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花影约重来》白水之鲤

5、第4章（二修）

　　泺城是座北方老城，但是相较其他北方老城的厚重，它又多了几分轻盈与灵秀。这些，应当归功于那些蕴藏在泺城地下、比人类的历史还要悠长的泉水。倘若泺城是一位美人，那么泉水，就是泺城的眼睛。
　　眼睛是心灵的窗口 。
　　佳彤喜欢好看的眼睛，也喜欢泺城的泉水。
　　晓晨说，喜欢的话，就一起去看。
　　可是泺城的泉实在太多，思虑良久后佳彤选了不收费的开放景点，因了那里的泉水，不仅用来观赏，亦是可以喝的。景点里最著名的那眼泉水流湍急气势很足，所以被叫做虎啸泉。上千年来，这眼泉水一直毫不厌倦地流淌着，无分昼夜。

　　晓晨与精神矍铄的可爱老人一同排队接水，没有人维持，却秩序井然。晓晨身高臂长，接水于他而言轻松异常，接罢自己的，他还主动帮助身旁的老人。
　　佳彤站在不远处，轻轻地笑弯了眼睛。晓晨微笑走过她身边，把接满了的水瓶递给她。
　　清澈甘美的泉水，优雅畅快地一直流淌到自己的心里面去。

　　饮罢泉水，还可以在泉边的小路漫步，不徐不疾地穿行在茂密的树荫下，耳畔仍能隐约听得到泉水的悦耳声响。佳彤想，生活真的足够美好。
　　晓晨说，我觉得你同泉水在一起特别地和谐。
　　佳彤没有说话，她静静看着晓晨的眼睛想，其实我觉得，你才更像泉水，清澈微凉，但若静心体味，却是甜的。
　　晓晨因了佳彤的注视而微微屏住呼吸。他知道，自己是想要被这女孩注视的，他喜欢她有着深深的双眼皮的大眼睛，那双眼睛里最美的便是那漆黑且明亮的瞳仁，被这样的眼睛注视时，他可以自其中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他情愿她的眼中一直都有他的倒影。
　　佳彤又有些口渴，她自晓晨手中拿过盛着泉水的水瓶，刚把瓶子放在唇际，立刻想到晓晨刚刚也用它饮水，于是动作便停滞了一秒。然而一秒之后，她仍是把那小小瓶口放上自己的嘴唇，让泉水在喉间舒畅地流淌。她想，对男孩子而言，这没有什么。在家教甚严的佳彤心中，与别人共用一只水瓶，实在是绝少有过的事情，而与男孩共用一只水瓶，则更是绝无仅有的一次——这，也许是自己潜意识里对柳晓晨的一种亲近？佳彤为着这想法愈加口渴起来，又喝了几口水。喝的太急，一不小心，就呛住了。晓晨帮她轻拍后背说，别喝得那么急。佳彤咳得满目都是眼泪，她隔着泪水看着晓晨想，还不都是因为你。

　　柳晓晨，佳彤擦着眼泪说，你说，知者乐水，仁者爱山。可是泺城的山水我都喜欢，你说我算什么呢？
　　晓晨歪着头笑说，那就见仁见智吧。
　　没了泪水的隔膜，佳彤看晓晨看得更清楚一些，她想，这男孩笑起来，眼睛神如此明媚无害，可是当他认真想要做什么的时候，那双眼睛里的生机却像大火燎原一般，拥有谁都无法阻挡的气势。这样的男孩，是会飞起来的。这样想着，她忍不住问他，柳晓晨，你喜欢泺城吗？

　　当然喜欢。
　　可是如果你以后去了很多地方，还是会一样喜欢泺城吗？
　　晓晨非常认真地想了一会，说，会的。比起很多大城市，泺城或许算是小地方，但是这里有独一无二的水和特别好看的山，还有荷花和垂柳。而且，还有我的家人。
　　佳彤看一眼天空说，希望你以后到了别的地方，还是要一样地记得泺城。
　　晓晨说，我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
　　佳彤笑了说，我就爱抢别人的话，这毛病怎么也改不了。
　　晓晨说，我刚才说泺城有山有水，有花有树，有我的家人，最后被你打断的那半句是，泺城还有你。
　　佳彤低下头，看着微湿的石板路。这男孩的话，她能够懂一些，但又不是全部都懂。他有一双可以让他飞起来的眼睛，这样的眼睛，总是不太容易被人看透。
　　男孩的声音在佳彤耳畔响起，他说，杜佳彤你吃不吃冰淇淋。
　　佳彤扬起一张涨红的脸，故作镇定地说，好啊。
　　两个人闲闲向洛城广场走去，那是泺城的中心广场，除去著名的雕塑、喷泉以及建筑，广场地下还有一间颇大的商场。晓晨要带佳彤吃冰淇淋的小店便在地下商场的入口处。
　　彼时的那间冰淇淋小店还是露天，冰淇淋只有简单的几种口味，售价也不过是三元一个球。多年后这间小店仍在，换了洋气十足名字，有了精致的店铺和干净的落地玻璃窗，口味繁多且紧随时尚，价格自然也翻了数番。可是杜佳彤看着缤纷的冰淇淋，总会抑制不住地想起与柳晓晨吃过的三元一个的冰淇淋球。她记得，他一向偏爱巧克力口味。

