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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和全世界绝缘 ...

  •   连横兴致很好,推着岳彩尧,一路上嘴就没停,“这附近的配套设施这是还没建好啊,我说呢,这叫个什么道……施工方是个汉学家吧!倒是深谙中国迷宫的走法……哎呦?宣传画都喷出来几百米了,不要钱的!不是,这么显眼的地方用繁体字,有没有常识?公共场所设施用字应当使用规范汉字,不懂法的吗……”
      节气已经入了秋,可正午的太阳还是凶,热辣辣的,烤得人口唇发干。连横一路挑着树荫走,实在避无可避了,就紧跑两步。等到了停车场,岳彩尧没怎么样,连横像是玻璃罩子里的菠菜叶子,蔫了吧唧的,工装都溻透了。
      车停得不算远,在停车场第二排。连横一个90度急转弯把轮椅刹在副驾外面,轻轻一翻,落到岳彩尧跟前,“来,岳老师,咱们——上车”。说完,伸出手去就要抱他。
      岳彩尧皱了皱眉,没理他,也没让他抱。他自己站起来,摸索到车门,借着力平衡了身体,抬腿上车。
      他今天穿了件粉色棉麻衬衫,绿色麻裤。大概对于失明还没有适应,虽然尽量维持体面,但动作还是显得僵硬迟缓。坐下的时候,因为拿不准座位和举架的高度,身子弯得像个折叠沙发,上面空出一大块,下面堪堪擦着座椅,蹭得裤腿都拧了劲儿,在他细瘦的腿上转了小半圈,露出底下一节苍白的小腿。
      连横弯下腰,把手放到他脚踝那里试了试风,看看会不会被空调吹到。
      岳彩尧的脚踝白得透明,脚踝内侧往上一点的位置纹了什么东西,这会儿刚好露出来,是个对称图形。他看不太懂,像是个花体的“米”字。连横的脸色一下子变冷,也不管这位置吹不吹得到,就去扯他的裤腿,可裤子在岳彩尧屁股底下压着,他扯了几次,都没扯动。
      车门敞着,空调是提前开好的,里面喷出来的凉气和外面蒸腾的热浪把他夹在中间。他弯下腰,张了张嘴,感觉自己有点脱力。好半晌才转过身,把轮椅和行李放进后备箱,又倚着车尾灯抽了半根烟,而后把溻透的工装脱掉,就着抹了把头上脸上的汗,换了条T恤,才上了车。
      岳彩尧正靠在副驾车窗上听电话。
      他的头发还是浅黄色,不过烫成了卷,显得皮肤很白。头歪着,眼窝有点深,眉骨下面有团若隐若现的黑影,从里面流出一些连横并不熟悉的情绪。
      这车密闭性很好,两人距离又近,连电话里女人的冷淡疏离连横都听得清。“爸做完手术三天了吧。他发病那天你有事,行,这边已经进了手术室,你来不来都一样。这三天你都有事啊?你工作室能赚多少,亲爹都不要?岳彩尧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能安安分分做个大学老师,本本分分地找个女人结婚生子,但是不管怎么样,爸对你都有生养之恩。他现在躺在医院里,他万一没救过来呢?万一这次没醒呢?岳彩尧,我希望你明白,你想怎么自私地过,时日都长,但和爸……”她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些情绪,哽咽着一时说不下去,“另外,叫你那小情儿离咱爸远点。跑前跑后送吃送喝,家里没人么?显摆着他了!你一面不露,他整天在眼前瞎晃,是嫌咱爸活得长吗?”

      连横第一次见到岳晓东是在研二那年。他研二,岳彩尧大三。
      岳晓东到隔壁霖市办事,办完事拐了个小弯来鹿潭看儿子。
      他没提前打招呼,所以岳彩尧上完课出来,就看见了来接他的连横和坐在车里的岳晓东。
      岳晓东听说连横是本地人,说自己来了鹿潭好几次都没捞着去古城,问连横能不能当个小导游,领他们逛逛。连横自然乐意,拍着胸脯对岳晓东说,“叔你不用管,我安排!”
      他带着岳晓东参观了鹿潭传承下来的几样老手艺,去了钟鼓楼和几个博物馆。他对古城的历史如数家珍,知道这些老街的故事,了解哪些小吃最地道,哪里还有旧时的老城墙。真就跟导游一样。
      岳彩尧暑假就没回家,父子俩许久没见。岳彩尧原本话就少,和父亲在一起时更少。连横却是日均说话几万句,不嫌累的那种。有他活跃着气氛,这一下午,父子俩相处得竟然难得温馨。
      为了多尝几样小吃,中午三人就没正经吃饭,走到哪吃到哪,结果到了晚饭时候,谁都不饿。
      连横说,“晚上运河的游船上有歌舞,要不要去看看?”
      岳晓东摆了摆手,“多少年没走过这么多路了,走不动了。”
      和同龄人相比,他其实很年轻,也很强壮。只有像这样毫无负担地笑着的时候才能看见他眼尾留下的一些有关时光的印记。
      岳彩尧想说那我们先回学校了。
      岳晓东抢了先,“逛了一下午,都走累了。走,带你俩洗个澡去。”
      连横傻乎乎地说,“叔,公寓里就能洗澡。”
      岳晓东笑了笑,拍拍连横的肩膀,“也不远 ,走吧。”
      那是连横第一次知道“洗澡”原来有这么丰富的内涵和外延。他们在一楼做了SPA,去二楼喝了茶,跑到三楼平台看了看室外碧蓝的泳池,可惜这个时节温度太低,没法出去,于是打了几杆子台球。想去四楼的时候,连横被楼梯口站着的服务员拦住,说四楼是客房,需要预约。他们于是又回到二楼,岳晓东要了一个小包间,给他俩每人点了两个钟,自己不知道干嘛去了。
      哪怕这些年过去,哪怕后面又经历了许多。连横也不得不承认,和连正雷相比,岳晓东对于自己更贴近父亲这种存在。他在努力给岳彩尧做父亲的过程中毫不吝啬地给了自己同等分量。
      他也忘不了那天自己和岳彩尧的青涩、尴尬、不知所措。如今再回想起来,当初那两个钟实在不算什么,然而他们初到一个世界的新奇,确实只有对方能懂。而他的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天真热情,毫不设防,义无反顾,现在想来,大概也只有岳彩尧见过。
      连横有时候问自己,为什么经历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仍旧怎么也忘不了岳彩尧。后来想,大概是因为自己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傻,再也不会把一个人用钉子敲进心里,敲得鲜血淋漓了吧。
      他想起岳彩尧脚踝上纹的那个“米”,米是个姓吧!是每天替他去照顾岳晓东的那个“小情儿”吗?想到这儿,连横嗓子里涌出一股酸涩。
      他侧头去看岳彩尧,他用额头抵着车窗,握着手机,向外望。
      他的眼神很远,有些空洞。连横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他只感觉那里面倒映着黄的绿的蓝的紫的框线三角箭头圆圈,杂乱无章,不可名状,仿佛又回到从前,孤独、冷漠、与全世界绝缘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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