擅长,平日里叶允在他面前最多也就是闹闹小脾气,却从未哭得那么狼狈不堪过。那天他绞尽脑汁费尽心力,她抽抽搭搭支离破碎的一言半句的,最后拼凑起来才知晓,竟是没按时吃饭弄得胃疼。
他一听,有点好气,本想责备她几句,可是终归心底一软,到头来满生心疼的人还是他,于是只得柔声安慰她。叶允依旧泫然泪下悲恸欲绝,电话这头的他揪心揪肺,只是感觉浑身无力,喟叹鞭长莫及,琥珀色的眸子细细碎了几道裂痕,越发深沉,当即不管不顾,买了机票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地直奔法国。
叶允接过他递来的牛奶,温温的触觉入口刚好,想来他总是那般心细如发,无微不至地将她照顾得那般完好。心里难免暖流涌动,也忘了之前有些紊乱的心绪。
“想外公了,”她有点撒娇,口吻轻软,“我们回上海好不好。”
他轻飘飘地“唔”了一声,云淡风轻的样子,心下却暗潮汹涌,反正都已经这样了,索性就继续沉沦下去吧,沉下去一路到底,死了也好。
到上海的时候,已是接近午时,到底是江淮一带,清新舒徐。
叶允一下飞机,仰面闭眼随心所欲地大口呼吸,扭头对着落后她几步的叶连阡喜笑颜开:“五哥,你觉不觉得,一到这儿,就连空气都甜蜜得让人愉悦。”
“嗯,甜的……”见她眼波流转的样子,叶连阡一颗心明亮得仿佛水晶般炫丽。
“回来真好啊!”叶允眉眼弯弯,欢天喜地轻快的跑回他身侧,极其自然地挽过他的手臂。
“是,真好……”叶连阡只觉得胸腔溢满丝丝甜意,好似小时候吃了五颜缤纷的棉花糖,眼角眉梢唇上舌尖都是蜜意。
叶允本就是临时起意回来的,事先也没跟和苑这边打过招呼。车子刚拐进院子时,熟悉的景色扑面而来,满眼的青葱翠绿,枝叶扶苏,青树翠蔓,蒙络摇缀。
下得车来,留叶连阡在那给司机付钱,她先行跑了进来。
绿荫掩映之下二层红色砖房,位于东侧的偌大书房,正对着那丛节节高的翠竹,蓝色的通花落地门敞着,杨柳和风吹拂着薄薄白帘轻舞飞扬。
叶允一时顽皮兴起,探头探脑踮脚过去,书册堆积如山的岸台前,白发垂髫的老先生正凝心书写,犹如未瞧见来人,神情专注地起收提顿转折,顺入者无缺峰,逆入者无涨墨,旁若无人一般。
最后只闻一声莺莺娇语:“外公,允儿回来了。”
殷老虽然上了年纪,听力却是极佳,其实早已瞥见白纱帐下的那抹绛红身影,只是有些宠溺地极为配合她调皮一番,因而装着熟视无睹,现在听到小丫头娇声嗲气的,笑容舒展地抬头,讶异万分:“这谁家姑娘呀,满面春光,美丽非凡的。”
叶允知道外公在故意打趣揶揄她,红唇一翘便娇身依了过去:“外公你故意的!”
