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花影约重来》白水之鲤

4、第3章（修改）

　　在距离学校很近的时候，柳晓晨把自行车稳稳停在路边，佳彤有些笨拙地跳下后座。
　　就送你到这儿吧，校门口人多。
　　佳彤停了几秒才明白他这样做的缘故，轻轻说声谢谢。
　　晓晨自书包内拿出一本笔记本。
　　这里面是比较重要的数学题，我把解法都写清楚了，你好好看看。要是哪里不懂，明天再问我好了。
　　佳彤觉得自己的眼眶好像湿了，她略有些哽咽地说，干吗对我这么好。
　　晓晨被她问住，要怎样说呢，自第一次同她说话起，自己便仿佛被某种力量牵引，只能一步步向她走近。明明快要考试，明明为着考试已经放弃了羽毛球，却又这样花时间花心思去找她。他们真正认识才几十个小时而已，可是他竟然这样不想离开她，她的声音、她的眼神、她说话的样子……她的一切一切仿佛都在无形地吸引着自己。但是这些话让自己怎么能够说出口？于是他只能轻描淡写地说，我们不是约好一起考一中的。
　　佳彤扬起圆润的小脸说，谢谢你。
　　晓晨像电影里的男主角那样耸耸肩说，干吗老说谢谢呢。
　　可是，真的是要谢你。
　　晓晨笑着说，那，就乖乖看完那些题目。还有，晚上还在这里见面。
　　如是，柳晓晨骑着他的新自行车载着杜佳彤穿越了泺城的初夏，抵达泺城的盛夏。那难耐的三天考试如期而至。

　　没天日的三天过去后，佳彤埋头苦睡，睡到第二天的时候她接到同学的电话。小女生抱着电话总会没头脑地扯上许多，扯着扯着，往往就忘记了正题。佳彤对着听筒打一个大大的呵欠，打电话来的同学才想起打电话所为何事，于是说，明天一起出来玩吧。随后又说出几个女孩的名字。佳彤说，好啊好啊。
　　结束通话佳彤想起那个叫做柳晓晨的男孩子，她知道他的号码，至于自己的呢，她却没有交换给他——即使告诉他也是不能打的，倘若他打来，一定逃不过父母的审讯盘问。上次那件外套已经被妈妈耿耿于怀，日后又询问多次，佳彤一如既往地冷淡回答，才算是混过去了——他没有她的号码，自然也无法联络到她，所以，是不是这次，应该自己主动地拨电话给她呢。佳彤犹豫了。
　　她对着电话思虑良久，最终凭着年少的那股莽撞拨通了晓晨的号码。电话只响了一声便被接起，佳彤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说，你好。
　　柳晓晨，我是杜佳彤。

　　知道。晓晨对着听筒无声地笑了一下，等了两天，她终于记起他了。
　　在拨电话的前一刻，佳彤还好似有许多话要对他讲，可是现在，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打破了沉默的是柳晓晨，他说，我考完试就想给你打电话的，可是不知道你的号码。
　　我家里管的严……
　　我知道。现在家长都不在家？
　　是的，都上班去了。你呢？
　　也一样啊。
　　你怎么不出去玩？
　　晓晨想，还不是为着等你电话。但是他只淡淡地说，你不也是没出去。
　　呵呵，我睡了两天。
　　累坏了？
　　嗯。
　　那是应该好好休息。
　　佳彤是个慢热的人，往往要耗些时间才能完全投入，现在，那因着短暂的分离而略显生疏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她随口问晓晨，你都在家做什么？
　　看看书，看看电视，听听音乐，下午的话就去打球。
　　你这么一说我都惭愧了。
　　晓晨在电话那端轻轻笑起来。
　　佳彤又絮絮不止对他说了许多，有考场的见闻，有考试期间的食谱，甚至还有刚刚自同学那里听到的趣事。晓晨一如既往地倾听，在需要的时候给予她回应。忽然，佳彤如梦初醒地说，柳晓晨，你为什么不问我考得怎样？
　　这句话，应当是这几日每个见到自己的人的开场白啊，刚刚打电话的那位同学也是一开头便问起这个。
　　晓晨说，现在问这个做什么，只能增加你的压力罢了。等成绩出来不就一切都知道。
　　佳彤由衷地佩服柳晓晨，她想，这男孩子真的有一天会飞起来的。到时候，自己是不是还能与他这样聊天讲话呢？
　　怎么不讲话了？晓晨问。明知周围没人，佳彤仍是红着脸摇摇头。摇过头她才想起，晓晨是看不到的，于是对着话筒说，没什么。
　　晓晨说，杜佳彤，下午出来玩吧。
　　好啊。玩什么呢？
　　你不是说过想学羽毛球？

