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论浓淡》右四楼

51、皎皎冰轮疑是霜3

　　在大伙的精心看护下，印勤的伤好得很快，左臂终于可以稍稍自由活动。郑察为带她前往知几斋，感谢陆氏夫妇，顺道看望长期扎根于此的薛崇余、罗谨。诧异是免不了的，但惊喜更甚。有了强将回归，几人皆问《知世有益》的归期。郑察为说等印勤好利索再议，知几斋条件好、人手足，陆掌柜又不收租金，天下哪还有这般好事？
　　这话叫陆丰锐听见了，他说：“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怠慢了诸位？让你们思家心切。”薛罗等人连忙解释，只是想让《知世有益》与墨论堂在一块儿，别无他意。陆丰锐道：“你们安心在知几斋安营扎寨，等知拙安顿妥当，只要他提出，我一定欢送各位。”
　　罗谨问：“知拙还要安顿什么，怎么才算安顿好？有没有需要咱们帮忙的。”
　　陆丰锐看了一眼印勤，说：“你们好好编辑报纸，让他无后顾之忧，即算是帮大忙啰。”
　　薛崇余眼尖，已察其意：“只要知拙能留下松壑，报纸的回迁指日可待。”
　　他俩在陆府用餐后，慢车回书坊。路虽宽，却有往来之人与车，郑察为更是小心翼翼，一直紧紧握住缰绳，马匹跑不起来。因此路上花费的时间比平时多一倍。印勤掀开窗帘看繁华街市，否则难免焦急于龟爬般的速度。
　　郑察为扶印勤下车时，发现阿根正在门口驱赶乞丐，当即叫住他。阿根抱怨道：“已经给过他炊饼了，还贪心不足哩。”郑察为走过去说：“再给他些铜板吧。”
　　那乞丐转过身来，瞧见郑印二人，急忙走避，原来他的右腿微跛。郑察为想叫住他，却并不停步。阿根忍不住说：“真是个怪人！咱诚心施舍，他倒端起架子！”印勤好像察觉什么，疾步追过去拦住他，定睛细看，失声叫道：“哥！”
　　那乞丐居然是消失已久的印忠。
　　郑察为、阿根跟过来，心情复杂。兄妹乍逢，本该欢喜，可二人心底悲喜交集，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水。印勤望向郑察为，泪眼朦胧，后者明白她的心思，说：“你既是松壑的哥哥，便先留下吧，我正好有事请教呢。”当即吩咐阿根带他去沐浴更衣。
　　阿根说了句“随我来吧”，印忠再无理由推脱。郑察为道：“他不应该在航字楼么，怎会沦为乞讨者，居无定所？”印勤答不出。郑察为说：“无论怎样，你们见到了彼此最思念的至亲。待会儿我让阿根置备一桌团圆饭，兄妹俩好好聊聊。只要他愿意，以后就留在墨论堂吧。”“谢谢先生。”印勤泣道。郑察为说：“不管你是喜极而泣，还是悲从中来，都别再流泪，小心胳膊的伤。你是我的左膀右臂，可不能有任何闪失。”印勤颔首。
　　重逢的家宴设在印勤的房间。再次露面的兄长高瘦、成熟，所穿的衣服鞋袜，是从附近的衣铺购买。印勤从未料到他俩能在墨论堂见面，心中感慨似涛叠浪。印忠呢，功名终成水中月，而今沦落如此，着实无颜面对千里寻亲而来的妹妹。彼此自小亲密无间，来京后发生了太多意想不到的事，此刻四目相对，略感生疏。
　　印勤为他斟了一杯酒，说：“你做乞丐，该不会是故意装扮，来墨论堂打探消息吧。”印忠沉重地摇头：“我被徐家人赶出来了。由于我参与了不少勾当，他们担心泄露，派人打断了我的右腿。我身无一技之长，本想在街边支摊替人代写书信谋生，又遭排挤，无人敢光顾。生计无着落，被房东赶出门，无处立足，住过寺庙、睡过山洞，吃过别人丢弃的饭菜。还要躲避徐家的眼线，最后索性把自己变成一个连熟人都认不出面容的乞丐。我多次路过墨论堂，想见你，可又怕见你……然而从未见过你。我不知道你究竟还在不在这儿，遇到了什么事。可即便你真有事，我这个落魄流浪汉又能帮上啥忙？”
　　“你怎会被航字楼逐出门？”印勤问。
　　“他们打算从墨论堂刊刻的书籍中摘取有违逆嫌疑的词句，以此构陷郑掌柜及书坊。我虽有愧于墨论堂，但对这种以言杀人的事非常抵触，因为有‘乌台诗案’在先，受害者正是蜀中先贤，我深知其害。加之此前诸般事情，我逐渐厌恶他们一心击溃墨论堂的执念，而且担忧做多了坏事，会下刀锯地狱，愧对父母的养育之恩，于是暗自思退。或许被他们瞧出端倪，竟然先下了手。”
　　“你退得太迟！跟这些心狠手辣之人为伍，能有什么好结果！他们聚以利益，为了一己私利，纵然是同伴，也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到头来，除了负罪感，能得到什么。”
　　印忠举杯而饮。
　　“哥哥，你想回家吗？”印勤问。
　　“回家？”印忠的表情说明他根本没将回乡作为选项之一，“我现在混成这个样子，有何面目回去？汴京的乞丐回到老家，仍然是乞丐，被人看轻、不齿，辱没门楣。”
　　“适才郑掌柜说，只要你从此向善，墨论堂愿意收留你。”
　　“真的？”印忠皱眉道，“他是想把我留在眼皮底下，方便羞辱乃至报复？我才不会上当！”
　　“哥哥！不是每一个愿意帮助你的人都居心叵测，你不要把人想得那般龌龊。”印勤道，“我之前跟你说过，郑掌柜并未因我的落魄而蔑视，更未选择袖手而任我自生自灭。他的身上完全没有徐家人的狭隘、自私、阴鸷，施恩而不图报，更不在蜂蜜里藏暗箭。尽管他因此吃过大亏，但从不算改变自己的性格。”
