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落幕》珞理

24、24

　　他没说是什么事，卓淮也没打算追问。
　　两人心照不宣，似乎默契地达成了一个隐秘但忠于彼此的约定。

　　延迟支付的满足，慢慢在文火间熬化了期盼。

　　之后半个早晨，卓淮言出必行，真的再也没站起来过。

　　老董见有人公然趴在桌子上睡觉，竟破天荒地没有骂，只是用眼神嫌弃地掸了掸，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倚在讲桌边对选择题答案。

　　其余老师象征性叫过卓淮一次，见没效果也就作罢，放任他这么肆无忌惮地睡下去。

　　怪了，竟然没人打算管……？

　　睡得雷打不动的但凡换个人，刚趴下一分钟就会被点名拎起来罚站，指去走廊“吹吹凉风清醒一下”。

　　卓淮把头埋在圈起的手臂里，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侧脸，后背随着呼吸轻微起伏。嘴角的淤青是突兀的异色，像一块紊乱的涂料，下巴上的划伤也隐泛出血红。

　　脸颊上虽已经看不出指痕，但是下巴的伤很像被掌掴了侧脸后，指甲在皮肤上刮蹭的后果。

　　谁下手这么不留情面？消失三天，回来带着一脸伤，怎么看都像出了不小的事。

　　整个午休和下午卓淮也没醒，数次铃声和喧闹都没能把他从补眠中打断，睡眠质量好到出奇。

　　等等，不如说是有点诡异了……？

　　贺时忆无端想起以前听过一耳朵的社会新闻，什么高中学生压力过大，过度熬夜后不幸急发猝死于教室，竟无人立刻察觉。

　　我操，卓淮不会是睡着睡着晕过去了吧？！

　　他霎时渗了一身冷汗，立即弯腰去探卓淮的呼吸，见呼吸和面色都在正常范围内才松了口气。

　　直到快放学，卓淮才终于迤然转醒，看样子补了个满足的觉。他转动酸痛的肩膀，下意识看向贺时忆的位置，正好撞到对方飞速扭过头。

　　桌角躺着一个没拆的培根三明治，不用猜都知道是谁放下的。

　　突然给他买东西……？

　　大概那人是胡思乱想了什么却把自己吓到了，担心他又不想表现得太明显，于是装作是为了还人情。

　　他心情很好地拆开，一口口细嚼慢咽。下课铃响的刹那，十分自觉地站起来，拎上今天完全没打开过的书包，小步跟在贺时忆身后。

　　“走吗？”卓淮低声询问，语气小心翼翼，裹着期冀和雀跃，仿佛特意将一整天的精力都留到了现在。“我们要去哪儿？”

　　竟然有点像压抑了一天后，终于等到被领去遛弯儿的小动物。

　　“……去了就知道。”贺时忆推开人凑上来的肩膀。“喂，没必要太期待，就是普通的地方，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有些招架不住这样旺盛的期待。

　　卓淮这么有兴致，让他下意识想回应，而不是磨损这份破土而出般的期许。

　　去阑山的交通很方便，虽然地处城区外围，但出校门搭地铁就可以直达，唯一的缺点是工作日又赶上高峰期，地铁站里人流攒动，鞋尖抵着脚后跟摩擦，空座成了国宝级稀罕物。

　　两人面贴背站了一路，快挤成一张饼。

　　终点站就是目的地阑山。

　　夕阳斜照，落日熔金。蜿蜒盘亘在城郊的山脉跃于眼前，背光而视，风风火火的暮色勾勒出连绵的山缘线，像镀了一层明亮的金，云顶深处藏着一轮若隐若现的淡月。

　　天还没有完全黑透，霞光将天空切割成两部分，山岚呈现出铁幕似的黛青色，远观地平线像云端陡峭的阶梯。

　　山脚下被划出一片停车场和游人娱乐区，衍生出各类游客项目，商铺和小摊贩们聚集在入口区。

　　油炸食物和烤串的香味扑鼻勾人，撮撮辣椒粉和孜然洒在冒着热气的金黄鸡排上，糖葫芦整齐摆放在玻璃后，还有爆米花的奶油甜香混杂在空气中。

　　拿着五彩荧光棒和儿童泡泡机的散贩，四处向领着孩子的家长推销。

　　最里面是一个“套圈游戏”的摊位，游客站在线后扔出小圈，如果能套中地上摆放的礼品，就能归为己有。

　　烟火气息喧嚣。

　　贺时忆显然来过不止一次，对这些常见的街边小吃没什么兴趣，径直往入口走。但卓淮几乎没来过，在五花八门中视线流连，迟缓地拖着步子。

　　他生于这座城，却鲜少有空闲时间去感受这片自小踩在脚下的土地和风光。课余被填满了，家教、竞赛、学术讲座，唯独不包括游玩观光和松懈。

　　这些“平常”，曾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他表现得不像一个在这里生活过十几年的人，更像姗姗归来，恐惊笑语的旅人。

　　贺时忆的身影已经走出几十米，卓淮才收敛了盯着套圈小摊看的目光，抬腿追了上去。

　　进了入口，贺时忆指着一条顺着山体盘旋而上的石梯，简短道：“爬到山腰上去。”

