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花影约重来》白水之鲤

2、第1章（修改）

　　杜佳彤十五岁的时候，温室效应还不是那么地严重。泺城的初夏，阳光柔软毫不刺眼，清爽的风中有花朵与树叶的浅浅芬芳。那时仿佛没有那么多的布谷，耳畔听到的更多是麻雀的叫声，纵有些吵闹，但却是欢快的。

　　已经连着三四天，她总是在公交车上遇到同一个男孩。那男孩看起来与自己差不多年龄，比同龄的男孩要略高一些，同时又非常地瘦，皮肤像女孩般白皙。他称不上是夺目的帅哥，只是面容清秀而已，不过佳彤却觉得他的眼睛比自己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孩的眼睛都要特别。大眼睛的男孩很多，可是那样黑亮的瞳仁，还是绝少见到。于是，她暗暗地有些关注着他。
　　他像许多中学生一样，在天气已经变热的时候还要套件冬季校服外套，大约是嫌夏季校服太过难看了吧。佳彤班上大部分人亦是这样穿的，无论男女。不过佳彤倒不甚讨厌那套夏季校服——白衬衫、天蓝布裙，虽然尺码大了半号，并不是那么地合体，材质与做工也不尽如人意，但实在是可爱的配色——倘若把自己的身体禁锢在厚重的外套里，那不知会有多闷热。班上的男孩穿着冬季外套总会故意把衣领竖起，拉链拉至胸口以下，露出里边时兴的汗衫图案，那是中学生间悄然兴起的时髦。倘若明目张胆不穿校服，是要挨罚的，但毕竟都是爱美的少年人，于是总要在不犯规的前提下有些小动作。佳彤素来对那样刻意修饰过自己之后便摆出一副不可一世姿态的男孩不甚感兴趣，总觉得他们的张扬幼稚得可笑。而公交车上的这个男孩，虽也是穿着冬季外套，拉链却没有拉得那么低，里面的汗衫恰到好处地露出一小块白色，衬得他的肤色愈加明亮。佳彤觉得他张扬是有一些，但却是那种内敛的张扬。况且，这样年纪的男孩，倘若失掉了张扬，那该是多么大的悲哀。
　　这个在深蓝色外套里穿白色汗衫的男孩总是在佳彤上车后的第三站上车，那时正是一天中空气最为清新的时分，车厢内只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和早起的上班族。但他却无视大片的空座，总是不坐的，只站在车厢的前半部，耳朵里永远塞着耳机。佳彤总是坐在车厢后半部分，只要他一上车，她便能看到他，有时她觉得他也似看了自己一眼，可是这感觉稍纵即逝，她并不是十分确定。隔着几米的距离，她可以装作不经意地看他，这并不难，只要做到面无表情便行。自她的方向望去，她可以清晰看清他的侧脸。他的鼻梁很直，脸部以及身体的线条像是大部分青春期的男孩一样青涩单薄。她看着他的深蓝色校服猜测他是哪所学校。泺城的高中有十所左右，校服她都是认得的，因此便排除了他是高中生的可能，可是泺城的初中实在太多，看车厢内学生身上的校服便知，各种款式与配色，绝少有重复的，所以对于他学校的猜测，从来都是毫无头绪。她也常猜测他那永远塞着的耳机里放出的是什么声音。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头悬梁锥刺股的苦读人，所以耳机内定然不是英语。不是英语，那么便是音乐了，他喜欢哪一型的音乐呢？会是像自己一样喜爱邓丽君吗？不过因着中考迫在眉睫，自己也许久没有碰过随身听了，他这样闲适，想必一定不是初三学生。想到他或许比自己小，佳彤又有些遗憾，到底遗憾些什么，她并不是太清楚，就像她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无端地猜测起同那个男孩相关的事情一样。但是这个陌生的男孩确实成为距中考还有一个多月的杜佳彤生活中难得的一点亮色，因了他的出现，她觉得自己一天的生活仿佛有了一个美好的开端，看到他的眼睛，她就觉得自己的生活充满希望。是的，她明白他的眼睛之所以能够吸引着自己，是因为里面有着一种叫做生机的物质。他的眼睛生机勃勃，那是一双骏马的眼睛，她确信他会有一日腾飞的。
　　每天，佳彤下车总会早过这个男孩，下车后她很想回望仍在车厢内的他一眼，可是她毕竟是女孩，矜持是所有女孩的共同基因，所以，她要略用些力气克制住自己的回头的欲望。