　　我的习惯是比赛之前吃一块巧克力。晓晨吃着冰淇淋笑着说，那是以前我唯一不抗拒的甜食。
　　佳彤想，他还是忘记不了羽毛球吧，这样生生地割舍，一定是非常地痛苦。如此想着，突然有些心疼面前的男孩。她看着正对自己微笑的晓晨，面容较一般男孩清秀许多的他连双眼皮都是浅浅的，如同水墨画中那淡墨的勾描。但是这样的一双眼睛却有着很长的睫毛，因了睫毛的缘故，而睫毛下瞳孔与虹膜的颜色则更加地幽黑深邃，像是虎啸泉的泉池，看上去无比清澈，但是却无论如何都望不到最深处，这便是水墨画中的浓墨吧，浓与淡交相辉映，相互映衬。愈加显得他清秀沉静，也愈显出了他眼睛里的那一簇生机。它是鲜活的、炽热的，亦是有着旺盛的生命力——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他，注定是会飞起来的。于是，佳彤忍不住问，柳晓晨，你是不是还是很想打球？
　　晓晨看着经过身旁的行人，淡淡地说，世界上从来没有后悔两个字，既然我有目标，就不会害怕割舍。
　　你的目标是什么？
　　晓晨转过头看着佳彤说，最近的目标自然是念大学。
　　那么远的呢？你有梦想吗？
　　晓晨笑一下说，当然有，但是其实一直不是那么清楚，我只想自己能够出人头地。
　　佳彤说，这不能算梦想。
　　晓晨表示不解。
　　佳彤说，实现不了的，才可以叫梦想。可以实现的话，应该叫做理想。
　　晓晨笑着说，你觉得我以后可以出人头地？
　　当然。佳彤说。她想，你有这样的一双眼睛。
　　晓晨说，如果这样的话，我的梦想就是拿羽毛球世界冠军吧。
　　佳彤疑心自己有幻觉，不然，她怎么隐约看到柳晓晨的眼睛里面有液体闪烁？
　　晓晨垂下头看着面前盛冰淇淋的盒子，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微笑对佳彤说，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跟你说了你要笑的。佳彤吐吐舌头。
　　晓晨说，我不会笑你，你跟我讲就好。
　　佳彤眨眨眼睛说，我想有一天能够像《正大综艺》里面的外景主持那样，去很多地方，认识那些地方的人，拍许许多多的照片。在老去时候，拿出照片一张一张地看。每一张照片，我都能对别人讲出一个又长又有意思的故事。
　　如果这能实现的话，你还叫它梦想吗？晓晨问。
　　佳彤不明白他的意思，他静静地说，既然你说我能出人头地，那么，等我出人头地了，就带你去遍所有你想去的地方，好吗？
　　佳彤红着脸说，好啊。
　　这算是承诺，还是算约定？两个人都有些尴尬，谁都不想说话，但是又都不舍得把目光自对方的脸上移开，就这样傻傻地对视着，直到晓晨对佳彤说，你的冰淇淋都化了。
　　不同颜色的冰淇淋球融化在一起，混合成某种莫名的颜色，就像是少年人的未来一般，瑰丽而迷茫。

