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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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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晓琴哼着七扭八歪的调儿,心情颇好地拐弯逛到饮水机房,给自己泡了一缸枸杞菊花茶。
运动会开幕式上十班的表现不错。
由举牌员站在最前方带领,一队方阵整齐划一地高抬起腿,大踏步走过主席台前。
少年们的身量如杆杆锐利的长矛,扎入笔直的跑道,步伐铿锵有力,口号喊得雄浑嘹亮,气势冲天,胜于齐鸣的礼炮。
方阵检阅和校长致辞完毕,各班依次按顺序落座于看台上,运动员则等待广播通知,去操场上的项目起点集合。
一切准备就绪,班主任没必要继续留下来看管纪律。叮嘱了高忱几句,秋晓琴盘着胳膊往教学楼姗姗而返。
现在,该去检查一下教室里留着的那个刺头有没有认真检讨了。
她特意放慢脚步,走得闲庭信步不疾不徐,一点儿也不着急。她就是要看看,如若自己装作繁忙,长时间都不回去监督,贺时忆那小子会不会趁机偷懒造反。
她甚至做好了回到教室就发现只剩下间空屋子——穿堂风呜咽呼啸,可里面连半条人影都没有的准备。
谁知现实与想象大相径庭,当她刻意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敛下动静从后门进入时,贺时忆正安分地端坐在桌前埋头拼手速。
见此场景,秋晓琴脸色稍霁,清咳出一声,提醒她回来了。
贺时忆没顾得上抬头说话,他和一道冗长古文习题的斗争进行到了白热化阶段,他卡壳了答不出来,现在暂落下风。
注意力高度集中之下,时间流逝得似乎比弹指一挥间还要快。等他终于伸了个懒腰,活动手腕和颈椎,秋晓琴茶缸里的水已经换了两轮,未来一周的详细复习计划也制定好了。
“秋班,搞定,都补完了。”贺时忆痛快地扔下笔,身上的担子总算卸掉一个。
但没来得及轻松几秒,又有一道更急迫的摞了上来,他蓦地想起什么,神情一紧,“现在几点了,运动会进行到第几个项目了?”
粗略翻看,补写的笔记与作业,和罚默的古诗文一应俱全,表现还不错。
“好,这次的事情翻篇了。不过再敢逃课让我抓到,可就不是这么简单的惩罚了。”
秋晓琴收上笔记本,警告地瞪了贺时忆一眼,又看了看手表:“现在大概……第三个项目已经开始了吧?”
我操!贺时忆瞬间在心中暗骂,从座位上弹起来。糟糕,长跑开始了,紧赶慢赶手都快写断了也还是没赶上!
“你急什么?”秋晓琴不解的声音从后悠悠传来,“别担心,你缺的项目有人替你补上了,你不用赶过去跑了。”
“谁?”贺时忆猛停下脚步。
“哦,卓淮啊,他没告诉你?”
谁?!脑中似有一根细线“啪”地断裂,这回他直接骂出了声。
少年矫健的身形登时如离弦之箭,速度竟比之前更快,眨眼间冲出班门奔向操场,御着风的脚步声桄榔远去,把秋晓琴疑惑的话语遥遥甩在身后。
怎么回事,卓淮为什么要替他跑?
脑子进水了还是抽筋了,那可是一千五百米,不是一百米,他不是脚踝受过伤不能长时间剧烈运动么?
难道……被迫赶鸭子上架的?
