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蕉半斤

5、往事2

　　临近期末，学校里事情多，功课又忙，陈棠山已经许久没上山了。他长大后，外公从没再逼着他去，只是出发前一日问问他，想去就去，不去就拉到。
　　只是久了不去，他居然也会想念山上的日子。
　　人慢慢的长大，想法也变得不同。
　　他小时候讨厌爬山，讨厌听不懂的大道理，讨厌一动不动的塑像和寡淡的饭菜。可是现在，他突然想起了山上的一切：早上雾气缭绕，鸟啼蝉鸣，道士诵书；中午天光乍破，溪水潺潺；傍晚风吹树动，哗哗作响：夜间细雨连绵，滴滴答答，打在人心上，冲走了浮躁。
　　他终于理解了外公。
　　寻好友叙旧闲聊，坐山中享内心安宁。
　　那一壶涩口的茶，现在想想，竟颇有些回味。

　　早饭时，陈棠山和他外公商量上山住一阵子，只不过要等到他放假。
　　郑随文颇为诧异。
　　陈棠山剥了个鸡蛋放在他面前，笑道：“外公，我近来读书，读到辛弃疾的一句词‘境随人胜，不是江山别。’我觉得写的好极了，很有味道。”
　　郑随文看着眼前稳重不少的外孙，才猛然发觉曾经抱在怀里的奶娃娃已经长得这样大了，小时候那一双圆润的眼睛变得有些细长，颊边的软肉褪去不少，露出清晰的棱角。言谈举止颇有长进，再不像儿时那般没规没矩，一举一动都叫人看着舒服。
　　他自豪极了，这样的好儿郎的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于是看向陈棠山的目光也愈发柔和：“辛弃疾那样的境况或许你一辈子也遇不到，但人的情感是相通的，就看你怎样去理解。你长大了，有自己的看法，我很支持，也愿意和你探讨。”
　　他年近古稀，但却是个很容易接受新思想的人。他喜欢同小辈们交流，感受他们的朝气与活力，就好像他也还年轻似的。
　　他不知道还能陪外孙几年，如果能看着他成家立业，那是最好。
　　道清跑下山去接的他。两人许久没见，却不觉生疏，嘻嘻笑笑的聊了一路。
　　陈棠山先去见了李抱朴，问了好，再向他说明外公本是要一起来的，只是老家的长辈突然离世，他亲自去了一趟，后天才赶得回来。
　　李抱朴还是那副淡然温和的模样，只不过瘦了许多，面颊凹陷，唇淡无色，像是生了什么大病。陈棠山没多嘴，内心却有些苦涩。

　　道清在一旁给他收拾客房，他则抱着被子，想趁着日头给晒了，不然一睡一股子霉味。
　　道清看见他从柜子里拿被子，忙拉住他悄声说：“不盖这个，这个许久没洗，好多访客都盖过，不干净。一会你去我那拿，今年才做的，我还没用过。洗了也晒了，保你睡着舒服。”
　　陈棠山感动极了，恨不得亲他俩口：“对我也太好了，爷没白疼你！”
　　道清无奈地笑笑：“知道你讲究，怎么敢让你将就呢？行啦。走吧，去吃饭。”

