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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无茗·银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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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过来时,一睁开眼,就看到珠儿正坐在床边上抹眼泪。
“珠儿······”我不是病西施;可任谁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来到这异度空间的几天里,有这么多次真实地接近死亡,只是想,就已经开始心惊肉跳:“你怎么了?”
“少奶奶醒了?”珠儿扑上前来,一双细长的单眼皮已哭得红肿起来。
不过是个刚刚过来的小丫头,却因为我哭成了这个样子,我心里真有些过意不去,也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原来,在这杜茗山庄,一样是有人关心着我的。
“别哭,我没事了。谢谢你。”我轻轻拍拍她那肉乎乎的小手。
“少奶奶,奴婢服侍您穿衣,马上就去叫饭。”她垂下眼帘轻声说。
“不用。我这么大年纪,怎么能总麻烦你们这些小妹妹。如意在时我也只让她帮我梳个头,传个饭;其他的你也不用多做。我也是有手有脚的人,不习惯让人伺候。我们可以一起做。”我看看这个小丫头——换在二十一世纪,一样是爹妈掌上的明珠,哪个舍得她们在人家家里忙里忙外,还动不动家法伺候?
珠儿楞住了,然后,眼泪又开始扑簌簌往下流。
“别哭了。姐姐虽然能力有限,可也会努力照顾你的,拼了命,也不会让你再受吉祥、如意那样的罪。这么小就进杜家打杂,想来你也吃了不少苦······”
这番话还未讲完,珠儿已经扑进了半坐在床头的我的怀里,开始放声大哭!
可怜的孩子。真不知道进来后她遭过多少罪?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努力想安抚她。等她终于哭完,不好意思地站起身,小脸蛋通红,眼睛也不敢看我:“谢谢大少奶奶。自打进了杜府,我过的已经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虽然珠儿来的日子不长,可遇到的都是好主子。今儿个让我过来,我还舍不得三少爷,有些担心,现在才知道,大少奶奶其实是更好的人。”
我微微一笑。不管沧海桑田、时代变迁,将心比心、真诚以待永远是人与人之间良好沟通的准则。
吃饭时,我让她一起坐下,珠儿还有些不习惯,拿筷子的手也怯生生的。可毕竟是个孩子,在我给她讲了几个笑话后,饭桌上的气氛就开始活跃起来。她不比如意,她没有什么心计。如意我看不透,面前这一派天真的小女孩儿却一眼就能看明白,我也是乐得轻松。
饭后收拾停当,我在院子里纳凉。珠儿给我把团扇拿了出来。接过扇子,我问了句:“珠儿,你知道今天如意为什么挨了打?”
小姑娘嗫嚅着,好一阵子才怯怯地回了句:“大少奶奶,我也是听下人胡说。跟几个进来收拾的家丁打听过,说是如意姐姐在她房间里藏了个野汉子。前些日子护院的家丁就察觉不对,因为那汉子有一次半夜在山庄里走动,被人发现后寻了半天也没找着。今儿个他也胆大,晴天白日就在院子里转,刚出来就被抓住了。”
我心中一动。那天夜里突然在窗前闪过的黑影又在脑海中闪过——难道是他?
“如意认了?”我不动声色。
“是。那汉子倒是什么话也不肯说,大少爷一问,如意姐姐就招了,说是她的一个远房亲戚,和她从小要好来着,因为想她,就悄悄进来看她······只是这山庄戒备如此严密,让这么大个男人悄悄进了后院,就连管家也连带受了责罚。”
真是如意的远房亲戚?要是她的亲戚,正大光明探视就是,干什么偷偷潜进来,藏在这后院里?我很怀疑。也许杜少白说的“给你个台阶下”说的就是这个吧。他一定是认定了丫头是断无此胆的,他绝对相信这个男人必定是叶若兰的姘头。不过,以他的心狠手辣,加上对叶若兰也没什么特殊感情,为什么不借这个机会把她浸猪笼?
“那——那个男人呢?”
