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花影约重来》白水之鲤

41、第40章

　　因了心情舒畅且配合治疗，晓晨的康复计划进行得很顺畅，甫一丢下拐，他便到佳彤家中拜访父母，那时，已经是冬天。
　　佳彤的父母对于她与晓晨的来往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当晓晨登门时，他们其实也并不热情，但毕竟有很好的涵养沉淀在言行中，所以虽是冷淡，但仍是客气的。
　　晓晨衣着与谈吐皆十分得体，且准备了毫不奢侈却十分贴心的小礼物。而且……谁让女儿就是喜欢他呢？如是，聊了不久，佳彤父母也便放下心防，佳彤妈妈甚至还要他撸起裤腿检查膝盖上的伤。晓晨一面撸裤腿一面说，阿姨你放心，我的伤势已经恢复得没有大碍，在休养些日子，到春天就能归队参加恢复训练了。妈妈低头仔细看过缠着厚厚绷带的膝盖，眼眶亦是有些红，她说，多不容易，受这样的伤。晓晨微笑说，做什么容易呢，这次受伤退赛我确实心有不甘，可是却一点都不后悔，毕竟我努力过付出过，那些过程是不可泯灭的。而且我还年轻，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之前我的努力和付出一定不会辜负我，总有一天我是会收获的。
　　这句话出口，不光佳彤妈妈，连佳彤的眼眶都红了，佳彤爸爸点一支烟，深深抽一口，然后以嘉许的眼光望向晓晨说，你有这样的心态无论做什么都能成功。妈妈轻轻咳着嗔爸爸，去，到阳台抽烟，真呛。爸爸一贯严肃的表情变得讪讪的，把烟在烟灰缸上捻灭。晓晨与佳彤对视一眼，然后略调皮地笑对佳彤妈妈说，阿姨，我不抽烟，连酒也是几乎不喝的。四个人一齐笑起来，气氛十分融洽。这时佳彤爸爸忽然说，那可惜了，我中午还想跟你小酌几杯。晓晨说，如果叔叔要喝，我一定奉陪。佳彤妈妈忙说，喝酒不会影响你的伤势吧。晓晨解释说酒是舒筋活血的，少喝些不会有事，而且现在主要是做些物理治疗，并不吃药。

　　佳彤始终在一旁安静微笑，偶尔，晓晨会避过父母的视线悄悄捏一下她的手，然后，她的笑容便愈加甜一些。晓晨想，她是我的糖，可并非只在生病的时候有用。
　　那天中午晓晨喝了些酒，因了心情绝好，所以除掉头晕外并没有不适反应。下午还要去医院做复健，故此佳彤父母没有放他回家，而是留他在佳彤房中小睡片刻。佳彤非常审时度势地说道，我不午睡，在客厅看电视就好。安排妥当之后佳彤父母也便睡了。佳彤把电视声音调得很低，随便挑了个台看着。并没有看多久，手机便震动一下，是晓晨发来的短信，他说，过来陪我。

　　佳彤轻轻推开房门，因了膝盖的伤，晓晨躺着的姿势有些僵硬，她合好房门在床沿坐下，低头问，多大了，睡觉还要人陪。
　　她的单人床并不宽大，晓晨向里挪了挪，侧过身子，让那没有受伤的腿在上，然后拍拍空出来的位置说，你也躺一下。佳彤有些脸红，但还是躺下了。
　　晓晨一只手臂揽住佳彤的身体说，就是因为大了才要你陪着睡觉。佳彤撅撅嘴扮个鬼脸。晓晨的嘴唇随即附上来，又是一个又深又长的吻。当晓晨的唇离开佳彤的唇时，她的气息有些不稳，晓晨说，要多锻炼，你肺活量太小。佳彤却说，有酒味……随着拖得长长的尾音，她的头扎进晓晨的怀抱里。
　　晓晨笑得身体都开始晃动，他说，不喜欢？
　　因了被他抱住，所以佳彤的声音有些发闷，震得晓晨的胸膛微痒，她说，喜欢，只要是你，我什么都喜欢。从十五岁那年就喜欢。说罢，她又撑起身体坐起来，脸颊红彤彤的，但一双眸子却发着晶光，她看着晓晨眼睛说，柳晓晨，你必须好好睡觉，不然下午做复健会没有精神。晓晨笑吟吟地看着她说，佳彤，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叫别人都叫得那么亲昵，可是只要喊我，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呢？佳彤好容易显现出的并不强硬的强硬又崩塌了，她柔声说，我怎么知道，第一次见到你就叫你柳晓晨，日后每当想起你也是想到柳晓晨三个字，这三个字，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称呼可以替代。说着，她又有些狡猾地笑了，不如，我像很多人那样叫你的绰号，柳小宝？晓晨笑说，你也可以叫我老公。佳彤站起来说，不理你了，快睡觉。晓晨说，你留在房间里，玩玩电脑看看书，好不好？佳彤说，我会打扰你。晓晨说，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能睡得安心。说罢他又躺平说，其实，我也喜欢听你叫我柳晓晨。佳彤的心脏霎时柔软很多，她坐在写字台前，安静看着一本杂志。