　　那一日，佳彤下了车仍是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刚走了没几步，肩膀便被人拍了一下。转过头去，便是那张这几天看熟了的面孔。她看惯了他的侧脸，今天第一次如此近地看清他的正面，竟会有些脸红。而且她发现，他真得很高，因此自己看着他时，是要仰着头。
　　男孩的脸也有些红，他的的耳机被摘掉，挂在修长的脖子两侧，若有若无的歌声断断续续传来，但是佳彤并不能够听清。他脱下自己的外套塞给佳彤，语气平淡但吐字清晰，他说，用这个挡一下你的裙子吧。
　　听完他的话，佳彤慌忙扭着腰用一个极为诡异的姿势看自己的裙子，果然，隐约似有一点殷红。于是脸瞬间便红透至锁骨。她出门前明明换过最大尺码的卫生巾，还加上一条紧身短裤，可是怎么还……
　　你还是先围上我的外套吧。男孩的声音打断佳彤的懊恼，她把他的外套展开系在腰间，有气无力说句谢谢。
　　男孩挠一下自己头发，微笑说，不用谢。佳彤觉得他的笑容也显得极之尴尬，不过，还不失为好看的笑容。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面对面站着，都想多看对方一些，但又都羞于直视，于是，那两道飘渺的目光便恰到好处地错过了。路上的行人多了些，人声与车声都变得嘈杂起来，男孩对佳彤说，你先去上学吧。
　　佳彤这才抬起眼睛直视他的眼睛，她发现，他的睫毛很长，而且，竟是微微上翘。他确有一双好看的眼睛。
　　男孩笑说，快走吧，别迟到了。
　　佳彤说，那我怎么把校服还你？
　　你想什么时候还都行。
　　那不好，还是约个时间地点吧。
　　那你说好了。
　　佳彤咬唇思虑片刻说，我今天回家洗干净，明天就能干。要不，明天给你吧。
　　男孩说，其实不用洗也可以的。
　　佳彤立即瞪了眼睛说，怎么能不洗呢？
　　男孩红着脸又笑了，说，好吧，那就明天，在车上遇到就在车上给我，要是遇不到就在这里见面。
　　好。佳彤答应过便说，那我先走了。男孩点头说再见。
　　刚走没几步，就听到男孩在后面喊，等等。她停下脚步，转身。看着男孩大步向她走来，背后是大片的阳光，穿着白汗衫深蓝色裤子的他在阳光映衬下依稀是少女漫画中的人物。佳彤忘记了刚才的尴尬，唇角轻轻上扬。

