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朴鲁的橹

4、我能怎么愉悦你？

　　火车到站其实不算晚，可是出站耽误了会儿，交接耽误了会儿，磨蹭到开车都十二点半了。
　　连横发动车子，看了眼导航，“三环上有两段红，咱们现在回去，大概要90分钟，”他转头问岳彩尧，“回去做还是路上吃？”
　　岳彩尧愣了半晌，回过神来，“你在和我说话？”他的声音有些迟缓，有些钝，听上去很冷。他显然没告诉家人自己失明的事，而是选择一个人跑来鹿潭，面对不可知的未来。
　　连横又重复一遍，岳彩尧还是不吭声。
　　他长长的睫毛重重地垂着，白皙的脖颈半透明样，血管清晰可见。
　　连横想了想，“回程有点长，要不路上先垫垫肚子？”
　　岳彩尧反应了两秒，“你安排吧。”
　　全景天窗贴着冰甲，里面有深沉的天和太阳。
　　听到岳彩尧失明的消息时，连横觉得那只是一件事，一个结论，一个故人遭逢的意外，只是这意外牵动了他的某些神经，究竟是有些意难平。而这会儿稍微仰头，看见童话中那种一大朵一大朵的云，柔软，厚实，蓬松，圆润，像刚刚被太阳晒过，散发着骄纵的味道，想把这些和岳彩尧分享时，才真切地感受到，他看不见了。一个那么努力的画家，设计师，看不到这朵，也看不到其它云了。
　　他又想抽烟。

　　车停在附近商场。
　　商场有三层地库，连横直奔负三，把车停下。
　　岳彩尧仍旧恍恍惚惚。从连横看见他开始，他的人和魂就好像不在一处。皮囊在这里硬撑着，魂差不多都散了。
　　连横下车，给他拉开副驾车门。这回，他没有贸贸然地去抱他，只伸出手，放在不远不近的位置，等他自己来找。车是越野，底盘有点高，上车好上，下车需要借力。岳彩尧摸索着找到他的手腕，轻轻握住，抬腿下了车。
　　地下三层车不算多，连横把他引到安全的位置站下。手抽离之前，他感到岳彩尧的手指还在他手腕上握着，反复摩挲，似乎是想确认什么。他冰凉的手指在他拇指关节外侧不轻不重地揉了几下，然后按了按，换了个角度，又按了按。
　　那手又细又长，手指扫过的地方，连横的皮肤都微微地颤。
　　商场在三环上，刚开没两年。位置好，商铺新，饭点更是人流涌动，摩肩接踵。岳彩尧的步距很小，虽然他竭力掩饰，连横还是感受得到他周身的细胞都打开着。他开始后悔把岳彩尧带到这地方，在下面找个饭店不好吗？下车就进门了，干嘛跑商场里面凑热闹？
　　他还是习惯着自己的习惯，没办法对岳彩尧的失明感同身受。
　　平时三五分钟就能走到的距离现在变得遥远和漫长。人从四面八方来，去每个人不同的方向。有时候平行，有时候交错，免不了碰撞。下电梯的时候，旁边忽然拐出个人，夹着商务包，急匆匆地往前跑。岳彩尧一直都小心翼翼，然而有人横空出来，他竟完全没有办法，只能被动地站在那里，被撞得极不协调地后仰，好不容易站稳，背脊还是僵的。
　　他终于没能维持住体面。
　　连横站在一边，鼻子忽然一酸。
　　他试探地揽了揽他的肩膀，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
　　吃什么岳彩尧不发表意见。从下了火车到现在，他一共也没有说够五句话，要么点头，要么摇头，大多数时候人是放空的。
　　连横选了一家潮汕砂锅粥，点了冬菜蒸黄花鱼，米汤浸豌豆尖，又要了一锅干贝虾粥。
　　他把黄花鱼拉到自己跟前，挑鱼肚子上没刺的肉盛在碟子里，和豌豆荚一起，盖在岳彩尧的粥上。
　　岳彩尧一勺一勺地舀粥，舀到什么是什么，就那么机械地往嘴里送。吃了不知道多久，他回了神一样，忽然开口，“怎么称呼？”
　　连横有点意外，也有点气。难为他见到岳彩尧之前调整了半天的声音位置，反复练习，开口的时候胸腔里还打着鼓，敢情人家根本就没听！
　　他气呼呼地开口，“Lia——”刚发了个音，就堪堪噎住，干咳了两声，深吸口气，小心了些，“宜家家政，Liam。”
　　“Liam……”岳彩尧对这名字很感兴趣，品了品，“你们公司家政起名字都这么洋气的吗？”
　　连横身子往后一靠，伸开他的大长腿，四仰八叉的样子，“嗨，现在什么行业都卷，我们这不也卷。洋不洋气的不打紧，区分度比较重要。就比如您用好了介绍给朋友，”连横学着岳彩尧的语调，“啊呦我上次在那个宜家家政找的Liam很不错的唉，也不丢您的面不是？我们呀，靠的就是客户的口口相传。”
　　岳彩尧没被他的话风影响，他是非常典型的场独立型人格，生活上自立，精神上独立，不习惯在交谈的时候被人影响，喜欢主动带节奏，“为什么做家政？”
　　“啊？”对方思路跳得太快，连横没反应过来。
　　岳彩尧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选择这行？”
　　连横吹了声口哨，整个人再度挂上吊儿郎当的气质，“家政很好啊！不被理想剥削，不被思想压榨，能看到很多种活法，很多的人生。”他大长腿伸到岳彩尧脚边颤了颤，“不好吗？”
　　“那你的人生呢？就在看别人的人生中度过？”
　　连横低下头，呼噜呼噜一口气喝了半碗粥，也没个吃相。“那得看你怎么想了。你看，这豌豆尖不错吧！”他边嚼边说，“价格不高，口感也好。”
　　岳彩尧没什么表情。
　　“价格低的菜未必体验不好，价值高的东西也未必体验就好。”他看了看岳彩尧，“没的哪份工作对社会贡献也大收入也高干起来还舒服。舍得舍得，是先有舍才有得。西方有个哲学流派就讲物质递减，认为收入达到一定水平以后，赚钱越多越不快乐。”连横腿忽然一收，“我一直觉得，人生就是体验，赚再多钱，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不如多些体验，给生命加点料。”
　　“倒是有点维特根斯坦。”岳彩尧感叹了句，他指的是连横。
　　岳彩尧上学时候就喜欢维特根斯坦，被拿来和他比较，连横有点得意忘形，放下筷子，手舞足蹈，“所以，你追求意义，我在乎体验。你的指向是利他的，我的指向是愉悦自己的。”
　　岳彩尧刚好喝完碗里的粥。
　　他用纸巾擦了擦嘴，“Liam对吗？请教个问题，”他定定地看着他的方向，要不是知道他失明了，连横说不准会以为他这会儿是能看见的，“给我做家政，能怎么愉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