　　后厨换了掌勺的，听说是德庆楼出来的，不知道因为什么，跑到山上来做这群道士们的慈悲。师傅来了顶多半月，连逮耗子的毛毛都胖了不少。
　　按理讲，陈棠山是客人，饭菜当由小碟子装了送到房里。不过他从小孤单，不像别家有个兄弟姐妹陪着吃饭，因而很是喜欢和山上的师兄弟们一起吃，热闹。再说，他也不想麻烦道清再跑一趟。
　　饭堂不大，摆了五张方桌，师傅做好饭就指使几个小道士来抬，几个菜全看今日的食材如何。菜自己种的有，新鲜管够。养了十几只母鸡，鸡蛋勉勉强强也够。只是肉嘛，就难说，赶上便宜，师傅就多买些，改善改善伙食。
　　今天运气不错，桌上是：山野菜炒鸡蛋、干煸豆角、水煮鱼。颜色漂亮极了，香味在屋里乱窜。
　　道清还是不愿意让陈棠山拿个大碗把菜盖在上面吃盖浇饭，他跑到后厨拿了几个小碟子，仔仔细细的洗了一遍，才装上菜，端到陈棠山面前。
　　确实好吃，不像大锅菜，倒有几分小炒的味道。尤其是水煮鱼，做的好极了，鱼肉浆的恰到好处，味道更是鲜香麻辣，够劲儿。
　　陈棠山正吃得酣畅，听见身后一个声音：“道清师叔，小师叔来了。同许先生一起，都在师爷那呢。他们要用饭，我来问问你，是单独给他们炒吗？”
　　扭头一看，是个十岁出头的的圆脸小道士。长得很是讨喜，见陈棠山看过来忙问了好。
　　道清放下筷子，问：“刚到没多久吧？”
　　小道士点点头：“我过来的时候，师爷刚泡了茶。”
　　道清想了想：“那就不急，你去请张师傅再烧一个冬瓜，还有三鲜汤。再把这个山野菜炒鸡蛋盛点过去。”
　　“真是巧了，你俩都赶着这时候来了。”道清一边说，一边给好友添上茶水。
　　陈棠山翻找几年前的记忆，终于想起来那个玉雕似的小娃娃。别的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小屁孩爱哭的很，还不会说话。估摸着现在得有十二岁了，也不知道长变了没有。
　　印象中，自从那次去许家道歉后就再没见过。
　　“许岳湘？他怎么跑下山去了，又不是过年过节的。”
　　“他不在山上常住的。他不像我们，他在山下有家，许老先生舍不得他。没读书前倒是一直在山上，读了书就寒暑假才上山了。还有啊，我小师弟如今叫许凤琢，你可不要喊错了。”
　　“哈。”陈棠山放下筷子，“我说他这名字早该改了。”看他小时候病怏怏的样子，不是个药罐子是什么。
　　陈棠山吃完抹抹嘴，意犹未尽。两人正起身要走，却见门口迎面走来一少年。
　　少年身量修长，穿的是烟灰色的长衫，跨过门槛时撩起长衫的手腕上有根红绳，穿了个玉珠儿。他一抬眼，规规矩矩的冲道清拱手喊了声小师兄，瞅见另外一个人时，愣了愣，也拱手问了好。
　　小师兄？能这么喊的估计只有许凤琢了。
　　陈棠山微笑，眼睛弯弯，看起来彬彬有礼，实则是大尾巴狼装相。
　　这小孩倒是越长越好看了。眉眼精致异常，却不似女子般秾丽，而是清俊。眉弓高，一双丹凤眼嵌在其中，抬眼时只有半截褶子露在眼尾。鼻梁高，鼻子也高，唇薄，唇形生的极好。而且气质稳重，不矜不伐，眸清如水。
　　不错，真是不错。少说再过五年，彼时轮廓更加分明，他绝对能让全城的小姑娘都着迷。
　　“怎么没和师父他们一起吃？是菜不合口味吗？”道清有些疑惑。
　　“不是……是我想来这里吃。”大人们要谈些事情，他很有自觉地退出来了。
　　这会已过饭点，菜没剩多少，许凤琢真有心要吃，只能汤汁就米饭了。道清有些为难，新来的师傅手艺好，脾气也有些大，三番五次地让他开小灶，恐怕要挨说。
　　陈棠山大概猜到道清在想什么，他走上前拍拍少年的肩膀：“走吧，去我那儿，我请你吃好东西。”他眨巴眨巴眼，又捏了捏许凤琢脸上的软肉。触感好极了。
　　少年抬头看着他，没什么表情，只是把嘴抿了又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陈棠山只当他是答应了，推着人往外走。他把手搭在少年肩上，微伏着身子看着他：“小香香，你不记得哥哥啦？”
　　许凤琢猛地抬眼看他，半响说不出话，只是胸腔起伏加大，白皙的脸上起了红晕。他一扭脸从陈棠山臂弯钻出去，回身去找他师哥，一脸敢怒不敢言的受气模样。
　　多半是愤，不过只当他羞好了。陈棠山臭不要脸的想，笑得更开心了。
　　道清的无奈的看向前面捧腹的人，摸了摸小师弟的头：“他不懂事，你莫要跟他计较。”
　　许凤琢把头偏向一边，听着那人的笑声，连耳根子也红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