　　“你倾慕他？”
　　印勤低头淡笑。
　　“他因为爱慕你而可怜我？”印忠追问。
　　印勤急忙否认：“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显然源于一贯扶危济困的初衷。即便你不是我的兄长，他亦不会旁观。”
　　她的说辞并不能让印忠信服：“他会为了你而放下对我的芥蒂吗？我若留下，岂非时刻提醒他，你是坏蛋的妹妹？不妥不妥。”
　　印勤忽又落泪：“难道哥哥又要抛弃妹妹吗？自从你赴京应考，咱们聚少离多，几成对头。在有更好去处之前，不妨留在这儿，以叙兄妹之情。”
　　印忠不答，只一杯接着一杯饮酒。
　　“哥哥——”
　　印忠道：“光顾着说我了，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印勤擦干泪水，按照四分真六分虚的原则言简意赅地讲述自身境况。听完之后，印忠说：“是做哥哥的不好，把你独自留在老家，为父母养老送终，又千里奔波来此。时光悄逝，而今仍待字。若在家乡，怕是已有一群孩童围着我叫舅舅啰。”
　　印勤情绪低落：“连老天也不知晓你究竟有没有机会做舅舅。或许你努把力，我做姑姑的概率更大些。”
　　印忠笑着，泪水滚落：“我现在这副样子，再论婚姻，多半是痴心妄想。”
　　“咱俩既是失散多年而重聚的兄妹，又同是天涯沦落人。若不幸双双孑然，不如一起回到故土，筑庐父母坟前，以尽孝道，忏悔今生，留愿来世。”
　　“傻丫头。”印忠笑道，“你放心，我拼上这条命，也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他喝了很多酒，亲情之喜、境遇之悲交织心头，很快就醉了。印勤望着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心中一酸。
　　过了盏茶时间，门外有人低声说：“松壑，需要帮忙吗？”是阿根。不用说，这是郑察为的主意。她的心田酸中生暖，道：“进来吧。”阿根推门而入，饱含深意地笑道：“先生已备好安置他的房间，只待你一声令下。先生怕他耍酒疯——这人偏爱瞎操心。”印勤说：“我不是还没发令么？”阿根狡黠一笑：“我坐在对门迷迷糊糊地打瞌睡，忽觉屋里的谈话声停息，掐指一算，估计他差不多该喝到位了，方才出声相问。”“这也是先生的安排？”印勤问。阿根察言观色，忙道：“他可没让我偷听，我趁机偷懒呢。你俩说了那么多话，我一句也没记住，只管放心。”
　　印勤与他一起将印忠扶到客房休息。
　　第二天早晨，郑察为刚刚打开房门，却见印忠站立门外，倒有几分意外：“酒醒得挺快啊。找我有事？”印忠点头。郑察为让开，请他进屋。
　　印忠开宗明义：“我之前参与过陷害你的事。无论你出于什么原因收留我，我都会将这份恩情铭记于心。”
　　郑察为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今后，你们兄妹便可团聚了……”
　　“看得出来，你有意于我妹妹。只要你能一心一意待她，我愿意用自己这条命来赎罪。”印忠道。
　　“说的是什么话！我要你的命做啥用？既然选择留下你，便不会暗中使绊，你只管好好呆着。”
　　印忠露出一丝笑意：“这么说，你承认自己爱恋我妹妹了？”
　　“这是两码事……”
　　“她也倾慕你。”
　　郑察为目瞪口呆。
　　印忠缓缓出门。
　　印勤见郑察为久未露面，便来屋里寻找，后者坐在桌边，注视着胡婉因留藏的她的手书。印勤拿起来，将它撕成纸屑，说：“旧年随笔所录的句子，承胡姐姐索而留存，何劳先生注目。”郑察为笑道：“这当真是‘撕句’。然而你撕得了纸上之句，撕不了映在我心上之句。”
　　印勤面色一红。
　　“其实娘子早就明白你的心思。”
　　“先生，该吃饭了。你这是饿出来的幻觉。”印勤转身而出。
　　印忠暂住于墨论堂，常常坐在台阶上发呆，整日很少言语。印勤刻意找话说，他才应付几句，对于旁人，总是做出一副爱答不理的神情。旁人一度怀疑他跟印勤是否是亲兄妹，差别太大了吧。
　　数月匆匆。印忠私下找到郑察为，直接向他跪下，说：“恳请郑掌柜助我一臂之力。”郑察为赶紧将他扶起：“你若跪着，我也只有跪着才能助你一臂之力。但说无妨，只要我力所能及，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我想跟您借一笔钱。”印忠道，“至于用途，您别问，我也不会说。”
　　郑察为问欲借多少。
　　“五百贯。”看来印忠心中早已有数。
　　郑察为仍旧忍不住发问：“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您还是不知道为好。”印忠笑道，“只需静候好消息。”
　　“分期支付行吗？”
　　“能稍微提高一点额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