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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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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时忆翻出了压箱底的夏季被褥,孟昇分了一条毯子,铺在空床板上给卓淮拼了个简陋的床。
只能这么凑合一晚,两个一米八的大小伙子若非得挤同一张上铺床,那谁也别想睡好了,不是搓成条就是压成饼。
“话说,你们都知道吧。”临睡前孟昇生无可恋地叹息,本周末天杀的要调休,加课。
下周国庆节法定放假七天,不过“高三年级情况特殊,因由高考压力学业繁重,仅放五天”。后来没想到五天也只是个借口,教务处做足了表面功夫,美其名曰:
高考在即,切记书山有路勤为径!各位莘莘学子可自愿提前返校加课,自愿。
学校原则上不强迫学生放弃假期,可十年寒窗苦读,皆为六月拼搏。你,甘愿落于人后吗?——结语:期待与你三日后相见。
一则通知,图穷匕见。全篇几十字扒开看每道笔画都写满了压迫,等于提着喇叭全校公告,只给最多三天出去放风的机会。
孟昇:学生的命也是命!
反正那边耳提面命,这边装聋作哑。
只要我没有道德,就无人能道德绑架我。诡计多端的学校想让我自愿加课?不可能的,见鬼去吧!
“十亿,那个,你今年国庆照旧没处去?”孟昇难得语气正经起来。
“嗯,我说过,不可能再主动和他们扯上瓜葛。”
提起那家人,贺时忆眸色暗了暗,眼睑翕张之间,刹那流转的黯淡被掩盖在表象的坚固下。
“也是,别回去最好,省的那家人没本事还冷嘲热讽。”孟昇摸了摸鼻子,讪讪地说。
放假对前年的贺时忆来说,是比上学还头疼的麻烦事。
长假期间由于管理不便,宁中规定校内不得留人,所有住宿生必须离校。而彼时贺时忆还没有能力自己出外宿的钱,不得不回到那个他法定意义上的监护人家、万般不得已才提及的许家。
他不愿意回去,也没人欢迎他回去。许家人巴不得他滚得越远越好,趁早断绝关系,甩开他这个拖油瓶。
亲缘关系早已从他父母失踪的那一刻从纽带变成了累赘。
许家条件拮据,房子里当然没有多余的地方给他住,他必须在漏风的阳台边用旧被子打地铺,饭桌上更从不可能有他的碗筷。
正因为他这个赔钱货,被追债的撵得东躲西藏,日日担惊受怕四处搬家躲避,四口挤只有一间卧室的漏水地下室,过了几年叫苦不迭的日子。
许华元和郑如缤嫌他废物又累赘,是给他们带来灾运的霉星,多看一眼都晦气。一家人都把他当空气,只有呼来喝去的时候会想起还有贺时忆这个人存在。
好像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是多余的。
“寄人篱下”这个词的意义像食物腐败后表皮生出的霉斑,藏纳在地砖缝隙里的污垢。起初只是小小一粒,之后逐渐刻薄的言辞与轻蔑的脸色,加速了幼小儿童心中某种潜能的扼杀。
一次又一次的登门要债,低三下四的恳求宽限,哭嚎下跪,脸皮扫地。
尊严不过数日便比尘埃还要低廉,后来不得不掩人耳目,搬到更阴冷狭窄的地下室抱团蜷缩,几欲走投无路。
最要紧的时候,门外传来稍重的脚步声,他们都要打哆嗦。
那些小孩童年时本该拥有的,对世界的天真烂漫和希冀,早就在一次次痛揍中剥离了。
他爸妈在赌场散尽家财后双双杳无音信,仿佛人间蒸发,年幼的他和一屁股债都撒手不管了。
父母早些年积攒的不动产被强制拍卖,堵上了银行的窟窿,可不够其他四处借的和利息。
于是他和债都被转移给了倒霉的许家,放债人眼里只认钱,可不管谁才是真正的债务人,更不会温言软语地催债。
有段时间,贺时忆好像已经习惯了辍学躲债的日子。
他哪儿也去不了,就成了许家眼皮子底下的活出气筒。迁怒的白眼和谩骂只是小意思,许华元脾气上来了,随时拎出扫把棍子便往他身上抽,通过暴打他一顿发泄怨气,边抽边骂骂咧咧地牢骚,什么不堪入耳的话都往一个小孩身上招呼。
就像一条狼狈的落水狗,只会对着无辜的孩子发怒。
其实贺时忆理解许家人为什么这么恨他。
他们恨他弃债潜逃的父母,可后者早不知道躲去了哪个旮旯里,把庞大的债和责任都往身后一抛,只顾自己在世上苟且偷生。
他们找不到他父母,只能把满腹怨气撒在他身上。许家人恨,贺时忆更恨。他比任何人都更恨那对怯懦的男女。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
可是又好像......是他犯下了一切,他活该承担似的。
小孩搞不懂大人世界里太多的弯弯绕绕,可当嚎啕大哭的孩子第一被彻夜丢在家中时,他就明白,自己曾经完整的世界已经逐步坍塌了。
后来他逃出去了。
孩子能承受的东西总是有限的。
北方之都的凛冬严寒,口里呼出的气瞬间结成白茫茫的冰晶。天端下了一场纷扬激荡的雪,皑皑地垒在枝桠上,玻璃上结着离离的冰霜。
光被阻挡在吸饱了冷气的厚重云团之后,世界泾渭分明,一半银白一半雾灰,楼房轮廓被灰蒙蒙的光涂抹进天幕。
太阳还没下山。贺时忆顶着风雪,小心翼翼地摸出门采购日用品,倒垃圾。挺冷的,身体冻得几乎麻木,察觉不到四肢无意识的寒颤,可惜没别的衣服可给他加。
极端天气下道路上见不到几条活动的人影,街边店铺紧闭大门防止烈风倒灌,只有没什么人的时候他才方便出门。
风雪不如利滚利的无底洞可怕。
可能是已经冻得失去知觉,等到被人从身后发狠地拧住胳膊甩得转了个面,贺时忆才反应过来。
许华元不知为何突然从家里冲出来,正满眼血丝暴跳如雷地瞪着他,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搐动,牙关痉挛似的打颤,冷不丁挥出一拳。
啪!