运动会开场前卓淮好像是回来问了他几句话,可他完全没听出来是替跑的意思,明明该他自己去跑的。
贺时忆飞快杀到了跑道边,眺望过去,终点处还没有拉起红带子,说明还未有人进入最后冲刺阶段,比赛大约过半。
他焦急地逡巡过赛道里每一位远动员的脸,率先找到了高忱。
“0906号,1001号,进入第三圈,加油啊!胜利近在眼前了!”广播正加油鼓劲。
高忱体能很好,昂首阔步在打头阵的梯队里领跑,身姿流利如长空中滑翔的燕,丝毫不见疲态,有望争金牌。
第三圈……至少赶上了末尾,没迟到太久。贺时忆压着眉梢想。视线再一转,想不到竟然在随后的第二梯队里就找到了卓淮的脸。
贺时忆赶紧扒开跑道边人头攒动的拉拉队,挤到最前面,看着卓淮从自己身前大步跑过。
“卓淮!”他高声喊,紧紧盯住卓淮奔跑的身形。
速度并不慢,且步伐还算稳,目视前方唇线紧抿,双腿稳当当地提起又落下,呼吸略急促但还可控。除了脸色和唇色泛白,其余看不出什么异样。
跑得还挺靠前,可能现在脚踝不太疼?
卓淮听到了呼喊,小幅度地回过头,但在清晰地捕捉到来人前就转回头,重新集中精力在跑步上。
还有接近一圈半结束。
贺时忆吊起的心稍微放下去一点。
或许是他想多了,卓淮虽然受过伤,但能保持中等偏上的速度跑完两圈,看来没他想的那么脆弱无力,跑个几步应该不成问题吧。
第三圈过半,象征结束的鲜亮红色终点线徐徐拉起,可与那之间的距离却似一条永远难以跨越的沟壑。
第一梯队的几人开始加速,第二梯队的也汇集体力,准备加快脚步冲刺。
这时候,卓淮的减速在一众闷头冲刺中便显得异常突出,且不和谐,像急流中河床上逆行的石子,被渀涌的水流裹挟。
稀稀拉拉有第三梯队的人赶上来超过他,可他始终没有提速,反而越来越慢。
不行,不能继续跑了。
脚踝尖锐的刺痛无时无刻不在拖慢他的步履,他再也无法忽略右脚强烈的痛感。
隐痛从第二圈过半开始渗入神经,影响他的注意力。但还可以忍受,他便刻意忽略了骨缝的摩擦,继续我行我素地加快速度。
直到第三圈过半,卓淮不得不减慢速度,因为右腿膝盖以下已经疼得快没有知觉了。
脚腕宛如被灌入了滚烫的铁水,强烈的蜇痛搓磨神智,像千万根钢针同时深深刺入,砭骨入髓。
骨头好像再次四分五裂,他的身上汗如雨下。
他不得不转移重心到左腿,听着自己沉重杂乱的呼吸声,脑中不知什么杂音一刻不停地嘈扰,嗡嗡作响。
眼中的世界似乎被喉咙里升腾的灼热炙烤着,融化成黏稠的颜料向下流淌,最终混杂成凝固的灰黑色块。
每喘一口气,冰冷的空气都刺激着肺。
贺时忆清楚地将变故看在眼中,蹙眉用力“啧”了声,不顾阻拦地插空穿过跑道,跨越大半个操场跑到卓淮身边。
广播警告地喊:“请操场边的同学立刻回到看台,禁止陪跑,禁止横穿跑道,立刻回到看台!”
可他充耳不闻,坚持陪在卓淮身侧缓慢地跟跑。“卓淮,”他开口,音色有点抖,“你现在脚踝怎么样,很疼么,还能行吗?”
卓淮好像没听见,依旧机械式摆动双腿。他暂时没有精力回应外界,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马上就到终点,不能停下。
贺时忆心底烧了起来,他看出卓淮越来越趔趄的步伐,拖了铅般难以抬起的腿,明显偏移的重心和惨白的脸色,每一处都告示着剧痛和勉强。
“你他妈想被送去医院?”
他想让卓淮停下,又不能直接上前拦,于是跟在耳边大声喊:
“疼就别跑了,卓淮!”