　　两人一口气从山脚攀上了半山腰的观景台。空气骤然变得湿润和清新，沁爽的气息在鼻腔打滚，肺腑宛若吸饱了水，沉甸甸的同时，又觉得出奇轻盈。

　　卓淮以为他们只是休息片刻，还要继续往上爬，贺时忆却不走了，忽然背对他伏在山崖边的围栏上，也不说话，好像在发呆。

　　于是他也走过去，并肩站在围栏边，不知眺望什么。

　　风卷着夜晚浓稠的冰凉和茂密植物的微涩气味，掠过发顶，吹拂沙沙的叶片，不大的观景台宛若被葱郁的森林层层包围。

　　今日登山的人不多，四下静谧安宁。

　　卓淮好像缓缓明白了，贺时忆为什么要来这里。

　　低头，山脚下的游客娱乐区缩成了交汇的明亮圆点。

　　更远处，城市的夜晚永远不缺灯火与霓虹，虽看不太清，但可以想象到再过几十分钟，璀璨的明灯将在繁华腹地的上空连成熠熠湖海。

　　自然的广袤轻易将每个人吸了进去。贺时忆眺望山脚下，恍惚了很久后，终于深吸一口气，打破沉默：

　　“有时候觉得，活得真他妈够倒霉的啊。”

　　他露出有些无可奈何的神情，自嘲道：“为什么倒霉的非得是我，凭什么是我……总是只有我。”

　　卓淮抬眼，眸光微动。

　　“但后来我懒得跟命运较劲了，反正也没有答案。”少年回身随便找了个石椅，四仰八叉地坐下，仰头盯着暮色看。“多看看就发现运气好坏算个屁，执着于那些无法改变的东西没有意义，可惜我想通的还是晚了。”

　　既然没得选择，只能接受，然后一条道走到黑。

　　卓淮顺着他的眼神，也望向天穹，又悄悄偏移视线，盯着贺时忆蓬松的后脑勺。

　　后者接着挪开视线，有一搭没一搭，睨着那片娱乐区。

　　“所以，倒霉就倒霉吧。别再顾虑已经过去的事情，转机，希望还是解决办法……停在原地可不会抓住。”

　　“未来有把握改变的事情更重要。”

　　“不要总是回头。”

　　最后几个字声音如蚊蚋，贺时忆不适应地抓了抓头发，心中被复杂的别扭感填满。

　　这些话由他说出来果然太古怪了，自己都觉得陌生，还没得到回应，他就先后悔了。“总之就是……算了，没什么别的意思，当没听过吧。”

　　他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别人，身边两个狗友没给过机会让他练习，以前，没人稀罕他轻飘飘的三言两语。

　　所以他没做过这么费心思又费口舌的事，艰难地憋出几句，舌头都快打结了，不知道有没有传达出自己的意思。

　　今天数次他都想回头是岸，什么也不说。

　　他很久以前就明白过，别人不愿说的事情，就轮不到他追问，曾经因为多管闲事栽过多大的跟头，又不是忘了。

　　可脑袋里总忍不住回想早上卓淮突然回来的样子，尤其是脸上鲜明的青痕，还有掩饰之下隐忍不发的愠怒。

　　一定与那三天有关，卓淮没有放过自己，仍在为过去三天中的事情不断忿懑，摇摆。

　　唯独这点，贺时忆可以确定。

　　“……”

　　卓淮愣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唯留下呼吸如水波般蔓延，逐渐形成一个微缩的茧。久到贺时忆耐心耗尽，卓淮终于有所动作——

　　起身离开石头椅，向前微踏了步，又虚停住，最后脚步声渐远，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

　　很快脚步声再次接近，不轻不重的原路返回。贺时忆摸不透这是什么意思，还僵持着原来的动作，突然左手心被塞进一个冰凉的脆皮筒。

　　脆皮……？

　　他惊诧地转过脸，发现卓淮居然抽空跑去买了两支冰激凌，不由分说地塞给他一支，还正以“三口吞完一整个”的速度飞快解决着自己那支。

　　九月底的天气不算冷，但架不住早晚温差大，这时候山上已经刮起晚风了，隔着校服外套都能感受到温度下降。

　　不去买旁边更合时宜的烤红薯，反而买冰激凌？夏天吃地瓜，冬天喝冰饮，果然不正常。

　　“因为过去没能做，现在总得做点‘不一样’的事吧。”卓淮看一眼表情就知道身旁人在想什么，轻快答道。

　　“今天……谢谢。”迟到的回应伴着晚风轻飘入耳鼓。

　　说者或许无心，可那席话歪打正着。卓淮在心底庄重地承诺，好，不回头，不犹豫。过去本就是无可救药的沉没成本。

　　向前走。

　　转眼，冰激凌只剩下半个脆皮筒，卓淮吃得速度太快，牙根冰津津的，气息都打颤。贺时忆一口未动，他已经吃完了，捂着嘴打了个冰凉刺骨的呵欠，眉目舒展。

　　“二度叛逆期？”贺时忆舔了口冰激凌，打了个冷战，口齿中如置霜降，头发丝都冰醒了。

　　真够冰的。

　　“是第一度，迟到的叛逆期。”卓淮郑重其事地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