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花影约重来》白水之鲤

40、第39章

　　不日，晓晨回泺城。他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直抵泺城最好的医院，跟踪报道的记者说，医院已为他安排顶级的设备及医疗团队。佳彤在办公室的电脑前看着现场连线，不由得十分欣慰。作为一名运动员，晓晨确是初战即败，可是他曾经获得过的荣耀以及过去的四年甚至更长时间所付出的辛劳却是永不可抹杀的。从这个层面上来讲，退赛了的他，亦是应该得到尊重与理解的。
　　然而世上总不会缺乏刻薄的人，譬如佳彤的一名同事。他本是来佳彤办公室谈工作上的事情，看到电脑屏幕上的新闻，便随口说着，这个柳晓晨也太没毅力，倘若是我，一定坚持着打完。佳彤一改往日的温婉，冷冷说，你说谎。同事笑说，就算我坚持不下来，历史上是有运动员受伤流血依旧坚持比赛的。佳彤说，项目与项目不同，况且这只是第一场，这场坚持下来，下一场怎么办。同事仍旧嘲弄地说，能赢一场是一场。佳彤说，柳晓晨还很年轻，他没必要为了这次的比赛赔上整个运动生涯。同事还想说什么，佳彤却没有同他辩论下去的意思，她说，除掉柳晓晨自己之外，没人能体会到他的难过。作为旁观者，如果不能给予祝福，那么就保持缄默好了。对别人宽容，也是对自己宽容。同事明显有些嗤之以鼻，佳彤对桌的大姐忙出来打圆场，笑嘻嘻地说，别人的事，咱们那么在乎做什么。那名同事声音轻飘飘地说，平时还挺知书达理的，到底还是小女孩，净喜欢那些长相漂亮的。佳彤不再同他们辩论，安静坐在座位上看自己的手机。
　　手机里，有晓晨发来的短信，他说，等一切都安排好了，你来医院看我吧。

　　下班后，佳彤按照晓晨告知的地址赶往医院。为着赶时间，她拦了出租车。
　　泺城从来不缺乏健谈的出租车司机，在冗长的塞车时间同他们聊上几句，也不失为杀时间的绝好方式，甚至有时，还会有些特别的收获。今天佳彤遇到的这位司机讲话就极风趣，他同佳彤随意闲聊，聊着聊着，便聊到晓晨的伤上。他说，这个小孩真不容易，凭自己的本事一步步熬到现在，给咱们国家争脸，也给泺城争脸了。佳彤说，可是有人骂他消极退赛。司机说，那些人都在胡扯，伤的不是自己，他们闲磨牙自然说得爽快。佳彤终于被逗笑，她看着司机的侧脸，忽然觉得似曾相识。
　　泺城人对人的尊称不是“同志”不是“先生”，而是“老师”，因此佳彤称呼司机为“老师”，然后说，我好像以前做过你的车。司机笑说，我拉得人多了，可还真没几个记住我的。佳彤说，可是世界上总有缘分这回事，那次我是去看柳晓晨比赛，你少收了我零钱，还说下次再给你。司机的笑容更大了些，他说，平日拉客人的时候，那仨瓜俩枣的零钱倒是经常不要，可到底有没有少收你的，我真的记不住。佳彤笑说，老师，我觉得那天坐的就是你的车。
　　很快，医院到了，佳彤递过去一张二十元的钞票，司机正欲找钱，佳彤说，老师，这是还你的零钱。司机笑着说，那这也太多了。说着仍继续找钱。佳彤忙跳下车说，上次我看比赛，你说祝我支持的球队胜利，果真就胜了，今天我去看病人，你就祝他早日康复，好吗。司机递给佳彤零钱说，好好，祝他早日康复。佳彤没有接钱，笑着走远了。

　　柳晓晨，这个世界上终究还是善良人最多，他们都和我一样，为你祝福呢。

　　佳彤来到专为晓晨隔离出的病房，门口站着保安，一副“闲人免进”的架势，她正想给拨电话给晓晨，就见有个人正向自己走来。那人同保安说两句话，便走到佳彤身旁。
　　我是晓晨的经纪人。那个男人说，你就是佳彤吧，听晓晨说起过的。
　　佳彤礼貌微笑，然后道谢。
　　他们一起走到病房，透过门上的玻璃，佳彤看到房间内除掉晓晨外还有他的父母，以及一位陌生男人。她有些害羞，但是已经不再有胆怯，于是悄悄深呼吸一次，随着经纪人走进病房。