　　以后的很多天，他们几乎日日见面，佳彤明显地有些晒黑，晓晨却仍是保持着白皙的肤色。佳彤说，你怎么比女孩子还白，说罢伸出手臂来与晓晨的手臂比较，果真，她的肤色稍稍黑过晓晨一些。
　　晓晨笑说，还是皮肤黑健康。
　　佳彤于是嗔他站着说话不腰疼。两个人同时笑起来。其实有些话本不可笑，但是当与某些特定的人相处时，那些快乐的声音与表情无时无刻不潜伏在身体里面，然后就总是这样，为着一句平淡的话而对彼此绽放着最美的笑容。
　　成绩快要发布的时候佳彤日日都为此忐忑，情绪也无可抑制地消沉下去，晓晨劝她不要为着尚未揭晓的答案徒劳感伤。他说，你紧张也是没有用处，不如等成绩发布再做打算。
　　佳彤叹气说，我们约好一起考一中的……
　　晓晨看着佳彤皱在一起的两道秀丽的眉毛和微微下垂的长睫，这些天一直停留在内心深处的那一小股冲动突然就毫无预兆地迸发出来，他说，无论是不是在同一所学校，我想我们都会同现在一样。
　　佳彤睁大了眼睛。晓晨仿佛做过剧烈运动般地喘着粗气，面颊亦是绯红的。
　　语言也是导体吗？为什么佳彤觉得他身上的热力与胸闷仿佛也传递到自己身上，她觉得无法呼吸。
　　晓晨看着佳彤皮肤下的粉红一点点地显现出来，如同一朵桃花正在绽放。那灼灼的色彩令他无比地欢欣，他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这声音如同汽车马达一般，带动得他全身都变得干燥灼热。
　　佳彤屏住呼吸注视着晓晨，她喜欢他的眼睛，在他的眼睛里她看到自己的倒影。她想，在他的心中，亦是有着自己的吧。
　　晓晨微微颤抖着伸出手去，佳彤的头发柔软顺滑，都说女孩的头发像是丝缎，他却觉得再好的丝缎也比不上她的发。佳彤低下头，浓密的睫毛亦是轻轻垂下。谁说头发上没有神经，她分明感觉到柳晓晨手掌的温度。那温度逐渐升高，她甚至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洁净的、清澈的，带着树叶与青草的芬芳。轻轻抬一下眼皮，恰好对牢他的眼睛。原来，他已经俯下身体，那张清秀的面孔距离自己这样地近。近距离地看，他的皮肤与五官都如同画中人一般美好，自眼睛深处透出的温柔则更加令她心动，佳彤忽然想起梦中那些纷飞的洁白羽毛，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与冲动，忽然大着胆子说，柳晓晨，我喜欢你。
　　只差一秒，晓晨就要吻住佳彤，而她突如其来的表白却像是一段变奏，打破了原本的旋律，他看着她那双大而圆的眼睛，它们如同水晶般明亮纯洁，美好得让人不忍碰触。晓晨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误闯入宫殿的乡下孩子，只敢在其中流连徜徉，却没有勇气能够成为其中的主人。但是他仍然微笑，他想终有一天他会强大起来，强大到足够拥有这个美好的女孩。
　　佳彤像是把所有的勇气和力气都使尽一般低着头不说话。晓晨松了手看着她垂下头时那段纤细的颈部说，别看你的鞋子了，上面没有脏东西。
　　佳彤想，怎么他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有些愠怒地仰头看他，可是一抬头便看到他笑意盈盈的眼睛，于是那颗少女的心又忍不住柔软起来。她想，既然没有说“不”的话，便是肯定的意思吧。
　　那一年，他们同是十五岁。十五岁的杜佳彤勇敢对柳晓晨说“喜欢”，他们相约考同一所高中，甚至约定一起环球旅行。可是他们没有过牵手也没有过拥抱，他们只是肩并着肩，走遍了泺城的大街小巷。这不是爱情电影里的约定俗成的故事情节，可是日后佳彤想起，总觉得记忆中的每个画面，都要比电影更加地美丽。她一直没有忘记过晓晨生机勃勃的眼睛、瘦瘦的肩膀、白皙的侧脸，还有他身上好闻的味道——那时他们之间的距离永远是十厘米，这是队列里的最佳距离，既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存在，又不会因着太近而显得粘腻。

　　中考的成绩最终揭晓，柳晓晨的名字被登在报纸教育版头条——他是那年的中考第一名。佳彤也是看了报纸才知道，原来晓晨轻描淡写地说过的羽毛球及钢琴，都不是简单地玩玩而已，他拥有那么多的好名次。她再一次确信，他是会飞起来的。
　　若不是与晓晨对照，佳彤也不会自卑，她的成绩较过往提升许多，老师与家长都称赞她是超水平发挥。可是她是多么地可悲啊，纵使是超水平，也比一中的分数线低了十分。固然最终她也如愿进了泺城一中，但却是一名缴纳了若干择校费的择校生。
　　晓晨说，没关系的，进了高中我替你慢慢补课。
　　彤肿着眼睛点点头。
　　为着逗笑她，晓晨笑说，我跟你拉钩好不好。
　　于是，两个人的手指便勾在一起。阳光照射在他们身上，因了阳光的作用，手指相连处好似有一颗小星星，发着炫目的光。佳彤觉得有些发热。