“人老了,记性不老了,啊,现在想起来了,这不是我们殷家的四姑娘嘛。”殷老慈眉善目笑眯眯望着抱着他撒娇的小丫头,到底是自己最为疼爱的孩子。
蓝通花木格玻璃门外,满园春意盎然,正午的明媚阳缓慢斜移,透过木格子门一束清辉恰恰映在那斜倚老人的女子身上,映得她满身都是暖日挥洒周身祥和。
晚了几步进来的叶连阡看着眼前的那番光景,只觉得有些模糊瞧不真切。
殷老一扬首见到站立门外的叶连阡,神色和气宽笑,叶连阡之前只是默默站在那儿,静静看着那一老一少,见殷老招手示意他进来,便欠身恭恭敬敬地喊了声:“殷老先生。”
沪派的殷、叶、杨、吴四大世家百年交好,历代子嗣相互之间都是兄弟相称,遇见彼此长辈也都是随那家孩子喊爷爷等等,唯独殷家的老先生,虽然为人最为平易近人,但所有人都不由自己地尊称其为“殷老先生”,态度甚是恭敬,彬彬有礼。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类人,举手投足之间便会叫人顿生“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感,想来殷老先生当算其中翘楚。饱学诗书之士腹气自华,见人总眉眼含笑,却总让人生一份敬畏,惟独对叶允总是百般疼惜有加,世事万物有应必求。
对此,杨眉总是老气横秋地点评:“一物降一物,外公一遇见允儿,就什么原则规矩都抛诸九霄云外去了。”
书房另一端通往起居室的门推来,家中佣人倪姨端着一碗色泽乌黑的中药进来,一见房里还有他人,再定睛一看不由地欣喜万分:“四小姐!”
寻了个空处,将手中那碗中药慌忙搁置在楠木书桌上,便踮着小脚颠颠地往起居室后的厨房跑去,冲着厨房里的一个眉目端庄的老太太兴奋道:“老夫人,她回来了。”
殷老夫人的手在空气中一滞,轻轻蹙眉,仍继续手中动作,一边将已经成型的糕点胚子放入烤箱,一边不紧不慢地从容开口:“怎生格毛躁躁的,谁来了?”
“是四小姐,四小姐从国外回来啦。”
殷老夫人面色平静,闻言转身看见叶允站在倪姨旁边,笑得一脸如花盛开,连连颦眉:“你怎么回来了。”又侧目连带着看见叶连阡,语调略为上扬,“小阡送小四来的。”明明应是疑问句,落到殷老夫人口中,就永远都是平调的陈述句,纹丝不乱。
殷家这一代5个孩子,除了长子家的那对双胞胎兄弟甚宪和甚宸,殷老夫人唤其名之外,三个女儿各自所生的三个丫头——杨眉、叶允、陌陌,她从来都是以年少长续分别用数字对应。允儿和陌陌还好,“小四、小五”虽然听起来不大文雅,倒也还过得去,委屈的是表姐杨眉,无辜地被唤作“小三”,还压根没有平反的机会,更甚的是,“小三”二字让优雅的殷老夫人念起来,悠扬得愈发抑扬顿挫。
允儿和陌陌每次听了,都是眼神诡异地互相对视一眼,然后疾疾将目光错开,紧抿唇角心下暗自憋到内伤,那怎一个雷字了得啊,天雷滚滚外焦里嫩都是客气了。倒是杨眉自幼养成的娴雅淑德,波澜不兴地堪堪将那二字承下,反衬着笑得贼眉鼠眼的允儿陌陌两人,有些粗俗不堪。
叶允一见到外婆,整个人就显而易见地端着庄着点了,刚才在书房里对着外公那娇憨的神情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简直判若两人。
三姐妹里她排中间,按着常理应当数她最不受宠,偏偏家里这些个孩子里,就数她生来体弱,一年到头鲜少有不吃药的时候。
算起来她是在北京出生,偏偏刚出生那阵,她的父母事业均处于上升阶段,忙得脚不沾地夜以继日的,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哪能得空分心照顾她,只将她留给家里的保姆阿姨代为照看。
她生下来时体重就没达到标准,在医院的保温箱里住了小半个月才抱回家中,恰恰叶妈妈又母乳稀少,不够喂养,只得寻了其他的作为替代。
等到稍稍长大些,好不易挨到能吃五谷杂粮的时候,偏偏还挑食得厉害,这不吃那不要的,弄得父母和保姆阿姨都心力憔悴疲惫不堪,想了好多法子都无济于事,只见她日渐消瘦,脸色蜡黄蜡黄的。
殷老夫人一日来北京,一看到她那副病恹恹、弱不禁风的样子,毕竟是自己的骨血,心疼不已。等到深夜女儿女婿工作归来,狠狠地呵斥“怎么当父母的”,便二话不说当下带着叶允回了上海。