　　晓晨坐在床上，正同父母说话，看到佳彤进来，眼睛笑得弯弯的。晓晨的父母是认得佳彤的，他们对她印象很好，他的妈妈甚至走过来扯住佳彤的手。佳彤乖乖向叔叔阿姨问好。晓晨又介绍她与那名陌生男人认识，他姓张，是国家队的助理教练。
　　病房很大，一片洁净的白，设施完备，采光亦是很好。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佳彤看着阳光里晓晨的侧脸，抛却了所有的负担，如今只是单纯直白地注视着他，果真赏心又悦目。就像她一直认为的那样，他是好看的。她把事先准备好的巧克力自包里拿出来给晓晨，晓晨打开盒子剥一块塞进嘴里，然后又让房间里的其他人吃。除掉经纪人带着耐人寻味的笑拿一块尝了尝之外，其他人并没有吃的意思。
　　晓晨妈妈说，病房里有厨房，我跟你爸爸出去买点食材给你炖汤喝，不过这样吃饭就稍晚一些了。好吗？晓晨吐舌头笑一下说当然好，多久没吃过妈妈做的饭了。经济人马上说，我开车送你们，又对张教练说，不如顺路送你回宾馆？

　　四个人很快离开，房间内只剩下佳彤与晓晨，她有些疑心其实他们是在刻意制造机会，这小小心思早已被晓晨看穿，晓晨说，我跟他们说，我女朋友一会来看我。佳彤站在床边，低头看着晓晨的眼睛，她鲜少从这样的角度看他，自上方望去，他的一双眼睛在夕阳的橙红里显得更加明亮。于是，佳彤的脸也被夕阳映红了。
　　晓晨抓着佳彤的手，让她在床沿坐下，然后微笑说，我原以为要像两万五千里长征那样艰难才能追回你，没想到苦肉计才更管用。原来这次受伤也并不世界末日，没有了金牌，我还有你。
　　佳彤红着脸注视着晓晨的眼睛，然后，她掀开被子，把手轻轻覆上他受伤的膝盖。
　　还疼吗？
　　疼。晓晨说。此刻他的声线是软软的，如同孩子撒娇。
　　真的？
　　真的。
　　这下，佳彤连眼睛也红了。晓晨忙说，受伤哪有不疼的。
　　那我能帮你做什么？
　　晓晨沉默着看她一会，然后带着笑意说，闭上眼睛。
　　佳彤猜测他又要送她礼物，于是闭上眼睛。然后，感觉到晓晨的气息愈来愈重，再然后，嘴唇上忽然多了柔软的触感。
　　晓晨的伤腿并不能动，但是好在他的腰没有受伤，因此仍保持绝好的柔韧性，现在他倾下腰，深深地吻住了佳彤。
　　湿润柔软的嘴唇，如今亲吻的不再只有坚硬的银戒，而是两片同样质感的嘴唇。晓晨郑重而动情地吻着，一切，都如他想象的一样美好。

　　最初，佳彤是有些怕的，可是唇齿间那浓浓的黑巧克力味道很快让她的心安静下来。原来，并不是所有的巧克力都让人想哭。她感受着晓晨唇与舌，它们是那样地炽热。而佳彤想，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亲吻吗？为何会有如此熟悉的感觉？
　　很久很久，久到时间都静止了，晓晨才放开佳彤。
　　佳彤终于恢复顺畅的呼吸，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空腔内，那黑巧克力的芬芳仍然存在，甚至晓晨的触感都仿佛没有离开。
　　晓晨的脸颊亦是有些红，他抓起床头柜上的遥控器，稍稍调低空调的温度。
　　佳彤忽然对晓晨说，柳晓晨，你还欠我一句话。
　　晓晨轻轻地笑了。
　　哪一句？
　　佳彤打他一下。
　　你耍赖。
　　晓晨做出无辜的表情说，我真的不知道，要你告诉我。
　　那我回家了。佳彤佯作生气，站起身。
　　晓晨拉着佳彤的手说，好了好了，我认真跟你说。
　　佳彤站定，低头俯视他的眼睛。
　　晓晨一字一顿地认真说着，杜佳彤，我爱你。

　　八月的泺城，已经不是那么燥热，傍晚的微风徐徐飞过，轻轻撩动被夕阳映红的云朵。

　　很快晓晨就动了手术，手术过程很顺利，术后他又接受最先进完备的康复治疗。只要不是上班时间，佳彤一定会去医院陪伴。有一日，晓晨说，可惜我还驾着拐，不然一定要去看望未来的岳父岳母，现在这副样子出门不方便，他们看了也不舒服。佳彤又嗔他不老实。晓晨仍是孩子似地笑着。
　　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快乐，快乐到即使提起晓晨的膝盖以及那枚落空的金牌时都是笑着的。