“不知道,好象被护院们带出山庄了。在家眷房里发现个男人, 谁家也都不能轻饶了他。传出去坏了门风······”说到这里,珠儿捂住嘴。眼珠子骨碌乱转,一脸惊慌地看着我。
“无妨的。”我知道她怕我恼她,轻轻安慰了句。不过她再也不肯多说了,想来一定正在心里为刚才说的后悔。
一阵凉风轻轻袭过,我享受着难得的清凉,心情却无法平静。叶若兰啊叶若兰,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一个在闺房藏匿男人的□□?一个不管他人死活的狠心主人?还是一个只是被大家误会的无辜女子?和你有着同样的名,和你有着同样的貌,我杜若兰走到你的人生轨迹上,又是什么在冥冥中指引?走在原本属于你的人生道路上,我的未来会是怎样?
而杜少白——杜茗山庄的主人,一个有些微跛的长相英俊的冷酷男人,他的背后,又有着什么样的故事?
这真是个谜一样的地方。我仿佛已掉进了一张巨大的蛛网,怎么也无法挣脱。
夜空很低,繁星点点,似乎触手可及。这是还未被现代文明污染过的夜空,一闪一闪的星星,象那个男人突然一笑时闪亮的眼睛······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可我现在连“己”都不晓得,如何能走出迷宫?所以,第二天早上,我就决定一改从前猫在兰幽里的状态,主动出击,去搜索线索。
要想顺便了解杜少白,去找杜云青似乎是不错的主意。珠儿给我梳完头,我就跟她说:“珠儿,我们去松轩。”
珠儿一脸不赞成:“大少奶奶,大少爷知道了又会不高兴······”
“我们不说他又怎么会知道?难道现在他和云青在一起?”真奇怪,嫂子和小叔就不能说句话?
“那倒不是,昨天大少爷有急事出去办了,怕是有些日子才能回来。只是······”她有些犹豫。
“只是男女有别,长幼有序?”我明白她的意思:“简直是笑话。要是想偷情,用铁栅栏围住也一样有空子可钻,我光明正大又有什么可怕!”
“不是,不是,大少奶奶,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二少爷的名声不好,恐怕让人知道会坏了您的名节。”珠儿一脸着急。
“我人正不怕影子斜,脚正不怕鞋歪。放心,我不会连累你。”我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再不找几个人说说话,摸摸情况,非让自己的胡思乱想折磨成神经衰弱不可。
杜云青正在书房里泼墨挥毫。
真看不出,一副纨绔子弟相的他还有这本事。看着他笔下的墨竹,我倒是生出了几分做诗的雅兴。可惜,自己没有那分才情,于是剽窃了句板桥的句子:“画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
他停下笔,一脸诧异地望着我:“嫂嫂?”
怎么?没震住?他要求也太高了吧?这可是千古名句啊!书到用时方恨少,真恨自己过来时没带上诗词大词典。
“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此机也。独画云乎哉!”
再没效果,我可就技穷了。父亲生前是异常热爱传统文化的,尤其嗜茶、爱画,家里到处是茶经之类的典藏书,紫砂也有好几套;他最喜欢板桥的竹,从小我就听他背诵过这一段,父亲告诉我,“成竹在胸、胸有成竹就是从板桥这段话中脱出的。”
果然把他镇住了。杜云青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子:“嫂嫂实在是才貌双绝,佩服佩服。只不过,现在正是夏日,还不是清秋。这竹,还不算瘦。”
我苦笑。是,忘了篡改一下开头。
“画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杜云青若有所思,他脸上不再是嬉皮笑脸,目光也变得清明,似乎变了一个人:“嫂嫂,好句。只是这样的句子,不似出自巾帼红颜之口。”
“是了,这确实不是我的句子。”我确实不敢贪功:“我不过是借用一下,奇文共欣赏嘛!”
他看着我,嘴角轻轻一扯,微微一笑:“见过嫂嫂几次,倒是回回有惊喜。嫂嫂请坐。今天——找我可是有事?”
他双手合掌轻轻拍击:“上茶!”
一个面容清秀的皂衣小厮送了两杯香茶上来。一掀开盖儿,茶香满屋。虽然我也从小受父亲感染,喝过不少茶,却没闻出这是什么品种。不是江浙产的碧螺春、云雾,更非龙井、毛尖。入口甘冽,居然没有一丝一毫茶叶的微涩。就是这特殊的香气——似乎有些似曾相识······
“嫂嫂看这茶如何?”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我,问道。
“好茶!只是不知这茶来自何处?叫什么名字?”再尝一口,顿时觉得唇齿留香,神清气爽。
珠儿站在书房门外,好奇地向里望了一眼。我伸手招呼她:“来,珠儿过来尝尝,看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茶?”