这些许旧事都是从大人口里得知的,否则凭叶允来记得这些,未免也太高估了当时走起路来都还晃晃悠悠的小朋友的记忆力了。不过,若干年后每次叶允思及此事时,总是禁不住浮想联翩,在脑海里勾勒出如下这番情形:
溶溶明月高悬中天,一个约微上了年纪的女子,幽幽月色照着她一身的锁金丝朱砂色旗袍,本是极亮的一双眼睛,眼波含水却不怒自威,怀里抱着一个娇小的孩子,一挥纯白的羊毛披肩,一甩袖,一运腕之间,尽是无限侠女洒脱不羁之气,不顾身后那对年轻夫妻苦苦哀求,任由其痛哭流涕,飘飘然绝尘而去。
叶允每想一次,都禁不住掩嘴失笑,暗自佩服自己意淫功夫果然到家,只差一些就达出神入化的境界了。忘了自己现下站在和苑的厨房门口,眼前对的正是自己意淫之人,来不及将脑海中浮现的情景摒去,就那样爽朗干脆华丽丽地大笑出声。
这么莫名一笑,于是乎,倪姨就这么一惊,殷老夫人眉头就这么一蹙,随后而来的殷老就这么一叹,叶连阡还好,反正是早已习惯叶允身上仿佛周期性般经常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小状况,于是乎,也就这么一笑。
“小四格大了,怎生还不懂规矩,改天做了姆妈,难道还要我格老太太前去提携关照帮衬着伐。”
又是用陈述语句表达其疑问。
“还有,怎生不打声招呼,又跟以前一样从法国溜回来了,屡教不改,朽木不可雕。法语学得运用自如了伐。”
叶允本来倒是满不在乎的,只是毕竟还有这些许人存在,微微有些下不脸来,于是撇撇嘴,眼帘一垂,长翘的睫毛微弯,衬得眼眸越发清润动人。
叶连阡一见有些不忍心,刚想开口,只闻身后传来一个慈祥的声音:“我们四姑娘倒是长了个狗鼻子啊,恰恰你外婆今天心情奇好,动手又是和粉又是擀面的,做了一堆糕点,四姑娘就大老远地从国外赶回来给外婆捧场呀!”
支言片语之间,便消弭了满室寂静满室寒意。
“就是说嘛,明明我是个孝顺姑娘,外婆怎么狠得下心这般地对我?”叶允知道外公又一次特特赶来给她解围。
殷老夫人毕竟许久未见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说“不想她”这种话,也就是平日拿来宽慰自己思孙心切之用,刚刚听阿倪说叶允回来,也是满心欢喜的。只是家里晚辈众多,偏偏老爷子又总是一副事事随遇而安的样子,也就惟剩下她来对孩子们严格教养。
她本身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祖上也是高官厚禄福荫子孙,受着孔孟之道诗书礼节熏陶长大,平日里对自己言行举止也格外的细致要求。后来,因着家里还有三个姑娘,为了避免她们日后失态尴尬,丢了身份,于是,从小便对她们要求甚为苛刻,有时候严厉得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三姐妹个个均是通今博古,外人都说,殷家姑娘可遇不可求,出来的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不过为此叶允从小没少吃苦没少流泪的,记忆鲜明。数不清有多少次,因为没有熟记诗词,抑或是书画不佳,殷老夫人神情虽淡,出声却异常严厉。
“
没得晚饭吃,几时弄好了几时再说。”
转身飘然而去,空留叶允一人凄凄切切地哽咽不已,又不敢违背,只得一边委屈抹泪一边哭腔浓重:“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如泣如诉的样子,委实叫人心疼。
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二楼小书房的角落深处,屋里只开着一盏壁灯,光线幽幽的。院子里两株粗大的杏树,一左一右,枝叶斜长在空中交触,乍看上去倒也相依相靠着,让人动容。粉嫩的花瓣遗落了一地,人来人往踩踏上去,细碎无声,旧里的时光绵延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