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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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以后，许家当然从来没有找过他。这是预料之中，他彻底成了世界上又一只无家可归的影子。
双亲失踪，无人抚养。
其实早就是了。他从没觉得哪里能成为自己的容身之处，哪里都没有。
天蒙蒙亮，贺时忆钻出网吧，求巷口的江南包子店老板同意他打一天的下手，给几块钱就行。老板瞧这小孩身板瘦削，脸颊又红又肿，低声下气怪可怜的模样，好心多给了十块钱。
他拿着这些钱坐长途汽车，从柏油混凝土路驶到泥泞的沙土路，去距离新城区最远的乡镇福利院。
没有别的选择，眼下唯一能供他落脚的地方只有福利院，那里规模很小，坐落于镇上西南角的工厂旁，院里设施粗陋陈旧，管理也不健全，没有严格的孤儿身份核查。
院长是个和蔼的小老头，自愿留在院里守着几个先天性残缺的孩子相依为命。老头子自己不介意，反倒乐在其中，自称如此“颐养天年”也不错。
他简单问了贺时忆几个问题，见小少年抿紧嘴唇不肯说话，活生生把自己憋成了哑巴，便没有再强行追问，登记下了名字，其实心里已经把情况猜了个大概。
这些年来，各式各样出身的孩子他都见过，类似境遇的也不少，一个赛一个可怜。
整座福利院不如一间教室大，只不过由生锈的钢梯连成两层，踩上去嘎吱响。楼上是大通铺，所有人住在一起，楼下是万用的木头桌椅。
大通铺的床板很硬，被褥也只有薄薄一层，像腌制后干瘪的咸肉。
可是好像终于有一个地方，能供他歇息片刻。
在某个瞬间，仅仅一瞬间——稍稍松懈，不再强撑着，允许他汲取些许从紧迫现实中喘息的时间。
半大的少年放任自己在被子里缩成一个球，打着哆嗦入睡，这却是他睡过最踏实安心的夜晚。
贺时忆只在福利院待了两年半，期间陆陆续续找了许多临时打工。
多数人看到他就摇头拒绝，不肯收年龄太小的，不好用还容易惹麻烦。也有少数人见过他几面后动了恻隐之心，同意收他干些琐碎的活。
他把赚到的钱用于交书费，上乡镇中学，剩下的保存了起来，还给许家。
攒了一年多的倒霉最终爆发在初三寒假。
他跟着一个开饭馆的阿伯回到市区里，在挤挤攘攘小馆子的后厨洗菜备菜刷盘子，偶尔馆子里午忙，也充当临时服务员传菜。
但他运气太差，惨不忍睹，没干几天就撞上了监管部门对卫生和消防的突击检查。
以往他不在，八百年也遇不上三个监管人员同行抽查，偏这次他一来就给碰上了，打了个措手不及。
该查的没查出什么所以然，但把毫无所觉、正在水池前卖力刷碗的贺时忆给拎出来了。
“……”几人齐站在饭馆门外，面面相觑。
贺时忆套着的成人款防水皮罩衣垂到小腿根，快把他整个人都遮住了。
“嗐！”开馆子的阿伯不停陪笑脸：“这我亲戚家孩子呀！自己家的，假期不是光闲着没事干么，就带来历练历练，感受社会，也给家里帮个忙。”
“真是你家孩子吗？有什么证明没有？”
“这……哪里好证明的！我家孩子就是我家的呀，假期来帮个工咯。”
“是一家人，那照片总有的吧。”
踟躇半晌，吞吞吐吐搬不出证明关系的照片。
“你家的？”监察员目光狐疑，“真不是童工？”
“……”
彻底坐实雇佣未满十六周岁的未成年当童工，被抓了个现行，跑不掉。
要是被罚款，几个月营业额就搭进去了。阿伯心思一动，把雇下贺时忆的前因后果同监察员讲，说自己是不忍心看孩子吃不饱饭，才给他一份工。
干活只是个顾及小孩自尊心的借口，工资其实是白给的，自己真把这孩子当自家的照顾。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干了唾沫，好赖免去大半罚款。而倒霉蛋贺时忆被从餐馆提溜到了警察局，查父母或监护人，查到了曾办过手续的许家头上。
多通电话，好不容易才联系上许华元。后者接了电话便装傻充愣，一口咬定从不认识他这号人，绝没有收过养子，任凭什么也不肯认他，没讲两句飞速掐断电话。
拨回去占线，等再尝试打电话联系，只听到关机的提示音。
后来这件事阴差阳错被报给了媒体，登上本地新闻。
一夜之间话题度攀升，宛若沸腾嘶鸣的水，仿佛全天下所有看过新闻的人都怜悯贺时忆，对他说上一句可怜。
媒体替他募集了面向全社会的捐款。可能是他的倒霉天可怜见，才短短几天，账户里的数额就乘火箭般窜升上了一个令人讶异的高度。
人们好像总是喜欢看别人倒霉，又会同情太过倒霉的人。
贺时忆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呢，但他不觉得自己很可怜。