她双手乱摆:“大少奶奶别开玩笑了。我怎么识得茶?这是上等人才能喝的。”
唉!真是生错了时代,硬是不知道“人是生来平等的”,自己偏把自己归于低人一等之列。我无奈地摇摇头,发现杜云青正认真端详着我。
“嫂嫂,恕云青冒昧。嫂嫂刚进门时初见,云青真是惊为天人,所以仔细地瞧了瞧。只是最近,总觉得嫂嫂似乎长得变了些,可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他端着下巴在我面前沉吟着来回踱步:“不知嫂嫂能否替云青解惑?”
“胡说!我怎么没发现自己长变了?难道是胖了?”我心虚地避开他的注视。
“那倒不是。嫂嫂当真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我真羡慕大哥的福气。怨不得他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舍得杀你。”
什么意思?这话肯定不是好话!难道他说的也是昨天在兰幽发现一个男人的事?
“云青,昨天那个人——你大哥把他怎样了?”我小声问道。
他突然笑了起来。要命,这杜家的男人怎么都长这么帅?真想见见是谁把他们生出来的。
“嫂嫂倒是胆大的很。好,我杜云青最喜欢爽快的女人,尤其是美丽、胆大而且爽快的女人。我可以告诉你——他死了。”
我一个哆嗦,浑身开始发凉。夏日,就这样即将行尽了吗?
“嫂嫂也不用太伤心。那个男人倒也有些可惜,是条汉子。一直到死,什么都没说。”他压低声音,凑近了我。
手已经端不住茶了。我颤抖着放下茶碗:就这样,一条人命没了?人命果然就如草芥?就因为他出现在大户家的内宅,也罪不当死啊!
“这天底下还有王法吗?你们凭什么杀人?”我忍不住拍案而起:“你们一不是官,无权定百姓生死,二不是法,无法替政府行刑,想杀就杀,这天下还能有什么公理?”
杜云青静静低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好,说的好!嫂嫂,这话你当着我说可以,要是对大哥说······估计他会给你好看。”
“再说,他也不是我们杀的。他是自杀。”杜云青后退一步,站直了身子:“所以我说:他还算条汉子。大嫂,不管这事到底如何,有个丫头愿为你担当,有个男人肯为你赴死,我杜云青佩服你!”
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或者如意能告诉我?可现在我无法见到她。估计未等我靠近那小偏房,就会有人给杜少白通风报信。叶若兰啊叶若兰,你当真是祸水不成?让别人为你受难,让别人因你成仁!
“嫂嫂,喝茶。”杜云青在我对面坐下。那眼神,似乎想把我看到无处可躲。
“这茶究竟叫什么名字?”我努力使自己端茶的手不再颤抖,可惜于事无功。
“嫂嫂难道忘记了?你不就是为了这茶来的?”他端起茶碗,悠然地抿了一口:“还是那只是别人的一派胡言?”
为了这茶来的?我迷惑了。低头看这清沏透明如翠玉的茶水,我实在不懂他这话的深层含义:“有话就明说吧,不要和我猜谜语。”
“好,痛快!痛快!”他将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放:“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我可真不明白大哥中了哪门子邪,让你在这杜茗山庄里撒野。卫若兰,你当真以为杜家人是一群傻子吗?”
卫若兰?我蒙了。这若兰两个字,居然用得如此之广。难道这卫家还有个若兰不成?
“原本我也不想招你。可你偏要送上门讨没趣。何必跟我装傻。卫家费那么大心思玩这出李代桃僵,不就是让你顶叶若兰的名来杜家查这无名的吗?”
无名?难道这香茶名叫无名?这香茶固然味道特别,可犯得着为它设置什么圈套和阴谋?李代桃僵?难道叶若兰和我一样,也是顶着别人之名?天底下哪有这么多相似之人?
“不过,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卫家老头子肯定不知道——他要是愿要,这茶我们可以拱手让人,由他进贡给圣上。只不过,那样他会死得更快。要知道,第一批茶好送,这圣上要是喝上了劲,第二批,他也只能杀身托生百年后去采了。”
杜云青死死盯住我:“既然大哥都已经和你摊牌了,你凭什么还在我面前装?果然是标准的卫家人,贪心不说,还爱自作聪明!”
“只是这世间,多的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沉下脸来,端起茶碗,道了一声:“不送!”