　　单看字面意思，康复治疗似乎只是医生的单方面行为，可是了解过才知道，倘若没有病人的配合是绝不能够的。有些动作很艰难，有些动作又很繁琐，有些动作则只是枯燥的机械重复，佳彤觉得若是没有受伤都并不是那么容易完成，可是晓晨就以他超人的毅力硬生生地坚持下来。很多次，佳彤偷偷拭泪的空当，都看到几位年轻护士分明也红了眼眶。
　　无论在赛场还是生活中，晓晨都是云淡风轻的少年，他同医护人员的关系亦是十分地好，合影他是不喜欢的，但总是以最礼貌的方式拒绝。而签名的要求他总会欣然应允，甚至还愿意为他们签上抬头，甚至写几句祝福语。佳彤说，你到哪里都是这副好脾气，晓晨笑着捏她的脸，轻声问她有否吃醋。佳彤瞪一下眼睛，示意他旁边有人。晓晨一改一贯的笑容，笑得没心又没肺，他小声说，你怕什么羞，大家都知道你是我媳妇。佳彤叹气说，你受伤以后，整个人好似返老还童一样。
　　心情好了，自然也就显得年轻。晓晨笑着说。他的眼睛弯得像是彩虹的弧度，看着那双带笑的眼睛，佳彤的心情不禁也轻松起来。
　　是呵，如若不全然释怀，又怎么可以重头再来？

　　寰宇运动会闭幕后郑恺来泺城探望过晓晨，并且按照晓晨说的，帮他自萸城买了吉他且带上大秋赠送的吉他入门书籍。晓晨说，腿不好了，连弹钢琴都是奢望，学吉他是早就有的想法了，只是一直没抽出空来，这下好了，昏天黑地玩起来，也不会被教练骂。
　　郑恺来的时候大家都明白“双子星座”是有他们独立世界的，于是皆礼貌回避。这两位顶尖级别的运动员在房间内聊了许久，然后，郑恺便乘当晚的飞机离开。晓晨父母留他，他说，许久没有回家，想趁着放假在平江多呆几日。
　　在寰宇运动会中，郑恺只得到一枚铜牌。
　　隔了好几日，晓晨才同佳彤说起郑恺，他说，我跟郑哥约好决赛见，结果我第一场就倒下，他也没有打进决赛。
　　佳彤没有说话，晓晨的语气并不忧伤，脸上亦有些微的笑容。他继续说，可是你知道郑哥怎么跟我讲吗？他说，金牌、银牌、铜牌全部攒齐，可谓今生无憾。佳彤亦是笑了，她说，郑哥很乐观。晓晨定定看着佳彤含笑说，运动员都是乐观的。一生中有那么多场比赛，输掉了一次就一蹶不振，那职业生涯也便没有意义了。佳彤说，这正是我要向你学习的地方。晓晨对她做个鬼脸说，学姐，是我要学你吧。又说，郑哥可能再打一年就退役。佳彤很诧异。晓晨说，羽毛球对抗激烈，像我这样的年纪正是巅峰，郑哥比我多打一届寰宇运动会，到明年就是三十岁。佳彤看着晓晨依旧含笑的眼睛，那样地和煦平静，她想他并不悲伤，可是……
　　晓晨永远看得透佳彤的心绪，他对她说，你放心，下一届，我仍是要拿金牌的。
　　佳彤瞪大了的眼睛慢慢变弯，她说，柳晓晨为什么你永远这么笃定。
　　因为我能够看清楚自己的力量。
　　佳彤忽然问，那你说要拿钻戒绑架我，也是真的，不是哄我不是逗我？
　　晓晨正色说，当然是真的，我早就想好，拿着戒指跑到你家门口程门立雪，只要你一迈出门即刻把你绑架。
　　佳彤忍俊不禁。晓晨把她扯到自己怀里，附在她的耳畔轻轻地说，佳彤，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从十五岁那年开始，你就是我的理想。
　　佳彤止住笑坐直了说，也许，说梦想会显得罗曼蒂克一些。
　　可是你说过，实现不了的才叫梦想。
　　佳彤看着晓晨的眸子，忽然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冲动莽撞的十几岁，她对准晓晨的嘴唇，重重吻下去。

　　已经快到九月，秋老虎忙不迭地跳脱出来，欢快地奔腾着，于是那本该清冷的风里，也有了暖。暖风吹向空中的云，它们十分舒适地翻一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