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朴鲁的橹

3、【回忆】初见

　　认识岳彩尧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
　　那天连横在宿舍补觉。下个月有场街舞比赛，他们这几天都训练到很晚。好不容易休息一天，连横睡得昏天黑地。
　　半梦半醒间，听见杨勋在下面叫他。
　　他们学校面积不小，但宿舍楼紧紧巴巴。本科男生住八人间，本科女生住六人间，住得上两人间的只有留学生，还是在最破的一栋楼上。连横也是好不容易熬到读研，才勉强挤进了四人间。
　　杨勋举着电话喊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连横伸手来接，就听他拱在被子里喂喂喂叫起来没个完。杨勋无语，伸手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连横才算清醒。
　　电话是老赵打来的，座机不知道是第几通，手机里反正显示13个未接来电。
　　从一早打到中午，老赵气得不行，上来先是一通骂，骂够了才安排他，“最近美院的课你先帮我代一下，课表发给你了，今天下午就有一节。”
　　连横一骨碌坐起来，“不是不是，我下个月有街舞比赛呢！”
　　老赵再度发飙，“你快长长心吧！你还毕业不？”
　　连横心说，就会拿毕业吓唬我，我就不信你受得了我再烦你一年！
　　“我这水平……”他试图找个借口把事推出去。
　　老赵凶巴巴地打断他，“有脸说！”
　　连横又撒娇，“哎呦，老师，您安排师兄师姐吧！”
　　“这星期全校学生心理排查，你师兄师姐都忙，就你个废柴用不上……”
　　“那……那姜胜和吴涵呢？”
　　“姜胜和吴涵要准备材料，下周有高校来中心参观。”中心指的是L大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老赵不担任院里主要行政职务以后，学校不好安置他，就给他弄了个中心来待，“你以为，但凡有个人能用，我还会找你！”
　　连横哼哼了两声，“老师，要不您还是自己回来上吧！”
　　电话再度炸响，“我要是能回去还用得着你？要不我回去上课，你来台湾替我交流。”
　　“那倒……也行。反正我飞机兴许赶得上，备课肯定是备不出来了。”
　　“你要是睡到明年，毕业也不用想了！”老赵咆哮，“连横，我把话说在前面，你要是敢给我作妖，我豁出去老脸不要了，也得叫你把研究生好好念上几年！”
　　连横叹了口气，“得，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用江敏的话说，连横从幼儿园起就是学困生。小学毕业就不想再念了，无奈九年义务教育，不念不行。初中毕业考试没hold住，不小心又上了高中。等读了大学，赶上L大研究生扩招，且扩得毫无节操，才叫他一路从幼儿园渣到了研究生。
　　渣子生连横第一次为人师表，竟然产生了一点莫名的兴奋。
　　算了，就当体验生活了，像他这种学渣，估计这辈子也没机会站上讲台。
　　去食堂吃了口饭，连横翻出教材，想起下午上课穿什么的问题。衣服有段时间没洗了，他闹不清还有哪几件能穿，于是从衣柜里一件一件往外拿，穿到身上比量，等终于配出一套还算将就的，上课时间都快到了。
　　其实用渣来形容连横的学业也不太公允。他之所以总是给人一种学渣的印象，岳彩尧觉得是因为他总是用力过猛，一旦对什么感了兴趣，便要追根究底。偏偏他又是那种对知识本身感兴趣的人。就仿佛导师叫大家刨上十个五米的坑，人家一个坑刨上三米，意思意思也就过去了，他倒好，上来先刨上两个三十米，后面自然没了时间，也没了力气。所以，连横虽然考试渣，但实事求是地讲，他的阅读量够大，知识面也够宽。当然，这都是后话。
　　下午，连横穿着一身嘻哈去了美院。因为没时间备课，他不得不发挥了他扩展出去就回不来的特长，从睡前拖延症讲到挤豆豆为什么让人恶心并舒爽，从日本的低生育之谜讲到抵制接吻运动。讲到最后，他自己都不知道和大学生心理健康还有什么关系。可偏偏美院的本科生很买账。