　　之后便是报到、军训。军训时的阅兵式后 ，有优秀代表讲话，佳彤看到，上台演讲的就是晓晨。在大家皆是晒得面如焦炭时，他也只是稍稍晒红了一些，那样好的皮肤，简直是要令女孩子们嫉妒的。纵是穿着尺码肥大的军装，他仍显得比一般男孩子好看很多。佳彤想起初见晓晨时，只觉得他面容清秀，可是看得久了，越来越觉得他好看——是因为他真的英俊，还是仅仅因了自己的心理作用？
　　女生方队中有人悄声议论，这男孩声音还不错，不知道长得怎样？
　　有高个的女孩伸长脖子细看看说，身材不错，脸看不清。
　　我看倒是一般了，好像太瘦。
　　谁说的，看轮廓分明是个帅哥。
　　佳彤听着她们的议论，竟会微微有些愠怒。那时的她绝想不到，日后晓晨是连喝什么牌子的水、穿什么款式的鞋都要被人拿来讨论一番的。

　　开学后的第一个课间，晓晨就来班里赵佳彤。那时佳彤正与初相识的同桌说话，同班同学走到她的座位旁对她说，杜佳彤，门口有人找。佳彤与同桌一同向门口望一眼，正好看到晓晨高瘦的身影。
　　佳彤脸颊红红地对同桌说，我先出去一下。甫一出教室门，她便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好似集中在自己身上，晓晨的身高实在太引人注意。
　　晓晨站在佳彤面前，一只手插在校服口袋，侧着脸看她。这是电影里的男主角惯常的动作，别人做起来，佳彤只觉得做作，但是晓晨这样，她却觉得悦目。于是本想劝他以后少来找她的想法也被这个动作打消了。
　　中午我没法跟你一起吃饭了。
　　为什么，不是说好的吗。
　　晓晨耸肩笑一下说，跟前后桌的几个人相处得不错，大家越好中午一起吃饭——我们不去食堂，去学校旁边的小店。
　　佳彤轻轻皱一下眉说，那好吧。
　　吃完饭我过来找你。
　　哦。
　　生气了？
　　没。佳彤说。她有些赌气地想，我哪有权利干涉你的自由？
　　你也应该交几个朋友的。
　　知道了。
　　佳彤，你还是生气了。那我不跟他们一起吃饭了。晓晨低低地说，声线也柔软许多。
　　他是几时改口叫我佳彤的？还叫得这样亲昵……真是……让人有脾气也发不出。佳彤想着又对晓晨微笑起来。
　　哪能这样自私将他独占。佳彤知道，在十几岁的男孩子眼里，哥们是极为重要的存在。既然他有朋友，自己也是真的要交几个朋友了。

　　回到座位，上课铃还没响。佳彤的同桌李妍玫笑着问她，刚刚那个是你男朋友？
　　这大胆的称谓把佳彤吓了一跳，男朋友？这炽热的专属名词还是第一次进入到她的脑海，她记起自己曾对他说到过“喜欢"，虽然他没有重复同样的话，但是也并没有对自己说“不”。这样的话，能够算作是”男朋友“吗？
　　佳彤发呆的模样令李妍玫忍俊不禁，她说，你还真是挺可爱的。
　　佳彤小声说句谢谢，心跳仍是没有平缓，一旦把彼此的关系定性为男女朋友，那么，就千真万确是在恋爱了。这样的年纪就恋爱，岂不是被家长与老师视为洪水猛兽的所谓早恋？
　　李妍玫慢条斯理地说，现在这个年代，没人会拿早恋当回事了。只要不出格，老师都懒得管。家长管得可能多一些，不过你要是不说，也没人愿意把自己的孩子往早恋上想。再说，刚刚那个男孩，就是军训时候代表新生讲话的柳晓晨吧，这样的好孩子，即便家里知道你们早恋，也说不定还就同意了呢。
　　佳彤很奇怪李妍玫竟然猜的透她的心思，她想也没想就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的想法全写在脸上，我想猜不透都难。李妍玫笑着说。她比佳彤略高一些，也瘦一些。眼睛不大，嘴巴也不小，但是班上的男生排美女，总不忘李妍玫的名字说出来。照理说她完全不符合所谓的美女标准，但为什么走到哪里都会被赞一声美女呢，佳彤在十几岁的时候一直想不明白，等她懂得欣赏美女时才知道，妍玫的美，在于她周身的那股女人的风情与女孩的天真混合而成的特殊气质。在同龄少女都还懵懂时，妍玫已经有了所谓的女人味，而当同龄人都老去时，妍玫仍保留有女孩的小小的调皮与狡黠。

　　彼时佳彤不懂得欣赏妍玫的美，却很喜欢她的坦诚开朗，于是便承认自己与晓晨的关系。妍玫笑说，看你好像个乖宝宝一样，没想到也会早恋。
　　佳彤有些羞赧，小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
　　妍玫说，干吗不好意思，喜欢他，跟他谈恋爱，这有什么不对。话音刚落，上课铃便匆匆响起，喧闹的教室即时安静下来。佳彤与妍玫都坐正，认真看着黑板。

　　杜佳彤在十五岁那年，第一次知道自己恋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