　　男孩站在佳彤面前说，刚才忘记问你名字了。我叫柳晓晨，你呢？
　　杜佳彤。

　　这，便是他们的相识了。彼时年轻的他们，像是两朵来自不同地方的蒲公英，一不小心，便被风吹到一起，从此，纠缠不清。

　　第二日他们果真又在公交车上遇到，佳彤又如往日那般在他甫一上车便看到他，但是他没有再站在公交车的前半部分，而是径直坐上佳彤身旁的空位。
　　佳彤递外套给他。昨日，她并没有去学校，而是回家换掉那些尴尬的衣物。中考临近，老师管得也宽泛许多，只需打电话请假便可，老师绝不会如小学班主任那般大刀阔斧地跑来家中鉴别真伪。回家的路上，她腰间始终系着那件外套。来自陌生男孩的外套源源不断地传递着那男孩的气息和温度，一切都显得隐秘而又暧昧，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地接触一个男孩的衣服。这件外套刚刚还贴合着他的身体，现在又离得自己这样近……杜佳彤没有让自己再想下去，她才十五岁，还是被男孩多看几眼便要心跳不已的年纪。
　　柳晓晨接过外套，那上面有肥皂的清香。昨晚母亲问过佳彤外套的来源，她只淡淡说是同学借的。莫名其妙地，她想把他隐藏在自己内心最私密的地方，仿佛他们之间会有某种深刻的联系。当然，她仍是没有想得太多。彼时年少懵懂，面对世间的一切都如同盲人摸象，能够触摸到的才是真实，那些看不到也碰不到的，全体划入未知一栏。那时意气风发的佳彤对于未知全然没有日后的恐惧，她只以为船到桥头自然直，所以，便欢快而莽撞地投身到她与柳晓晨的未来中去。
　　今天，她换了深色的校服长裤，便对柳晓晨扬起眉毛说，我换裤子了。
　　柳晓晨白皙的面皮瞬间便红了。杜佳彤仍兀自说着，昨天的事，真的是第一次发生，我不是……不是个邋遢的人。话没说完，她自己也觉出了害羞。于是为着掩饰害羞拿出早已备好的东西塞进柳晓晨手里。
　　柳晓晨掌心忽然多了温热柔软的触感，脸上的红色又加重一层。摊开掌心，原来是一块牛奶糖。耳畔是杜佳彤清亮的声音。她说，送给你的，谢谢你。柳晓晨看看那颗糖，又看看笑得比糖还要甜美的杜佳彤，掌不住也笑了。这女孩的笑容总是如此具有感染力。他第一次看到她时便感觉到她是会笑的，那时她虽然没有表情，但是她的笑容似乎就隐藏在那光洁的皮肤之下，仿佛下一刻便会跳跃出来。现在她笑了，果真是笑靥如花，一时间，他觉得晨光中也多了甘美的芬芳。柳晓晨不爱甜食，但是自他尝过杜佳彤赠与他的这颗牛奶糖后，他便爱上了那醇美甘甜的味道。
　　糖是会让人愉悦的。十五岁的柳晓晨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

　　他们在约好的这次见面中并没有谈到太多，因着他们的共处只有五站的距离。于是他们只知道对方的学校，以及，他们都是即将中考的初三生。杜佳彤临下车的时候，柳晓晨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要不要上晚自习？杜佳彤眼睛咕噜噜转了一圈，随即脸颊便有些烫，但仍是轻轻点头说，上的。
　　那么，放学以后在学校门口等我好吗？说这句话的时候，柳晓晨掌心渗出的汗水足够把他泡得全身瘫软，但是他仍是以自以为很酷的姿势坐直，扬起两道浓眉。说完这句话，便是那难耐的等待了吧。可是就在柳晓晨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时，杜佳彤却在他的话音结束处干净利落地回答，好的。说罢，她还面颊绯红地对他微笑。
　　因了已经算是相识，于是佳彤下车后便回头对他微笑挥手，她在回头的那一刻颇有些大义凌然地想，这是朋友间的礼仪。甫一回头，便对上柳晓晨的眼睛，那样的黑亮，仿佛一眼就能看穿自己的内心。

　　柳晓晨对着渐渐变小的女孩身影挥手。脸上的笑容固然因着紧张而有几分僵硬，但确是发自内心。他们虽然相识不过只有短短的一日，也没有谈及任何深入的话题，但他却觉得他们仿佛相识的老友，或者，比老友还要亲密……
　　几天之前柳晓晨便注意到坐在汽车后半部分白衣蓝裙的女孩。她有着丰腴的小圆脸和时刻蕴含着笑意的微微上扬的唇角。比起同班那些才刚刚开始发育便整日吵着要减肥瘦身的女孩，晓晨觉得，还是这如同水蜜桃般的陌生女孩看起来更加可爱一些，她的健康极其自然地自她两颊浅粉色的光泽中透露出来。当然，他并没有看得太多，因着他于她而言，只是陌生人。倘若他主动上前搭讪，只怕会吓跑这女孩。况且……中考在即，自己应该全力于功课，否则，那份那份艰难抉择过的放弃岂不是显得有些无谓？——晓晨此时并不太能够看清自己真实心情，他只觉得自己对于这位陌生女孩有着朦胧的好感。在他决意要把这份好感扼杀的时候，突然发生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那天，当他照例不露声色地把目光投向下车的女孩时，他看到她裙上赫然存在的一小块血迹，电光火石间，生理课上的知识以及男孩间偶尔的玩笑告诉他那是什么，于是他毫不犹豫冲下车。自此，他们便相识了。
　　很多年后，晓晨仍会想，倘若那日没有意外，抑或是自己没有冲下去，是不是他们之间从此便没了交集？当然，这只是无法成立的伪命题，因着，自那日起，或是更早之前，他与佳彤便冲进了彼此的生命之中，从此，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如果。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因此，所有的故事便都不可预测，亦是不可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