　　开张以后，连横感受到了一种空前的成就感。他开始认真备课，还把艺术、心理和大学生日常联系到一起，一时间，美院学生的心理健康课出勤率出奇得高。
　　那天，他正联系着老勃鲁盖尔的画作《尼德兰箴言》，分析为什么焦虑的人都过敏，后门摸进来俩女生。
　　一节课已经过去半程。平时这样的事也时有发生，连横大多视而不见。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一门课，早点晚点都正常。不过自从他代课以来，课堂上原本稀稀拉拉的人忽然呈几何倍数增长，导致的结果就是，今天两个女生进来的时候，教室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空余座位。俩女生想坐到一起，可几个空余作为都是单人的。她们环视一圈，视线落在角落里的男生身上。
　　那男生连横注意过好多次。他那一身纪梵希实在太扎眼。起初，连横只是觉得他皮肤白，身体比例很好，长得也出挑，像个在韩国出道的练习生。上过两节课以后发现，他虽然坐在人群里，整个人都跟周围格格不入。他不跟谁结伴，听课也听得游离，虽然眼睛一直在看他，但当连横抛出问题，其他同学都能快速给出反馈的时候，他总是躲躲闪闪的，显得不知所措。
　　穿得浮夸，个性阴郁，连横对他第一印象并不好。他不反感学生缺课。他觉得本科生已经有能力理清自己更需要什么，也确实可以用其他方式来实现资源的优化配置。但他不喜欢有人坐在那儿，装个样子，又不肯走心。明明什么都没有听进去，还要坚持着一节课不落地来，躲在角落里装模作样地消耗自己的生命。
　　两个女生拉着手，其中一个穿着热裤的蹲下身去跟男生打商量。男生表情很冷，似乎是嫌烦，皱了皱眉。女生不死心，又低头讲了一阵，男生啪地把笔记本合上。
　　两个女生对视，露出不屑的表情，热裤抬头看了看连横，低头又说了句什么，那话还没说完，另外一个就拽她衣角，似乎是话有些重了。热裤不为所动，依然挑衅地看着男生。
　　事情发展到这儿，连横不过问也不行了，但是他不想把气氛弄僵，“读本科的时候我们有过一次知识重要还是外貌重要的辩论赛。当时，外貌重要的那一方胜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理解。但是最近，我的看法好像有些松动。就像现在，你们看，我的知识就不如门口的男生有吸引力。”说完，他自己先笑了。
　　学生们刷地回过头去。
　　热裤看连横注意到她，有点兴奋，“小连老师，我们特意赶过来听您的课，没有座位了，想请这位同学换一下座位。”
　　教室里响起嘁喳声。
　　“那谁呀？”
　　“七班的蒋郁。”
　　“半路来上课还叫人给腾地方！怎么这么牛掰！”
　　“她有什么牛掰的？也就看那是岳彩尧，想跟着欺负欺负人家，换个其他人，我就不信他敢！”
　　连横零零碎碎听见些学生的议论，但他对岳彩尧没有同情。
　　他想了想。从讲台上走下来，“如果这是高数或者马哲课，咱们可能得梳理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什么情境下因为什么向他人提出要求，他人有没有义务答应这个要求。但事情发生在心理健康课上，就给大家普及一个最基本的心理常识，”两次上课，连横把这些学生唬得一愣一愣，听他又卖关子，学生们来了兴趣，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来听，“这个常识就是，不能忍受女生无理取闹的男生，是交不到女朋友的。”学生们集体一愣，“所以从现在，男生们就应该开始锻炼锻炼了。”
　　哄堂大笑。
　　两个女生也笑了。
　　在忽然松懈下来的气氛里，男生开始收拾东西。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女生一副撒娇卖萌的表情，弯腰跟他说“谢了啊！”给他指哪里还有座位。然而男生站起身，并没有像大家以为的那样换个座位。在大家的注视中，他转身从后门离开了教室。
　　留下一个孤傲的背影和满室皆惊的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