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落幕》珞理

9、09

　　他在行政楼前僵站了五分钟，所站身后，双开玻璃门肃立在四方无人的缄默中，映出少年攥紧轻颤的拳头。

　　秋风从西边而来，撩起少年鬓边黑色的额发。凉风萧索，迎面扑向口鼻时有种被薄刀片刮蹭的细微刺痛感。

　　气温降下来了。

　　那个坐在顶层宽阔办公室里的男人，他的父亲，说出什么就能做到什么，因为早就做过一次。升高中时他出了小意外，被勒令休止一年的学业，单独在家跟随卓仲均请来的家教学习。

　　取消寒暑假，没有课下娱乐活动，禁止自由外出超过四小时，整整三百多个日夜。

　　名师一对一教学，他的进度比市内所有学校都快，用一年学完了本应进行两个学年的课业。之后他回到学校重读高一，卓仲均对他选择实验中升学颇为不满，屡次三番强硬地要求他转学，甚至越过他直接办理手续。

　　卓淮阖眼站在风里，深吸一口气缓慢吐出，脚下漆黑的影子无声流淌，融进高楼的阴影里。

　　他接起备注“校长”打来的电话，男人开门见山地对他下达最后通牒：“下一次没有进步，我只能约谈你的班主任了，聊一聊她的教学情况，或者重新评估她的教师水平。我可以安排你进想去的班级，也能重新把你排入其他班级，比如重点班。”

　　卓仲均临窗而站，低头俯视楼下身形笔挺的少年。后者也举着手机仰起头，由下而上毫不畏惧地回望，视线交汇间，少年的眼神似一把开刃的利剑。

　　“我知道了。”通话应声而断。

　　卓淮在外晃过半节课才回到教室。他站在班门前调整好情绪，慢悠悠地敲门打报告，踱步回到座位上。

　　尽管他表现得同平常一样平淡镇定，对无关的外物漠不关心，贺时忆还是敏锐地嗅出一丝不对劲。

　　卓淮这趟被叫出去，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作为小弟认可的大哥，贺时忆有心说点什么，却发现根本无从开口。自己对卓淮的了解少之又少。除了名字，还有身高外貌这类长着眼睛就能看出来的基础信息，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该怎么问。

　　他决定以后有机会旁敲侧击一下生日或爱好什么的，谁叫那是他的小弟呢。

　　今天星期五，下午放学早。班里的学生收好书包鱼贯而出，几名值日生从卫生柜里提出拖布和水桶清扫教室，催赶剩余动作墨迹的同学快点出去，别挡位置。

　　贺时忆周末也留校不回家，一个人霸占空旷的四人宿舍，别提有多爽。

　　他每个月的生活费都很少，省吃俭用也只够撑两周，后半个月不得不自谋生路，于是给自己找了个兼职，时薪不高但好在日结，补贴下来勉强够用。

　　打工的地方正是一家港式奶茶店，名叫弯月，开在离学校不远的街口，客源主要是学生。店长见他经常光顾又生得好看，心软之下同意偷偷录用，对外佯称亲戚家的孩子，偶尔来帮忙。

　　贺时忆不制作奶茶，只负责点单和收银。盘靓条顺一个大男生往台前站，店里生意至少好了两倍，店长要求他周五一放学就迅速到店。

　　他塞好书争分夺秒地奔下楼，顺手把书包寄放在门卫室，跑没两步忽然发现身后跟了一个尾巴，停下来。

　　“你不回家跟着我干什么？”

　　卓淮也停下来：“你要去哪？”

　　“打工。”贺时忆看了眼时间，“快来不及了。”他没空再管卓淮跟着他做什么，迟到可是要扣时薪的。

　　“你在哪里打工，怎么过去？”卓淮继续小跑跟在他左后方。

　　“奶茶店，跑过去就行，又不远。”

　　卓淮哦了一声，“那我一起过去也不影响吧，就当我是客人，给你们提升营业额。”

　　“随便你。”贺时忆加快语速道，“要来就快点，还有五分钟就算迟到！”

　　他已经习惯卓淮时不时脑子抽筋，做出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了，也管不住别人的腿。依卓淮的架势，打定主意想去哪里没人拦得住，只要别跑去帮倒忙，妨碍他打工就万事大吉。

　　卓淮赶路还不消停，逮着空好奇地问东问西：“你收集喝后感是为了奶茶店的工作吗，替他们做调研？”

　　“不是！”贺时忆跑在前边健步如飞，见不得小弟不紧不慢，回手一把拽过卓淮的手腕加速，“闭嘴！你他妈要来就跑快点，老子要迟到了！”

