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落幕》珞理

35、35

　　临破晓下起了骤雨，铅云阴沉地压迫着地平线，雨滴如箭矢般劈向地表，顷刻间地势低洼的区域仿若天水倒灌。

　　该到起床的时候雨势缓了下来，淅淅沥沥纷乱如麻，令人心生懈怠。

　　昨晚洗的外套晾在阳台，凌晨的雨又给重新洗了一遍，袖子能拧出水。贺时忆把衣服收进屋，打开衣柜却挑不出一件能替换的。

　　衣服这种耐用品够穿就行，他没买过多少，适合深秋反复无常气候的只有这么一件。

　　没办法，贺时忆把外套叠放在暖气片边烘干，准备直面寒冷与之作战，忍忍硬扛过今天。

　　他体质还行，冻个一天应该不成问题。

　　“来不及了，还剩十分钟。”卓淮见他还在发愣，问道：“怎么了？”

　　贺时忆咬咬牙：“没什么，我不穿外套了。”

　　“不穿了吗？今天阵雨降温。”卓淮满眼不赞同，“感冒了很麻烦。”

　　他迅速脱下自己身上的工装夹克递给贺时忆，取出另一件藏青防风衣换上，紧接着不断催促，打断贺时忆的犹豫，“没时间了，我们得快点，五分钟后打铃。”

　　贺时忆稀里糊涂套上卓淮的衣服，跟着人跑下楼往教室赶。

　　路上赶不及的学生马不停蹄冲进雨幕里，鞋跟后水花飞溅，凹凸的路面积蓄起形状各异的水洼，径道泥泞。

　　贺时忆没顾得上拿伞，打算撑起外套罩在头上凑合一下，被卓淮拉住后衣领及时拦了下来。

　　卓淮撑开一把结实的黑伞，伞面足以装下两个人，拉着贺时忆挤入雨帘。

　　这时候他反而不着急了，陆续有人疾跑着擦身而过，路上的人影愈发稀疏，他慢条斯理地顺着主道走向教学楼，半途刺耳的铃声也没促使他加速。

　　贺时忆也不得不慢下来。

　　空气湿润阴冷，天灰蒙蒙的，雨声说不上到底是嘈杂还是安静。

　　“来晚了也不知道跑两步？”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打开课件，对门口打报告的二人凉凉道：“连迟到都成双结对，你们俩够默契啊。算了，赶紧进来上课。”

　　贺时忆刚沾凳子，后面的高忱立刻戳了戳他，小声道：“刚刚门口一看见你，我就知道卓淮也迟到了，还好今天第一节不是秋班的课。”

　　“我们……”贺时忆皱了皱眉，但没反驳什么。

　　课间秋晓琴发作业，错把两本练习册都发到贺时忆桌子上，怔了下才反应过来。

　　“你们两个之间谁收到都没区别，帮我转交给卓淮吧。”

　　贺时忆终于明白这种微妙的违和感从何而来。所有人似乎都默认他和卓淮走得近，事实也的确如此。

　　可他们太近了。

　　差不多全天二十四小时见面，彼此绑定了一般，即使没有刻意拉近距离，也会不自觉停留在对方附近。

　　这个状态自然而然地产生，甚至没有人为此质疑，看起来榨不出丝毫刻意的成分。

　　毕竟他们住在同一间宿舍，座位间隔半米，用相同的沐浴露和洗衣液，今天连衣服都开始混着穿……仿佛本就理应如此，令他错过了潜意识里预警的信号，放任了卓淮一再得寸进尺。

　　他并不觉得反感。

　　意识到这一点，贺时忆怔忪片刻，下意识扭头看了卓淮一眼。

　　恰巧卓淮也转向他的方向，偶然两相对视，仅用了寥寥数秒，卓淮弯起眉眼笑了笑，修长的骨指在他视线一晃，专注地问道：“怎么了？”

　　他出神，忘记自己有没有开口回答，蓦地打了个激灵。

　　好像有什么东西早已潜移默化地改变，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于是卓淮蹙眉，眸光暗下来，上下打量他：“你冷？”

　　不冷，够暖和了。贺时忆有意所指地扫了眼身上的外套，没头没尾道：“卓淮，你知不知道自己很有让人心烦的本领。”

　　准确来说是心烦意乱，他吞了后面两个字。

　　卓淮：“……？”

　　没惹你。

　　-

　　有时候不惹麻烦，麻烦却会主动找上来，尤其是他这种倒霉体质，绝不允许他舒坦太久。

　　刚放学就有个外班的学生来传信，说校外有人找贺时忆，只知道名字，说不出几年几班，但全校只有他一个贺时忆。

　　话音将落，卓淮灼灼的视线立刻扫过来，贺时忆也纳闷，在脑袋里思索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自己近期招惹过什么人。

　　阵雨歇了口气，可太阳还没出来，乌青的层云依旧压抑翻滚，吞噬天际端的蓝流。

　　走出校门，贺时忆一眼就望见那个曾以为绝对不会主动出现在他眼前的身影。

　　那人穿外校的校服，戴着顶鸭舌帽，帽檐压到鼻尖以便牢牢遮住面容，身上湿淋淋的，正焦急地等待什么人。

　　是许曜。

　　还没靠近，许曜已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小跑到他面前，再次抬手压低帽檐，低声囫囵地说：“借我点钱。”