今天还是有收获的。可这收获却让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也明白了个大概:这杜茗山庄应是有种特别的香茶,被一家姓卫的相中一直想得到手好进贡皇上;他们使了个狸猫换太子的计策,把卫家叫若兰的女孩儿送进杜府做了大少奶奶;可能刚进府就被杜家通过某种方式察觉,卫若兰就被杜少白冷落下来。至于吉祥,也许就是给卫家传信才被赶出去的。
既然杜少白知道叶若兰是假的,而且是别有用心来到杜茗山庄的,出于安全计,他也应该直接把她解决掉,可为什么还把她留在这里?难道,其中还会有什么杜云青不知道、我目前仍未觉察的隐情?
珠儿一直跟在我后面,也不说话。我回头唤她,她紧跟上两步:“大少奶奶?”
“珠儿,和我说实话,大家底下是怎么说我的?”
她低头盯着手里的帕子,就是不肯说话。
回到屋里,我多问了几句,她的眼睛开始红了:“大少奶奶,那是别人说,奴婢是不肯信的。”
看来不是什么好话。我坐在床头生了半天闷气,又把她喊了进来:“珠儿,我要是告诉你:我不是你家大少奶奶,你信不信?”
珠儿张大嘴,象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也是,她怎么能相信呢?告诉她我来自六百多年后,她一定会把我当成疯子。而叶若兰本是卫若兰的事实,相信他们也不会知道。这不是什么光彩事,就连杜青云,和我提到这个时不也避着他们吗?
“大少奶奶,二少爷有时候说话是重了些,可他没什么坏心眼······”她的理解是她被遣开时杜云青对我说了不该说的重话。
“算了算了。你还是说说别人怎么说我的,我也好心里有数。”头疼的厉害。原来不用读书、不用工作,在这后院里也有这么多烦心事。
“大少奶奶。”珠儿都快哭了。
“我就是听听,不怪你的。说吧。”我闪身示意她在身边坐。她侧着身子,勉强搭了个边,挂了半边屁股坐下。
“我以前没和大少奶奶交往过,所以不知道。现在自然晓得他们都是瞎说。”她咬了咬嘴唇。
“那就让我听听他们怎么瞎说。”
“他们说,大少奶奶身上带毒。”她期期艾艾地说了句。
带毒?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说法?叶若兰是眼镜蛇吗?这个年代,大家应该还不知道□□是何物吧?一个大活人,怎么身上会带毒?
“真的。他们说就是因为这,大少爷才自从把你娶进门后就一直放着不管,还不让大家靠近兰幽一步。”
这下,我笑出了声。完全是下边人莫须有的胡思乱想。
“大少奶奶你别笑,这是一个护院无意中听到的。当时大少爷对二少爷说:云青,这个女人有毒,记住,没有我的允许,不要靠近兰幽。”
她一本正经,倒不象是玩笑。我收起笑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和我们说某人是蛇蝎美人一样——不是说她真有毒,而是指很危险?可叶若兰一个弱女子,即使她是卫家派来的内奸,又有什么能让两个大男人感到害怕?
“那——还有什么?”我扭头问她。
“还有,还有——就是前阵子出现过的人影,也有别人见过。”她的头低得快贴到胸口了。我明白了:自然是说些不守妇道之类的闲言碎语。
不守妇道?笑话。果然这是从前对妇女的特殊束缚和麻醉药。男人就可以随意和女人交往,有三妻四妾,女人和别的男人多说句话就该杀?以前读书读得累了,也埋怨过什么所谓女权,根本就是把女人赶出家门当劳动力使唤还让我们欢呼雀跃解放了;现在看来,完全呆在家里仰仗男人的鼻息生活确实比在外面受气还要郁闷一百倍、一千倍!凭什么他杜少白可以和那个红袖姑娘卿卿我我,他妻子就得一辈子在屋子里守活寡?
他们笑话她不是吗?既然我现在是叶若兰,啊不,是卫若兰,也不管她到底姓什么了,现在在大家眼里,我就是她,她就是我。她的从前会影响我,可我从今天开始的所作所为,不一样可以影响到大家对她的感觉?