有手有脚，有条件付出劳动，赚取回报就不算可怜，自怨自艾是最没有价值的情绪。那么多捐款更应该给收留自己的福利院，还有里面那些天生残疾，被父母抛弃的儿童。
许华元和郑如缤得到了捐款的消息以后，态度立即发生了三百六十度大转弯，一改之前的口风，连夜从城西赶来城东，亲亲热热地认领了贺时忆。
第二天多家媒体蜂拥而至，不知多少家是他们特意找来的。
郑如缤接受了采访，在镜头前声泪俱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十分的苦都能被她诉成千分。
说担了妹妹和妹夫欠下的债后，他们一家含辛茹苦，拼了老命赚钱，却还是还不上，马上就要走入绝境了！
又说对不起贺时忆，其实他们没有舍弃他，这两年多每天都竭尽全力找他，可没能找到，让他在外面流浪了这么久，受委屈了。
他失踪之后，一家人寝食难安，发誓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回来。
许华元也不断地唉声叹气，仿佛真的很后悔没有早点找到贺时忆。装模作样地懊悔，日后一定好好补偿，同时感谢社会的善款，感谢各位的帮助！
贺时忆摇身一变，从烫手山芋变成了备受怜爱的养子。
许家也自诩为仁义兼备，不仅主动抚养了无辜的孩子，还甘愿替替妹妹偿还巨款，成了媒体口中的最美平民老百姓。
仿佛人类所有高尚的美德都在他们身上体现了。
镜头前，男人和女人笑得花枝乱颤，脸上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抖。
贺时忆冷冷听着他们惺惺作态，讲出完全与事实背离的话，将自己塑造成善良高洁的形象，深深觉得反胃。
募捐得到的钱归监护人管理，很大一部分被用去还清了债务。剩下的当然归许家所有，作为这些年给吃给喝的“抚养费”，贺时忆一分没拿到。
他也不要，他只想离开，去哪里都好。
市里的中考结束后，他斩断了升入大学的想法。虽然成绩不错，归功于在乡镇中学时刻苦地半工半读，但他不打算继续读下去。
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没有追求学位的资格。他没钱，等拿到了高中文凭就得进入社会打工，最底层摸爬滚打也好，他要养活自己。
他从来不是港湾和蜜缸里的小孩。
高一，少年身高抽条，身体线条初现雏形，总算看起来没那么小。贺时忆见缝插针地找零工干，代人跑腿，送货，搬重物，攒下的钱自己只用三分之一，其余继续还给许家。
高二，他遇到了弯月奶茶店。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心中第一次有了希冀和目标。
他也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奶茶品牌。
国庆节客流量增大，奶茶店不放假，贺时忆成了店门口的看板郎，专业揽客。
他干脆在弯月旁边的小宾馆开了间特惠低价房，临时住七天，出门过条马路就是弯月。
假期第六天中午换班，店长经过他身后，拍了下他的肩膀，好心提醒道：“发色分层了，是不是该补了啊？”
贺时忆一愣，坏了，他给忘了！
确实该去补染发根了。他这头浅棕发是染的。最开始被理发店给诓了，忽悠他染发不贵，染后更好看，颜色也不明显。
说完不等同意，一通操作猛如虎，把贺时忆给忽悠瘸了。
染完确实好看，揽客率似乎高了些，可学校那边出了大问题，他这发色与原生黑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无关系。
可染都染了，他花了钱的……！
只能硬着头皮和学校说，这就是自己的原生发色，从小营养不良导致的。
秋晓琴了解过他的生活情况，竟然勉强相信了这鬼话，边狐疑边报告给学校，登记了“特殊放行”。
从此贺时忆自己立的Bking人设，跪着也得装下去，黑发根长出来后必须立刻补染，否则绝对露馅。
这几年染发越来越贵，单补染发根都要上百，贺时忆盯着哗啦啦流失的真金白银，心在滴血。
他大爷的，他都快装不起这个人设了！
他踩着下班的点冲进理发店，盘算要少吃几顿才能把补染的钱省回来，没注意店外有条修长的身影悠然路过，特地退回玻璃前，眯起眼盯着他看了会儿。
那人看还不满足，推门走入店里，大摇大摆地停在他身旁，对准正在上色的头发“咔嚓”拍了张照片。
“噢，原来你的发色不是天生的？”
卓淮神色自若地收回手机，对上贺时忆惊悚的视线，淡定笑了笑：“好巧啊贺哥，居然在这里也能碰见。”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