　　贺时忆冷眼凝视着他，并不答话，像一个彻底的旁观者，而不是当事人。

　　良久，许曜耐不住等待，忐忑地瞄了眼贺时忆和站在后方面无表情的卓淮，不由瑟缩了一下，又强迫自己硬起底气。

　　他咽了口唾沫，狠下心掀开帽子，露出一张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脸。

　　“借我点钱吧贺时忆，我实在没办法了。”

　　“借多少？”贺时忆终于问。

　　许曜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厚着脸皮比出四根手指。

　　“没有。”贺时忆移开视线，“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帮帮我吧！……”许曜瞬间急了，指着自己肿胀的脸，又掀开袖口露出更多潦草缠着纱布的伤，“贺……不是，哥，给我救个急吧，我校外打牌赌.钱的事绝对不能被我爸妈知道，我再还不上钱，他们真有可能打死我！”

　　说罢也不顾校门口人流密集，掏出根发潮的烟就急匆匆往贺时忆兜里塞，显然已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讨好又哀求道：“求你帮我一次行吗，就这一回，等以后我爸那儿来钱了我……绝对还你。”

　　怕不答应，又谄媚道：“哥，我还有包没拆封的新烟，你抽么？”

　　贺时忆冷嗤一声。许曜从没叫过他哥，唯独一句居然发生在这种情形之下，生活远比戏剧讽刺。

　　为了借到钱，竟能让一个打心眼里看不起他的人，低声下气恳求他。

　　许曜不是最痛恨“欠钱”？

　　贺时忆没说话，身后的人替他开口拒绝，声音没有任何温度：“不借。”

　　许曜憋红了脸：“我和我哥借钱关你屁事！”

　　“他不会借给你。如果没有别的事，就滚远点。”卓淮跨步上前，和贺时忆并排站。

　　“我没那么多钱借，你欠的钱跟我没关系，找别人凑吧。”贺时忆撂下话转头就走。

　　许曜狐疑地盯着他身上的外套，在看清夹克LOGO的刹那变了脸色，恼羞成怒骂道：“你他妈睁眼说瞎话呢，穿着这牌子的外套跟我说你没钱？！”

　　外套怎么了，贺时忆停住脚步，这衣服是卓淮的，他不了解品牌和价格，原来还挺贵？

　　“还有你脖子上那粉耳机，没个几千来块钱买不到，你不是过得挺滋润？比我们一家强多了！”许曜越说越来劲，仗着贺时忆寄人篱下的过往，刺道：

　　“贺时忆，你可真够不要脸，好意思说和你没关系？要不是你和你那无耻的父母，我爸能沦落到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手？！”

　　许曜骤然撕下伪装，戾气冲天，浑身泄出地痞无赖的气质，摆明了要抢钱：“这钱就该算在你头上，是你欠我们家的！这次你不借，我肯定会被打得半残再劝退，到时候我们谁都别想好过！”

　　他发出狠厉的威胁：“等着吧，我完蛋了你也别想活，这辈子不可能放过你。”

　　贺时忆顿了顿，没转身，继续向学校里走去。卓淮落后两个身位，回头阴鸷地瞥了许曜一眼，也进了学校。

　　这一眼，让许曜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没敢继续追上去要钱。

　　他又在原地僵站了一会儿，重新戴上帽子，壮硕的身形畏缩，灰溜溜地继续找个犄角旮旯藏起来。

　　如果在凑够钱之前被找到，他就完了。

　　贺时忆闷头向前走，直到被卓淮拉住手腕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宿舍楼后的石板路。

　　这条窄路通向已封锁的北门，四下杂草丛生，荒芜岑寂，懵懂青涩的小情侣都不会选择这里幽会。

　　没路可走。

　　贺时忆大脑空白了一会儿，下意识摸口袋，摸到许曜强塞进来的烟，掏出来看了两秒。许曜破罐破摔的威胁回荡在耳畔，他突然升起一种想抽烟的冲动。

　　夹起才想起来没火。

　　他挺久没买过烟了，自然不会随身携带打火机。好像有段时间都没动过抽烟的念头，此刻想起来竟觉得无比陌生。

　　他把烟掰折，扔进垃圾桶。

　　“你会借给他吗？”卓淮轻声问。其实并不需要问，他了解贺时忆，已经猜出了最终答案。

　　答案是……会。

　　校外打牌赌.钱不是小事，一经抓到必将严肃处理，如果许曜还不上钱真被打进医院，事态升级闹到学校那里去，许曜准会被退学。

　　而这所私立学校是许华元卑躬屈膝替他求来的。

　　许曜有没有未来贺时忆不在乎，可这件事一旦发生，许家必定会撒泼耍赖把怨气全撒到他身上，什么帽子都往他头上扣。

　　只要他不好过，许家就舒心了。

　　他不想多负一笔债，就必须替许曜凑钱，暂时先捱过风口浪尖。

　　“你不能借。开了这个口，以后会变成无底洞。”卓淮提醒。

　　贺时忆烦得要命，他当然知道，可他能怎么办，他还有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