　　只一会，晓晨又说话了。
　　佳彤，这还是我第一次进你闺房。
　　佳彤转头看着他，嗔道，你怎么还不睡？
　　晓晨兀自说着，我忽然想起两句诗，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前面好像还有两句，不过忘记了。
　　佳彤皱一下鼻子说，你胡说什么。又说，我真成了爷们取笑的了。
　　晓晨笑了，说，佳彤，你不要这么可爱好不好？佳彤说，快睡。晓晨却没有睡的意思，仍旧说着，郑哥常叫我去演《倩女幽魂》，我倒觉得自己真演书生的话，不如去演《牡丹亭》。佳彤说，那我就等着傍你这个蟾宫客了，柳小生，你快睡觉好不好？晓晨笑了一下，又说，我记得《牡丹亭》有句话很著名，不过怎么也想不起，大意是讲感情一开始是浅的，慢慢就变深。我觉得这同我们两个倒是很像的。说这话时，他的眼睛一直深深注视着佳彤，佳彤有些动情，走到床边蹲下，看着晓晨的脸孔轻轻说，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牡丹亭》通篇，总离不开一个“情”字，谁能想到一段“似哪处曾相见，想看俨然”的感情，会发展到现在这样呢？最初，也不过只是想多看这个男孩子几眼罢了。晓晨伸出手，示意佳彤把手放在自己手心，然后握住说，佳彤，再等我四年，好吗？佳彤低头看看他修长的手指，俄而，抬起头来说，好啊。
　　是的，倘若与他相爱，是要学会等待的。就像戏曲里那一成不变的套路，私定终身后的两人，女主角依旧待字闺中，安心等着那书生蟾宫折桂。这故事发展到现代，连以后现代主义艺术风格著名的电影里，都要安排意气风发的仙子变得温柔无比，只为了等着她的那位盖世英雄驾着七彩祥云来迎娶。当然，这故事的最终结局到底有没有被女主角猜中，那就是后话了。佳彤现在很快乐，她不会想得悲观。

　　那一年，泺城的冬天并不冷，还下过两场漂亮的雪，纷纷扬扬，十分可爱。不过晓晨的腿并不方便，他与佳彤只是隔着玻璃窗欣赏着。佳彤说，你说，形容大雪最好的比喻是什么？晓晨笑说，我是觉得拿席来比喻比较壮观的，可是当着你的面，还是说像柳絮好了，那样才最衬你。佳彤摇头说，不，我觉得它们像羽毛。说罢，又补充说，洁白的羽毛。
　　晓晨揽过佳彤的肩膀，轻吻她的发心。佳彤仰起头看着他说，柳晓晨，你还欠我一块金牌，我预定下它，好吗？晓晨弯起唇角说，还有什么不能给你呢？佳彤红着脸，害羞地笑了。晓晨松开手臂说，我弹吉他唱歌给你听吧。

　　他才自学吉他没有多久，然而因了天资聪颖，所以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通，现在，他抱着吉他，好看的手指优雅地拨动着琴弦，轻柔的声线唱起一首佳彤喜欢的歌曲，佳彤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被暖气烘得如春天般的房间里，花儿果真是开了。

　　临近年关的时候，佳彤收到多多寄来的信，厚厚的一包，那里面，是她的学生给晓晨的信与画，还有一张孩子们的集体合影，黧黑的皮肤脏脏的小脸，背景是崭新的瓦房与操场。
　　晓晨说，这是我收到最好的新年礼物。又说，连孩子们都期待着我重新起飞，我要怎么样才能不努力？
　　佳彤却问他，那座大山美吗？
　　你看那些孩子的眼睛，就知道那里是最干净的。
　　多多呢，多多美吗？
　　只要心灵清澈，就一定是美的。
　　佳彤喃喃地说，就像她的瘦哥哥一样。
　　晓晨说，这我倒不懂了。
　　佳彤说，多多最喜欢的诗人是海子，海子把梵高称作自己的瘦哥哥。多多去山区的目的本是想感受梵高住在阿尔时的心境，结果一不小心，就发现了自己的心灵归宿。那个归宿，就是诗里说的，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晓晨含笑说，那你的房子，就是我吧。
　　佳彤没有说话，她只是想，把爱人当做自己的归宿，会不会太悲哀？
　　女萝发馨香，冤丝断人肠。枝枝相纠结，叶叶竞飘扬。
　　无论是谁写就的，历来的闺怨诗，总少不掉女人的酸与涩。