要是注定我必须在叶若兰的名分下继续生活,就必须改变大家对我的看法和态度。
“珠儿,你也知道,自从进了杜府,除了吉祥、如意,也没人和我说过话儿。来这么久了,我对杜家大小还是认识得不多。现在也是闲着无事,我们随便聊聊吧。不怕你笑话,我到现在还不清楚自家夫君到底做的是什么行当。”上帝原谅我,无奈之下的谎言应该不算重罪吧。
“大少奶奶真会开玩笑。”珠儿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儿:“这远近谁不知道杜茗山庄和杜家大少爷?自从三年前老爷把上下所有事务交给少爷处理,自己外出游历山水后,这苏州府远近谁不知道杜大少爷经营的茶庄?”
是了,卖茶的。这个年头,茶叶可不是一般人想卖就能卖的。杜家在此地应该是很有一点背景。
“这府里为什么大多讲的是官话,不是本地话?”这个问题我一直想问。
“杜家也是前些年从京城迁到这苏州府的。”
原来如此。
“杜家人应该都有两把刷子吧?”我脱口而出。
珠儿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是了,这说法对她说相当于外语了:“我的意思是,他们是不是都是练家子?”好在我看过几本武侠小说。
“那是自然。想当初杜家可不叫杜茗山庄,而是杜剑山庄。当年大少爷一袭白衫、仗剑天涯······”小丫头的表情,就象她见过似的。
“那时候,提起君子竹杜少白,那些小毛贼谁敢近前?”小丫头偏偏学老成,一板一眼地,惹得我哈哈笑了起来,心情也舒畅不少:“就你现在这姿势叫仗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拖着个扫把!”
“不干了,姐姐取笑我!”珠儿跺起脚来。
“既然这么风光,后来为什么又改行卖茶?”于情于理都不太通啊。
珠儿一下泄了气:“我也就是听说。似乎是老爷和大少爷遇到了点事,大少爷的腿也瘸了。所以就退出了江湖,到这苏州府做起了买卖。”
剑客——这个杜少白居然曾经是个剑客。想当初,我可是相当喜欢看“多情剑客无情剑”的。能让一个剑客退出江湖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已到了独孤求败的境界,一个是他挫败在别人剑下。看来杜少白属于可怜的后者。原本英姿飒爽的剑客,成了一个跛足商贾,落差不可说不大。难怪他会有这样怪异的脾气。
“大少爷自归隐后就已不再动剑。真想看看传说中他仗剑天下的样子。”珠儿笑嘻嘻地说。
恐怕很难了——只怕他一动身,那不再灵活的腿脚就会让他破功。我暗自摇头。
正谈着,门外突然传来几声清脆的喊叫:“珠儿!珠儿!”
“是坠儿,三少爷房里的丫头。”珠儿提着裙子迈出门就跑。听着那喊声急切,我也跟了出去。
“什么事这么急?”珠儿问站在院门外的一个着藕色衫子、与她年岁相仿的小丫头。
“大少奶奶。”小丫头远远对我行了个礼。
“不用多礼。”我跟上问了句:“找珠儿有事?”
坠儿望了望我,有些迟疑。珠儿跳脚道:“说啊!你要急死我?是不是三少爷有事?”
近看坠儿额头全是晶莹的汗珠;她微微喘着说:“你快去看看。三少爷出了一阵子汗了,刚刚还吐过,直说肚子疼;不巧桂生出了门。我得赶紧去寻医,你帮忙守着。”说完就转身冲了出去。
我跟着珠儿一路小跑进了“桂意”。院子里的桂花已经开了,一阵馥郁的香气。顾不得多看一眼,推屋进了门,看到了床上躺着一个白衣男子。
“三少爷,您到底怎么样了?”珠儿的声音带着哭腔:“且忍忍。大夫马上就到。”
“珠儿回来了?”带着微微颤音,让我心中不由一惊,连忙上前两步,仔细端详着床上正用力撑起身子靠坐起来的年轻男人。
——这,这个男人的声音好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一时有些记不起来。
看杜少白和杜云青也应该知道,他们这个三弟也绝对不是一般颜色——果然如此。只是那白皙的面孔,就象许久不曾见过阳光一样,是那种不健康的白;嘴唇很薄,是那种少女的粉红色;额头有层晶莹的薄汗。加上那袭白衫,让我突然想到了“天使”。
遗憾的是——那双眼睛。那双原本可以勾动女人心神的黑亮的眼睛,目光涣散,毫无焦距地呆呆地望着我们来的方向。
他看不见。
尽管他的举动中有着与生俱来的高贵气度,可他的眼睛还是告诉我:他是个盲人。
这一刻,一个词在我脑海中闪现:天妒红颜。虽然他不是女子——可他确实是个很美的男人,美的多少有那么点过火的男人。
珠儿拼命给他打着扇子,用刚用冰冷的井水浸过的帕子给他擦汗,可他还是眉头紧锁,下唇已被咬得渗出了血丝。那细细的鲜血,越发衬得他的脸色惊人地雪白。
“床边还有别人?珠儿?”他应该感觉到了我的存在,问道。
我正想回话,坠儿云鬓凌乱、一头是汗地回来了,身后跟了个十四五岁的小子,估计是那个桂生:“孙大夫不巧出山庄了,我差人出去分头寻了;也让富贵去别处赶紧寻大夫了。怎么办?三少爷,您疼得紧吗?可一定要忍住!”
