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落幕》珞理

11、11

　　男人口气里的嫌恶昭然若揭，仿佛贺时忆是什么人人谈之色变的传染病毒，愣是不肯容忍少年靠近一步。

　　许华元退回屋内拢上门，只从缝隙里露出一只眼睛，恶言道：“快滚远点，不要在小区里站太久了，可别又他妈把那些人招过来骚扰我们家！”

　　少年默了默，有意板直腰背，高抬着头，笔挺修长如一棵傲雪的青松。

　　防盗门在面前“哐当”一声轰然紧闭，楼道的窗户都因这声巨响而震动，贺时忆攥紧拳头，眼睫微颤。

　　这家人给他此等程度的闭门羹只是小试牛刀而已，他都吃腻了。

　　许华元和郑如缤从没把他当作亲人，只视他为寄生虫和烫手山芋，而且巴不得他早日成年并断绝关系早不是什么新鲜的事，见面对他责难辱骂都是轻的。

　　以为他是自愿回来的吗？他还更不想回来受他们吊死鬼一样的脸色。

　　打车送许曜的钱还得他自掏腰包，贺时忆肉疼得无以复加，刚到手还没热乎的工资就流水似的花出去大半。

　　对了，卓淮还在楼下提着书包等他。

　　贺时忆揉了把脸，旋身下楼离开，楼梯间里声控灯昏黄的幽光微弱，光源之外伸手不见五指，男生一人仓促而清脆的脚步声响彻耳畔。

　　今晚卓淮帮他解决了燃眉之急，他欠下对方一个不小的人情，可还没想出怎么道谢，说不定这正是一个打探小弟真实喜好的好机会。

　　卓淮站在路灯下，注视着少年从黑洞洞的单元门里走出来，像逃离一只于晦暗中蛰伏的巨兽的口。少年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校服，因出汗拉开了领口，露出的皮肤很白，融进曚昧的夜色里看上去过分形单影只。

　　代表许曜家客厅的灯光熄灭了，取而代之隔壁卧室的床头小灯被打开。

　　严实厚重的窗帘拦住了大部分光亮，橘调暖灯只透出些微萤火般柔和的亮度，好似一颗暗淡的星星挂上了天空。

　　贺时忆停在楼道前，月辉弥撒的光路被折断在居民楼的阴影中。

　　他开口，宛如磨砂纸擦过声带，将本来的清冽晕上一层摩挲耳鼓的低哑。“把书包给我。”

　　他从书包夹层深处翻了翻，找出一小包干瘪的烟，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抽完随手塞进去的。塑料打火机装在烟盒里，他抽出最后一根烟点燃，浅吸了小口，扔掉烟盒与打火机。

　　浓白的烟雾徐徐逸散，迷蒙了贺时忆的面庞和有些泛红的眼尾。烟味冲鼻，挺久没有抽过了，他被呛得连着咳嗽好几声，但不得不用这种方式给自己提神。

　　燃起红点的烟头似一米灼烧的星火，北方的深夜干冷，贺时忆觉得自己一口烟里掺了半口冷空气。

　　“你会抽烟？”

　　“偶尔。”

　　“抽烟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有时候心里的烦躁压不住，就会想抽一根。

　　“我能试试吗？”卓淮问。

　　贺时忆惊奇地看着他：“你以前没试过？算了吧，不会容易呛到，而且我只有这一根。”

　　但卓淮不肯：“我想试试，我们抽一根就行，我不介意。”

　　你不介意，我还觉得介意呢。贺时忆心下腹诽，却还是把抽到一半的香烟递给卓淮。

　　后者果然初学乍练，跳过鼻吸直接咬住滤嘴猛吸一大口，然后被刺鼻的烟气呛了个半死，弓下身咳得天昏地暗，简直要把肺里所有的空气都挤干净。

　　贺时忆没憋住笑了，这就叫不自量力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会抽非要硬抽，呛着了吧。

　　卓淮咳了好一阵才勉强止住，深吸一口新鲜空气，看起来难得狼狈。贺时忆要回烟踩熄，扔进垃圾桶。心头淤堵的阴霾好像驱散了一些，他捂住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甩上书包，“走吧。”

　　“你很困吗？”卓淮跟上，两人亦步亦趋走出小区，站在空荡荡的马路边。

　　“当然啊，现在闭上眼下一秒就睡着了。”贺时忆皱着眉环视四周，公共交通早结束了，这条马路上一辆车的尾气都看不见，也没有其他行人路过，周围更没有24小时营业的网吧。

　　他正发愁今晚该怎么过，听卓淮忽然提议道：“来我家吧。父母有事，这个周末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客房打扫得很干净，可以凑合一晚上。现在这么晚，学校离这里还有段距离，你没办法回去吧？”

　　贺时忆愣了愣，发现无法反驳：“可是，我……”

　　“没有可是。去我家只用几分钟路程，步行就能到。你明天还要早起去打工吧，通宵一晚会有精神吗？我家除了你我，不会有第三个人来。”卓淮再接再厉，把他所有的顾虑都一语拆穿，明摆出来分析利弊，料定他其实没有别的选择。

　　“好吧。”贺时忆被这套强势的鬼扯说服了。卓淮不给他反应的时间，一经点头就拽上他快步走，两人拐过两个弯又直走一段距离，到达了一个安保严密的高档小区。

　　这地方真的不远，不到十句话的时间就到了。

　　贺时忆实在困得撑不住，眼皮灌了铅般往下坠，到后面完全凭本能被卓淮拉着走，几乎走几步就打个呵欠。记忆还停留在卓淮三分钟前抛出的问题：“你饿不饿？”