　　啊，佳彤记起来了。某天她坐在柳晓晨的自行车后座，看到路边有人打羽毛球，白色的羽毛球在晨光中像是一只飞翔的小鸟，美得有些炫目，于是她对着柳晓晨的后背大声说，柳晓晨，考完试你教我打羽毛球好不好？那时，他并没有回答，佳彤以为，他根本不曾听到。原来，他都记住了。
　　我还以为你没有听到。佳彤说。
　　晓晨说，下午出来吧，我还老地方等你。
　　老地方，这是多么亲昵私密的名词。佳彤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几拍。
　　扣下电话，佳彤便埋身衣橱。平日与他见面总是一身校服，今天竟是第一次不穿校服出现在他面前。这样想着，心中竟有些雀跃。她不爱运动，因此衣橱内并没有太多运动装备，挑来挑去，决定还是穿裙子。妈妈说过，女孩就该穿裙子，穿上裙子的女孩，才像是一个真正的女孩。因此，佳彤自小便有许多条美丽的裙子，连身的、半身的、长的、短的，各种颜色各种材质琳琅满目挂满了衣橱。今天她选的，是自己最喜欢的一条，那是她十五岁的生日礼物。浅紫色的连衣长裙，上面有着绣着身姿优雅的跳舞小人。这品牌的每款裙子都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她穿的这一款，叫做天鹅湖。穿上这样的裙子，连走路的姿势都会不自觉地变得轻盈优雅。佳彤想，像是一片羽毛。

　　下午，穿着浅紫色长裙白色小皮鞋的佳彤在他们的老地方见到晓晨。红汗衫黑短裤，深蓝色球鞋，身旁的自行车筐里放着装球拍与球的大包。佳彤笑说，这样的你，还真像个运动员。
　　晓晨故作轻松地微笑。她一出大院门，他便看到她，那条长裙无比贴合她健康的少女酮体，而那样浅的紫色衬得她的肤色愈加地美好。在泺城，鲜少看到穿这样长裙的女孩，而能够把长裙穿的这样好看，就更加地稀有。十五岁的柳晓晨觉得喉咙有些发干，手心也渗出一层薄汗。他悄悄深呼吸一次说，我们就去附近的大学打球吧。

　　泺城大学颇多，佳彤家附近便有一所，每到夏日，这里便是周边居民绝佳的消夏圣地，傍晚时分常有人在校园里散步。这个时间去，里面也有不少留校学生和放暑假的中小学生，露天羽毛球场已经被人占据，他们便挑了块有树荫的空地。
　　递球拍给佳彤的时候柳晓晨才发现，她这套美丽的装扮完全不适合运动，尤其是那双崭新的白色皮鞋，它一定会弄伤她。佳彤咬咬嘴唇说，我没有合适的运动装……
　　晓晨说，那就随便打打吧，你不要跑得太剧烈。而且，室外羽毛球我也是最近才开始打的，还不太熟悉。佳彤问，你以前实在室内打羽毛球羽？晓晨无奈看着眼前的体育盲说，正规比赛都是在室内。佳彤又问，为什么？晓晨说，室外有风啊。佳彤立刻笑靥如花地说，啊，原来我这么笨。晓晨的心轻轻颤了颤，他想，她真可爱。

　　可爱的佳彤对于羽毛球的认识仅限于两把拍子与一只球。晓晨教她最基本的发球动作她都学得十分艰难，最后索性放下拍子说，我没有运动细胞的。晓晨原以为她的圆润健康是因了运动的缘故，今天才知道原来全部归结于天生，忽然觉得她愈加可爱，于是笑着逗她说，不是你要我教你打球的？佳彤微微撅嘴说，我怎么知道这么难。
　　难道你从没有打过羽毛球吗？晓晨诧异，这项运动可谓是最普及的大众运动之一。
　　家里有球拍，我从来没有碰过。我不运动的，上体育课时能偷懒就偷懒。
　　晓晨笑说，运动总归没有坏处。
　　我当然知道呀，可是很累的，你看现在，才运动这么两下，我就出汗了。佳彤说着便下意识地用手拭汗——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学会每件衣服都须得搭配得体的包，也没有那么多的身外物，因此出门时总是两手空空——现在她想擦汗时因着没有带纸巾而只能用手。晓晨拉下佳彤几乎要碰触到额头的手，然后自随身带来的大包里拿出纸巾给她。
　　佳彤一边擦汗一边问他，难道你是哆啦A梦？那个包里是不是什么都有？
　　晓晨说，是啊，还有绿豆汤你喝不喝？说罢便拿出一杯绿豆汤。
　　暗红色的绿豆汤盛在透明的塑料水杯里，折射着太阳的光芒，看起来十分地清澈，佳彤接过喝一口。
　　甜的。
　　我让妈妈加了冰糖。
　　你也喜欢吃糖？
　　晓晨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说，以前不喜欢，现在喜欢了。
　　为什么呢？
　　晓晨看着佳彤眼睛里的天真，再次忍俊不禁，彼时青涩如同初绽花蕾的她，不假修饰又对周遭的事物都充满好奇，因此日后柳晓晨一想起杜佳彤脑中总会闪现出她的大眼睛，以及那句，为什么呢？