“......!!”
惊得一支树杈支撑不住,堆叠的积雪压弯枝桠,扑簌簌落了一捧,砸在地面上发出沉瓮的闷响,留下寒冬里张牙舞爪的秃杆对抗凛风。
无人注意积雪渺小的崩溃,像某处最微不足道的声响,鹅毛大雪仍旧飘落。
贺时忆半边脸火辣辣的,险些栽个跟头滚到草丛里。
许华元发了疯,也不怕被路过的人看见,吐出的话若有实体,肯定要将他千刀万剐:“电话又打进来了......!”
“无论换多少个号码都能被查到……马上就又会找过来砸门要债了......”
“你怎么不去死!”男人忽然震声大吼,如旷地惊雷。许华元目呲欲裂,像陷入了情绪崩塌后的应激状态,“都是你害的!你这个畜生赖上了我们家!滚出去,你怎么不和你那没脸没皮的赌狗爹妈一起去死?!”
贺时忆下意识退了半步,许华元瞬间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狗,窜起来冲他用力抡起拳头。
盛怒令男人爆发出远超于平常的力量,砸在少年肩膀上犹如重锤,几下把冻僵的少年捣翻在地。
“咳咳——”
脸埋在半米的雪堆里,想呼吸却呛了一大口雪,鼻腔和呼吸道生疼。没等他把雪吐掉,许华元一掌摁住他的后脑勺,将他的头死死按在雪堆里,剥夺呼吸。
他尝试激烈地反抗,越挣扎脑后的力道更大,恨不得把他脑壳生生压碎。
许华元接近癫狂地唾骂道:“你爹妈怎么没拖上你一起下地狱?!你们才该下地狱!!”
这是下了杀手。
嘶吼声音太大,引来了不少居民注意。几户低层的发现有人公然施暴,警惕地躲在窗户后观察,随时准备报警。
眼见许华元理智失控,郑如缤终于跑了出来。
她吓得歇斯底里,尖叫和哭声瞬间迷失在漫天雪花中,她慌忙喊来保安,两人一起拼了命才把下死力气的男人拉开。
鬓发和眼泪混着雪糊了一脸,她绝望又崩溃地瘫坐在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凭什么,凭什么,我们家行善积德,看你可怜一开始才会同意收下你,谁知会摊上你这种祸害......”
贺时忆的头终于得以脱出积雪,恍惚地侧身蜷缩在雪地里,捂着鼻子大口喘气。
鼻血斑驳了雪地,喉咙泛起铁锈的腥味,后脑勺隐隐作痛,呼吸道连同胃一起忍不住痉挛。
他忽然大脑一片空白,似乎思考和语言能力也被刺骨的寒风冻结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办——迷茫地无意识转动眼球,视线浑浑噩噩地扫了好几圈,没有焦点,什么也没有在视网膜上留下。
突然他看到了许曜。
那个他血缘上的表弟,小他两岁,小学被迫休学。不待见他,从不主动和他说话,但也不会对他发泄动手。
他看到许曜站在不远处的楼道口,攥紧拳头死死盯住这边,目光里淬出不属于年龄的怨毒与诅咒。
咬牙切齿地,做出两个决绝又清晰的口型:
去、死。
贺时忆心中绷紧数年的那根弦终于砰然迸裂了。耳畔倏忽静谧无声,他听到了胸腔中微弱呻吟的悲鸣。
日日夜夜的忍受,按捺,再也坚持不住了。
也不知从哪里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他抹了把鼻血,抬起冻僵的脚,发疯般向外面跑去。
没有方向,只知道机械式驱动身体,跑,不停地跑,直到风逐渐变得停歇,一切由寂静重新变得喧然,才盲目停下来,用手按着心口一阵阵抽疼的地方,大口深呼吸。
他差点死了,劫后余生的身体又疼又麻,可都比不上心口的地方疼。
空荡荡的,像被挖走了一块。随后疯狂反噬的委屈,不甘和愤怒潮水般上涌,填补了心头的空缺。
他发誓,自己这辈子绝不会主动回去,离许家人越远越好,从此宁愿在世上举目无亲。
可……一个仅够上初中的孩子在外独立生活,简直天方夜谭。
他手里半分钱都没有,身上也没几件衣服,更没什么可抵的贵重东西,今晚呆在哪里都是歌问题。年纪太小,放弃上学去打零工也不会有人要他。
贺时忆甩了甩脑袋,在街巷里找到一家24小时开门的苍蝇网吧,蹲在简陋的前台旁边。网吧里只有稀疏几个客人,忙着噼啪敲键盘,网管不在。
夜里黑幽幽的,他缩成一团,凝视着电脑屏发出的冷白光,睁着眼通宵想了一夜。第二天日轮初升,他做好了打算。
他不能放弃上学,他要自己想办法复学,否则永远看不到出头之日。他可以把自己送去福利院,待再大一些就打工攒钱,离开福利院自己生活。
他要一个人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