　　他和卓淮都没有吃晚饭，一旦打工忙起来，哪还有精力考虑晚饭吃什么。

　　他之前不怎么觉得饿，但现在一提，还真有点前胸贴后背，不过眼下周公的诱惑比饥饿更强烈。
　　“今天没吃晚饭，我饿了。”卓淮目视前方自顾自地说，“你想吃什么？”
　　“
　　什么都随便……我好困，你能不能别磨磨蹭蹭的，快点走！”贺时忆捏了一下卓淮的小臂。

　　卓淮带着他进了屋，打开客厅边缘一圈的小暗灯，光芒温和地投撒下来。

　　家里的装修和贺时忆想象中大相径庭，居然古香古色，整体色调古典庄重并不明快，深棕色的木质家具居多，门口还支着一盏点着墨色工笔的屏风。

　　占据一面墙的书柜跃然眼前，柜漆褪去轻率的亮，留下属于岁月磋磨的沉稳。这样的风格，卓淮真的不是生于什么书香世家吗？

　　“随便坐。”处于腹诽中心的少年信手把贺时忆的书包扔到沙发上，转头进了厨房，“这个点没时间做复杂的，就吃三明治吧，你觉得怎么样？”

　　贺时忆没有意见，卓淮已经自说自话地从冰箱里拿了做三明治的食材，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那人还招了招手，喊他过去：“来帮忙，早吃完早睡觉。”

　　“怎么做三明治？”贺时忆洗了手，又用凉水冲了脸，总算冲掉了点铺天盖地的睡意，清醒了一些，进入厨房。

　　食材有一袋新拆的麦香吐司片，两份鸡蛋火腿和番茄生菜。卓淮熟练地起锅加油煎鸡蛋，托贺时忆把吐司面包的边皮去掉，再洗干净番茄和生菜，番茄切片，生菜撕成形状合适的小片。

　　贺时忆几乎没进过厨房，也不会用刀，只好挤在卓淮身边手忙脚乱地洗菜，再小心翼翼提起菜刀，却把番茄片切得薄厚不一。

　　“你还会做饭？”

　　“家里经常没人，所以会一点。”

　　卓淮将鸡蛋煎得色泽金黄内里流心，撒上小撮黑胡椒提味，出锅盛在一旁备用。

　　又利落地切好火腿片，把几样食材夹在两片吐司之中，对角线切开装盘。

　　还有一瓶酸甜口的沙拉酱，根据喜好可淋可不淋。最后，他热了两杯牛奶，把他们的简易夜宵端上餐桌。

　　贺时忆目瞪口呆，惊得说不出话。看不出来卓淮居然会做饭，还是熟练的厨房老手！做起三明治那一顿操作刷刷而过，快得他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三明治的味道也不错，吐司片散发出浓郁的麦香，蔬菜从冰箱中拿出来不久，尝起来冰凉爽口，鸡蛋则煎得刚刚好，配合火腿一嘴咬下去口齿留香，十足地犒劳了味蕾。

　　两个人几分钟就吃完了三明治，贺时忆两灌下还有些烫舌的牛奶，揉了揉暖烘烘的胃。

　　卓淮递给他一张餐巾纸，眼里藏着细碎的笑意：“嘴边沾到了。要漱口水吗？”

　　贺时忆点点头。

　　——总觉得被小弟照顾了，他这个大哥当得略丢人，传出去肯定要被孟昇那几个狐朋狗友笑话一年。对了，现在可以问问小弟的喜好。

　　“你平时喜欢什么？”他状似不经意问。

　　“好像没什么喜欢的。”卓淮道。

　　“那不喜欢什么？”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不喜欢的，都差不多。你呢？”

　　“……”贺时忆噎住，“我是在问你。”

　　“我回答了啊。”

　　算了，下次再问吧。贺时忆无语地撇撇嘴角，卓淮这人太深藏不露，还得慢慢挖掘。

　　吃完夜宵，卓淮让贺时忆这位名义上的客人去沙发上等等，自己收掉盘子之后去整理一下客房，好了会叫他。

　　待收拾好床铺去叫人，却发现那人已经不知不觉歪在沙发上睡着了，呼吸轻浅而规律，熟睡得毫无防备。

　　熬到现在，终于熬不住了。贺时忆侧脸枕着手臂就稀里糊涂闭上眼睡了过去，刘海软软地垂下来遮住额头和眉宇，眼底覆着一层鸦羽般的青黑，红润的嘴唇微张开吐息，身上散发着丝缕暖意。

　　少年翻了个身，手脚不自觉蜷起来，像一块刚烤出炉的软面包，轻轻地哼了声，领口大敞。他服从生理和心理的疲惫，撑不住沉沉堕入了梦境，没有意识到他人的靠近。

　　仿佛此刻无论别人做什么，他都不会轻易醒过来。

　　于是卓淮也真的那么做了。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指尖，戳了戳少年突出的喉结，又飞速收回手，缩起手指。

　　他没有叫醒他。

　　卓淮轻手轻脚地抱来靠枕和厚毯子，替沙发上的人调整了舒服的姿势，掖好毯子。贺时忆的脸无意识偏向他，眼角还是有些泛红，但眉头舒展。

　　他把人往里面挪了挪，沙发里的位置还算宽大，错开能勉强躺下两个身形颀长的少年。

　　关上灯，眼前霎时陷入静谧的黑暗。

　　他和衣挤在贺时忆身边，两人轻缓温热的鼻息交错，像孤独的旅人紧紧靠在一起汲取暖意。

　　卓淮闭上眼睛。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