　　她问为什么，他的回答常常是，没有为什么。于是她便撅了嘴继续追问，他被问得走投无路，只能反客为主笑她是《十万个为什么》，然后她便与他笑闹起来，全然忘记了刚才的提问。
　　佳彤与晓晨闹得累了，随口便说我要休息，然后便走向一旁的石凳。晓晨追上去说，别急。说罢展开两张纸巾帮她铺在石凳上。
　　别弄脏了你的裙子，他说。
　　佳彤觉得有些感动。这男孩这样高，长得又这样好看，功课好，会运动，最重要的是，他对自己这样细心这样好……想着想着，佳彤的脸又红了。
　　晓晨在她身旁坐下，自百宝袋内拿出随身听，把耳机分给佳彤一只。
　　佳彤红着脸看他。他说，还热吗？佳彤得救似的夸张地以手扇着风说，是啊是啊，好热。说罢又有些心虚地调转话题，问他，你这么喜欢听音乐啊？
　　晓晨侧着脸看着她微笑说，我告诉你我会弹钢琴你相信吗？
　　难道你真的是哆啦A梦？
　　会弹钢琴就是哆啦A梦？晓晨觉得这女孩的思维实在可爱。童年时，他也崇拜过彼时被叫做阿蒙的哆啦A梦，可是有几个人会到了十几岁还把动漫偶像挂在嘴边？
　　你这也会，那也会，没有哆啦A梦的道具你怎么可以做到。
　　晓晨的笑怎么也止不住，他再一次确定，眼前这女孩简直可爱得不像真人，无论何时，他一定不会放弃她，纵然他们还小，但是他会与她一同长大。时间不会成为障碍，而是他们未来的保证——那些共同的成长记忆会成为他们的基石。

　　还记得我说过的吗，我爸爸妈妈一直希望把我培养成才，从小就送我去少年宫学钢琴、学书法、学围棋，甚至还从不多的积蓄里拿出一笔钱给我买了钢琴。
　　那你一直就学下去了？
　　当然没有，那时候我还没念小学，别的小朋友还在楼下玩泥巴，我却整天忙着这个班那个班，哪个小孩子受得了这么多。最后坚持下来的只有钢琴了，我那时候虽然小，但是也知道钢琴挺贵的，不能说不弹就不弹。说罢调皮地笑了一下。
　　佳彤笑着问他，那你怎么弹着钢琴，又跑去打羽毛球了？
　　晓晨说，打羽毛球都是念小学以后的事了。那时候我二年级吧，去少年宫已经不用家长接送。有一天，特别偶然地，我看到一间房子里有一群小孩打羽毛球，在那之前我也见过别人打羽毛球，但是自己没碰过，我爸带我锻炼身体一般是爬山或者打篮球。所以当时我看到很多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在那里挥拍打球觉得有意思极了。真的，你简直不能想象，我到现在回忆起还是觉得当时的场景很美，好像漫天都是羽毛在飞。

　　就像我梦见你的时候一样，佳彤在心里无声地说。她的脸又红了。为着掩饰脸红，她歪着头为他，那以后你就开始打球了吗？
　　是啊，回家我就软磨硬泡缠着爸妈让我去打羽毛球，然后，就一直打下去。
　　现在不打了，你一定还会想念以前打球的日子吧。你一定是很喜欢羽毛球的吧？
　　晓晨抿抿嘴唇，没有说话。在他决定放弃的时候父母说，我们尊重你的一切决定。而苦口婆心劝说他的教练则表现出万分的惋惜，他一直说，晓晨，我随时为你敞开大门。队友们对于他的离开也有挽留。面对着这一切，他仍义无反顾地离开，不让自己表现出一丝软弱。他想显得强大，无论是在自己还是在别人面前，因此，他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过自己对于羽毛球的感情——作为运动员固然要经历汗水与泪水，但是对于羽毛球的热爱却一直绵亘在心中，那份热爱才是真正的主旋律——可是面前这个天真得近乎透明的女孩竟然能够轻易看穿他的心思，他为了她的话险些要掉下眼泪。