三个人都是一脸汗水和泪水,忧心忡忡地望着已蜷成一团的杜云飞。
“这样,我粗通点医术,让我试试吧。”虽然只是知道些皮毛,可我学习一向用功,暑假还跟着老师实习,勉强算是二把刀。看他疼得这么厉害,还忍着不出声——万一半天找不到医生怎么办?
“不行!”桂生站在床前拦住了我。上嘴唇刚钻出浅浅绒毛的小家伙一副我准备祸害人的小心提防样儿。
“就让大少奶奶试试吧!”珠儿拽拽他的衣袖;他还是双手伸开挡在我面前,很是倔强。
“是大嫂吗?桂生,你下去吧。”杜云飞冲着我的方向伸出了手,那手有些颤抖;看来是疼得厉害。
桂生抿着嘴唇看着我,我轻轻说:“放心,我不会害三少爷的。万一他们寻不到大夫······”可能是这句话触动了他,他退后两步,在床头站定。
我犹豫了一下,掳起袖子,伸手放到平躺下的杜云飞的右下腹轻轻按压:有肿块,有拒按感,以他现在的症状,我怀疑是阑尾炎。
“疼吗?”看他的表情,还有那已蜷曲起的右腿,我估计自己猜的不错。当我解开他的外衫时,身后三个人同时抽了声凉气——真是封建透顶。
我轻轻按压,又跟他问了问症状,“初起脘部或绕脐作痛,旋即转移至右下腹,以手按之,其痛加剧,痛处固定不移,右腿屈而难伸,并有发热恶寒,恶心呕吐,便秘,尿黄,舌苔薄腻而黄,脉数有力等症。若病势加剧,症见腹皮拘急,拒按,局部或可触及肿块,壮热自汗,脉象洪数等,则属重证”——应该是这样吧?谢天谢地,别人花前月下时,我在忙着K书,算是没白费工夫。
“方才都吃了些什么?吃的多吗?有没有吃什么特别的生冷之物?”我心里多少有了些数,抬头问坠儿。
“三少爷今天嫌热,吃完饭后把桂生浸在井里的西瓜吃了大半个。”坠儿一边用力摇扇,一边回答。
“好,看来确实是阑尾炎。桂生,麻烦你一下了,赶紧去孙大夫那儿,把他的针拿来。要快!知道吗?就是那长长的银色的针······”
我话还没说完,他已经窜了出去。看来这个杜云飞人缘不错。也是,这样美的一个人,即使是男人,也会让人生出怜惜之情。
“嫂嫂还会医病?”床上的杜云飞从牙齿缝里吐出了一句。
“一点点,现在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我接过珠儿递过的帕子,轻轻帮他擦了擦汗。现在,他的内衫也已被汗水湿透了。
“这病疼狠了一样会死人。桂生,你再去找人就近打听找医生,一定要快!”接过银针,我吩咐下去。毕竟,我所学有限,如果出了人命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取手足阳明经穴为主。毫针刺用泻法,留针时间20—40分钟,一般每日针刺l—2次,重证可每隔四小时针刺1次;处方:足三里、阑尾、曲池、天枢。”我对针灸很感兴趣,这也是我选择中医的重要原因。所以,假期时我总呆在导师的门诊里当义工——反正回家也是空空的,忙碌会让我忽略爸爸妈妈已经不在的事实。
捏起细细的银针,手有些发抖。看看身后,两个小丫头一头汗水,满脸期待地望着我。
一咬牙,我把银针刺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