　　皮肤相接处触感分明，细微灼热从指尖传遍四肢百骸。

　　两人差最后一分钟时赶到弯月奶茶店，卓淮扶着门框舒缓右腿，贺时忆大步流星地走进储物间系工作围裙。

　　薄绿色荷叶边围裙的系带有些长，在腰后勒出一个凹下去的纤细弧度，他随手绑了个奇形怪状的结，蕾丝系带轻飘飘的尾巴垂到大腿根。

　　一脸风火的少年配上如此精致可爱的小围裙……卓淮没忍住，别过脸笑了一下。

　　待换好行头走出来，戴上口罩，贺时忆递给之前替他收银的店长一块德芙。弯月的其他员工对贺时忆都不错，客人少的时段还会请他免费喝奶茶，店长趁这会儿客流少，拉着他闲侃：“一转眼你都高三了，最近学业紧张吗？”

　　“不紧张。”这是实话实说。学习上的事情，轻松或繁忙都是别人的感受，与他这个倒数吊车尾沾不上边。

　　“等会儿可能会有点忙，你今天得很晚才能下班了。”

　　说着，三两个学生结伴走进来点单。

　　卓淮坐在店内最深处的角落，豪掷千金点了菜单上排列前五的奶茶。他说帮忙提升营业额就真的掏钱买单，也不顾五大杯奶茶要怎么喝得完。

　　戳开一杯喝了两口停下，味道太甜了。这个位置一般不会被注意到，方便他放开了盯着贺时忆的后脑勺和侧脸看。

　　浅栗色的发丝看起来很蓬松，毛茸茸得令人想揉一把。额前沾了汗，几缕刘海帖服在眉峰侧边。男生鼻梁挺峻，下颌线条流利分明，侧脸精巧地糅杂了英气与温润两种特点。

　　这样的发色，是怎么躲过学校检查的？是用什么理由说服秋晓琴，放任其顶着这头棕发在学校里招摇过市？

　　卓淮倏尔很想知道。

　　他没注意自己在奶茶店里呆坐了多久，只知道自己不想回那个闭塞压抑的家。

　　眼前的客人换了一拨又一波，大部分是附近穿着校服的学生，也有下了班的年轻人，回家路上顺手买一杯卡路里十足的黑焦糖奶茶犒劳自己。

　　眼中的世界仿佛只有他一人静止不动，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而其余人的身影飞速褪色漂移，拖出虚无的重影。直到一个人站在他面前，弯起指节敲了敲他的额头：“回神了，你是不是没事可做？”

　　“嗯。”卓淮愣了半拍道。

　　“反正五杯饮料你也喝不完，其中两杯水果茶，你去送给门外头坐着的老人吧。”

　　卓淮顺着指向望过去，有个头发花白，行动迟缓的老年人站在店外不远处，手里拖着一把破旧的小马扎，独身一人颤颤巍巍扶着腿坐了下来。

　　老人面朝嘈杂而来去匆匆的车水马龙，感受这一分对她来说转瞬即逝的“活气”。她住在附近的胡同里，那儿有个腐旧偏僻的老小区。

　　“好。”卓淮作势起身，却被贺时忆拦住。

　　“等等再去，你想个办法趁她没看见偷偷放下，不要署名，放下后立刻就回来，别回头。”

　　“为什么？”卓淮不解，又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锋，何必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

　　再者，他本就觉得没必要做这些好事，别人的事情和他有什么关系，何必大费周章麻烦自己，去向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施以善意，吃力不讨好。

　　贺时忆抿着嘴沉默了一下，神色复杂道：“她的儿女不管她，把她当成累赘扔在这里等死。如果被她的儿女知道有人帮助她，可能……会被讹上。”

　　卓淮明白了。但他惊讶于贺时忆居然这么了解世间人情。

　　他不曾知晓贺时忆的过去，约莫那不是一段值得回忆的记忆。他更加迫不及待地想挖掘出究竟什么经历背景，才能塑造这样藏纳温柔，通于世故却不计较得失枯荣的少年。

　　老人坐到华灯初上，金色的车流来往穿梭，她用单薄的衣领遮挡冷风，缩成一个夜幕下移动的小点。

　　临近打样，店外月明星稀，已经没有几条人影了。

　　有个穿宁中蓝白校服的女生忽地推门而入。女生似乎在门外徘徊了许久，犹豫到快下班才下定决心走进来。

　　“好像就是他吧？背影一模一样，是他留下的吧……”她抓住书包带小声嘀咕，低着头磨蹭到点单台前面，脸颊上似采了两朵嫣红云霞。

　　“我们快下班了。”

　　“我知道，我不点单。”女生赶紧道，抬起一张水灵漂亮的脸，直勾勾盯着贺时忆看。

　　贺时忆不明所以，只听女生小声羞赧地问：“我是来找你的。请问……能和我加个微信吗？我和你一个学校，我是隔壁十一班的。不愿意的话就算了，不好意思打扰了！”

　　卓淮：“……？”

　　贺时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