男生亟不可待拔高的声音像一股仲夏夜通畅清爽的风,遽然吹进他耳道中,搅散他凝滞结块的思绪。
卓淮好像才反应过来那样,眼神重新聚焦,转过视线看到了贺时忆,哑声喘了口气说:“没关系,快到了。”
他还撑得住,距离终点只剩下几百米,他不愿意前功尽弃。他清楚自己的情况,从一开始的目标只是跑完全程,根本没往拿名次的方向想。
贺时忆无可奈何,终点的确近在咫尺了,现在放弃没有意义。他想了想,忽然咬牙加速超过了卓淮,先一步抵达了终点的红带子处。
带子早就断了,先到达的运动员都四散开。名次结果已出,卓淮是还没跑完的最后一个,比赛约等于已经结束。
贺时忆没空关注到底是谁先碰线拿了第一,他只松了口气,心想刚好围在终点的人不多,方便他放心地占跑道。
“卓淮!”他扯开嗓子大声喊,“最后五十米!”
那个站在终点的高挑少年奋力向他招起一只手,另一只手的五指合并拢在嘴边,指节微弯曲,腰也倾着。
少年背着光,所站之处通路宽敞,身后披着一层薄纱般浅金色的磷光,流云在头顶上蔚蓝无边的天空中轻轻地荡漾。
高声呼喊他名字的声音如金玉相击,铮然刻入他的脑海,留下道道划痕。
眼中似乎只剩下了一个人,而那人正在等他。他咬牙顶过脚腕处等同于凌迟的痛楚,用尽最后的力气迈开腿,奔向贺时忆,指尖勾向希冀。
十米……五米……两步,最后一步。
卓淮几乎扑向了贺时忆。
跨越终点线的那一刻,双腿同时脱力地软了下去,他尝到了口中的浓郁的血腥味。
胳膊再也撑不起半分力气,他任由自己顺着重力向前倒下。贺时忆下意识迎面去接,却被同龄男生的体重撞得重心不稳,也踉跄地向后仰倒。
两人在人工绿草皮上仰抱着摔成了一团,仓忙间卓淮的下巴好像磕到了什么,咚的一声,随后嘴唇又触碰到了什么不是布料的柔软东西。
“……靠!”贺时忆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好险用胳膊肘撑地才没磕到后脑勺,却依然疼得呲牙咧嘴。
他半躺在操场上嘶嘶抽气,卓淮卸力地伏在他身上,还没顺平仓促的呼吸。
片刻后贺时忆缓过来点,着急地摇了摇卓淮:“难受?你没提前热身和拉伸吧,别立刻坐下躺下,起来,慢走几分钟。”
卓淮没力气自己起来,右脚像被压路机严丝合缝地碾过一样,痛得几近失去感知。
“你怎么替我跑了?”贺时忆察觉到他没力气,忙把人拽起来,强行扶着卓淮极慢地绕开其余学生走了走。“有人让你去跑一千五?”
“……”卓淮匀了气才道,“我自愿的。”
贺时忆觉得脑袋里嗡嗡响。“你是不是脑子不正常,不知道自己受过伤?”
“小弟应当捍卫大哥声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贺时忆一下子无言以对。他小弟脑子真的不太正常,他早知道的。
两人紧密搀扶着走了半圈,卓淮完全倚靠着贺时忆,用单腿一步步踮着脚走。半圈过去,他的体力回来了些,但右脚踝还是毫无好转。
“先去医务室,不行就去医院。”
贺时忆拍板定论,拉着卓淮调转方向。再怎么说卓淮是替他跑的,出了问题他也要负责。
然而以卓淮现在单腿挪的速度,走到医务室估计都午休了。
再拖下去,脚踝的创伤恐怕雪上加霜。
贺时忆不想浪费时间,忽然粗暴地停下来,右手揽住卓淮的后背,左手闪电般抄起膝弯,鼓着一口劲,不由分说地把和自己身量差不多的男生横抱起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下迈向医务室。
卓淮:“……?”
这和他想的有点不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