　　那年的冬天，泺城的汇波湖恢复了传统的捕鱼节，佳彤这才知道，在她的记忆之前，汇波湖并非是绝对平静的，那久远的年代间，有一道著名的风景，叫做“鱼跃汇波湖”。虽然人们早已忘却了这美景，但是那些鱼儿却默默在湖面之下生长繁衍。如今，当湖面再次被打开时，它们已经生长的这样巨大——很多年后，佳彤依然清晰记得新闻里的画面，那些隐藏在水面之下许多年的鱼儿，在被捕捞时，多数长度已经超过一米。
　　所以，汇波湖不是死海，它一直把自己的生命力隐藏在那表面的平和之下。也正是这样，才没有辜负给予它水源的众多泉眼吧。

　　春天，晓晨回到萸城，进行康复式训练。于是佳彤与晓晨又开始了依靠短信与电话的联络方式。晓晨照例是忙的，佳彤依旧是闲的。偶尔，她会想，自己难道一生就要这样过去吗？像歌里唱的那样，乖乖呆在家，静静守着电话？也许，那并不是完整的自己。
　　当然，她并没有想太多。因为她爱晓晨，很爱很爱。
　　爱这个词汇固然虚幻，亦不可以科学方式进行解释，可是那感觉却真切如同自己的眼睛。只是，就像视觉偶尔会同你开玩笑一样，爱亦会同你捉迷藏。好在，佳彤找到它了。

　　这一年的九月是全国运动会，晓晨正式复出。他一路杀进决赛，最终获得金牌。关于他的复出，所有媒体毫无例外地使用了同样的标题——王者归来。不再是“追风少年”，而是王者，虽然镜头中的他，依旧是清秀高瘦的少年面孔。而昔日的王者，在球场上永远充满霸气的郑恺，却只艰难地获得第四名，这次比赛，他并没有机会同晓晨隔网相对。运动是会让人青春永驻，亦是会让人在运动中发觉，原来自己老得这样快。
　　全国运动会后，晓晨的人气较之退赛前更为高涨。于是，意料之外但又是情理之中地，佳彤与晓晨的关系被人拍到，大白于天下。自此，佳彤的爱情走入完全的轰轰烈烈之中。

　　此前的二十几年，生活一直都是平淡无奇，这突如其来的变更让佳彤无法适应。无论是当面还是通过其他方式，她日日都被人问及关于晓晨的一切。再美好的事情复述一千次也会变得索然无味，更何况，有些问题本就是超出底线的。往昔走在街上如若不是精心装扮过，是绝没有回头率的，可是现在，佳彤已经不止一次发现被人偷拍。她烦闷的心情连只听得到声音的晓晨都能感觉到，他对她道歉，然后隔天便找了家相熟的媒体发表公告，承认与佳彤的爱情，并希望无论媒体抑或球迷，都要给予他的家人安静的生活空间。佳彤的爸爸亦劝她说，凡事都有好与坏两个层面，何必非把视线凝在那坏的层面上呢？佳彤想，我何尝不是分离开看呢，可是，“柳晓晨女友”这五个字从此取代“杜佳彤”三个字。想要活出自己的世界，变得愈加困难。
　　也许，崔莺莺、杜丽娘、王宝钏、秦香莲，还有那位紫霞仙子，她们都是一样地悲哀。因为，她们并没有自己。

　　这一年的十月，郑恺退役。很快，冬天又到了。羽毛球队照例在春节时举办了春晚，晚会上，晓晨用吉他伴奏，唱了一首老歌。

　　我来唱一首歌
　　古老的那首歌
　　我轻轻地唱
　　你慢慢地和
　　是否你还记得
　　过去的梦想
　　那充满希望灿烂的岁月
　　你我为了理想
　　历尽了艰苦
　　我们曾经哭泣
　　也曾共同欢笑
　　但愿你会记得
　　永远地记着
　　我们曾经拥有闪亮的日子

　　所有人都知道，这首歌是唱给谁。然而没有人知道的是，已经成为特邀观众的郑恺，在灯光昏暗的观众席上，悄悄地湿润了眼眶。
　　相较晓晨，似乎出身江南的他更像是一名北方铁汉，可是，铁汉的心中，亦是会有一块难得的柔软的。

　　这届的队内春晚，佳彤亦是作为观众到了现场。她与晓晨有着许多相似的爱好，他歌中的每一句歌词每一段旋律都是她所熟悉的，但是其中的感情，却有太多她不能理解的地方，那是完全属于晓晨的世界。
　　那么，自己的世界又是怎样呢。
　　为什么从不敢爱到用力地拥抱住爱，从竭力隐藏忧愁到义无反顾投身幸福之中，我仍是不能够看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