　　佳彤看着晓晨把目光自她的脸上移开，望着前方的那片空地。泺城盛夏的阳光透过树荫在空地上形成斑驳的树影，他的脸上亦是有着好看的阴影。她觉得，沉默的他的侧脸，像是雕塑。然而这雕塑，现在却被忧伤笼罩。这……都怪她，她不应该问及令他伤感的话题，于是她带着浓浓的愧疚感想要弥补自己的过时，便对着他的侧面说，你刚才想让我听什么音乐？
　　女孩清脆甜美的声音打断晓晨的思绪，他转头看她，微笑随即便蔓延起来，他想，遇到她，是上天最好的恩赐。
　　他对她说，是首新歌，但是听起来很像老歌。
　　佳彤塞上一只耳机，柳晓晨按下播放键，伴着随身听里磁带转动的轻微声响，耳机里流淌出优美的音乐。
　　初时，似乎是有水流和鸟鸣声，如同是世外幽静的山间，然后，一个男孩清亮的声音开始歌唱。

　　我被你想起
　　我被你说起
　　我被你唱起
　　我被你忘记

　　我梦见五月
　　鲜花开满天
　　我梦见年轻时
　　听你的诺言

　　我一直都叫你妹妹
　　也不管你今年几岁
　　也不管红颜会不会
　　像东去的水
　　我一直都站在这里
　　像当年一样的美丽
　　像当年一样的唱歌
　　一直到天黑

　　诗意的歌词和旋律在男孩的歌唱中愈发感人，歌曲最终仍以水流和鸟鸣声收尾，佳彤想，一定是在山间，他看到山间绚烂的花朵，便无可抑制地想起那些少年时的往事，特别是，少年时的那个女孩。
　　好听吗？
　　好听。除掉声音有些陌生外，我简直以为时光倒流了。歌词写得像诗一样，旋律简单但是听起来很美，讲的又是缅怀青春。现在，真的很少能够听到校园民谣了，满世界放的都是不知所云的情歌。
　　晓晨轻轻笑起来，他说，因为是写老歌的人写的。
　　啊，是高晓松。第一次听他的歌还是在表姐家，当时我求了她好久她都不舍得把磁带送我。过了很久，又问起那盒磁带，她说早就不知扔到哪里去了，已经过时了。佳彤说着叹口气，为什么流行的东西总是这么快就过时呢。
　　只要你心里想着，就永远不会过时，对人、对事都是这样。晓晨说。
　　佳彤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晓晨，他薄薄的嘴唇轻轻地开启与闭合，眼睛里的光芒如同清晨的阳光一般和煦。她想，怎么会有人说话的时候这么好看。这样想着，佳彤忽然有些口渴，于是对晓晨说，我要喝水。

　　晓晨把绿豆汤给她。绿豆的鲜爽、冰糖的清甜和谐地融在一起，佳彤觉得，这样的饮品比起可乐不知要好喝多少倍。喝罢，她把杯子递给晓晨，他接过杯子，动作流畅地把它放到自己嘴边，然后也喝了起来。
　　看着晓晨的喉结上下滑动，佳彤觉得自己的心脏立即就要跳脱出来。这于她而言，实在是无比亲昵的举动，除掉父母之外，还从来没有人与她共用同一水杯。晓晨却浑然不觉，于男孩而言，这实在太平常不过，直到他喝完之后看到佳彤的表情，才记起男女之别，于是又有几分害羞。可是——他豪爽地想——这有什么，自己同这女孩，日后只会比现在更加亲密。校园民谣里那些缅怀过去的忧伤歌曲，只能是艺术、而不是生活。真正的生活，就是遇到她、认识她、用自行车载她，然后一直把她载到永远的幸福里去。

　　他们在树荫下聊了许久，卸除考试负担后两人间的话题也轻松许多，他们聊老歌、聊电影、聊佳彤不甚了解的各种运动、聊晓晨有些迷茫的唐诗宋词，甚至他们还聊到泺城的泉水，于是晓晨便约佳彤一起去看泉水，佳彤亦是欣然应允。
　　夕阳懒洋洋拖出两人长长的影子，晓晨说，该走了。佳彤想，同他在一起，日子过得这样快。
　　在“老地方”分别时，柳晓晨把随身听里的磁带送给佳彤。那磁带盒上的图案，是一只带着露珠的青苹果。很多年后，当随身听早已被时代抛弃，佳彤仍然保存有那盒磁带，磁带上带着露珠的青苹果，总让她想起与晓晨共度的那段青春岁月。她想起他唱起他说起他，却从来不曾将他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