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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空余寂寞小轩窗3 ...

  •   纵然时隔多年,当这声称呼传入郑察为的耳中,还是令他浑身一震。好比一根蒙尘多时琴弦被那双熟悉的手弹拨出第一个音符。他霍地转身,站立门口之人,身穿灰色布衣,头戴尼帽,手持一串佛珠,不是印勤是谁?与先前所见尼姑不同之处在于,双鬓犹青。久别重逢,除了装束,她并无多大改变,整个人显得更加成熟。
      “松壑,好久不见。”
      “先生,胡姐姐去世了?上次见面,我看她面色尚且红润,是康健之兆。”
      “她身子娇弱,本应好生休养,为了救我,一直强撑,终于不支。是我害了她!”郑察为心中涌起难过。
      “先生不要这样说,一切皆是命数,胡姐姐注定会如飞蛾扑火般爱着你、护着你,她是心甘情愿的。”印勤道,“能带我去姐姐坟前祭拜吗?”
      “当然。”郑察为请她登车。从前印勤作男儿装扮时,他虽处处照顾,却不算体贴入微,比如坐马车从未想过扶一把,而此刻竟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
      印勤的手伸到中途,却又缩回,用不太符合居士形象的方式上车,俏皮如昔。
      到了胡婉因坟前,印勤伏地大哭,泣不成声。郑察为劝她不要过于伤悲,又搬出胡婉因劝慰自己的话。印勤说:“我本以为余下的日子,便是长伴佛前,形影相吊,了此残生,却没料到会在此偶遇胡姐姐。”
      郑察为扶她起身,道:“我一直有个想问却无人可问的疑惑,当初你为何不告而别?是我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么?我仔细回忆咱俩相识相交的过程,亦未解出答案。”
      印勤向胡婉因磕了三个头,又对郑察为磕头。他双手相扶,说:“假如你是因《片玉集》失窃一事心怀愧疚而远离,那么大可不必,我并未责怪你。如果你是由于拒绝了我的表白,担心朝夕相处会尴尬,所以躲在此间,是欲以爱情之故斩断彼此友谊么?”
      印勤闻言,立时滚泪而下,摇头否认:“先生,我婉拒您是由于自觉卑微……若您答应小人不迁怨旁人,我便如实坦白。”
      “有人从中作梗?”郑察为惊问。
      “并非别人使坏,只是她让我明白了一些道理,因此决定离先生而去。”印勤又问,“您肯应吗?”
      “用我一言,换悬心多年之真相,有何不可?”郑察为道,“我应你便是。”
      “谢谢先生,小人不愿因自己的过错,而牵连他人。”印勤说,“那日,我随您去陆府赴宴,陆夫人把胡姐姐介绍给您。兴许是陆掌柜判断有误,他以为你我娈好……”
      言及此,印勤双颊绯红,郑察为亦气得跺脚:“这个克几,脑子里惯会妄加揣测。”
      “陆夫人自然也是这么认为。宴席结束后,她特意将我带到一边,含蓄地说再这样下去,对彼此有害无益,劝我及早断了与你的联系,她会妥善安置,保证我衣食无忧。只有我离得远远的,你才会脱离虚妄,接受另一个人,开启崭新的生活。并说先生年纪已然不轻,若是错过胡姐姐,很难再遇到此般天作之合,希望我能成全。我从未想到,自己如此重要,能决定两个人的姻缘。可她既然这么认为,说明至少在外人眼中,我是多余的,甚至是障碍。此时,我无法向她坦白自己是女儿身——岂非不打自招,承认咱俩有苟且之事,女扮男装只图掩人耳目?再者,陆夫人会误以为我有心争夺名分,从而鄙视。同时,先生向我坦露心迹,乡野之人不识好歹,继续留在墨论堂,可能有碍先生开始一段两心相悦的感情。所以,我接受了陆夫人的劝告,但婉拒她的好心安排。我想,与其拖延,不如尽早,如果让你有所觉察,倒显得我藏着让你挽留的心机。这场分离,注定不会有面对面的郑重告别。趁着你跟陆掌柜聊天之际,我先行返回,略作收拾,匆匆留下字条就出门。我来墨论堂时是孤零零的,离开时也是。先生,小人没流眼泪,有益于人的事为什么要哭?只是挥别诸位好友及居住多年的地方,心底总有不舍。”
      郑察为皱眉道:“松壑!假如你透露只言片语,我一定有两全之策,既不违背你的意愿,又不让你四处流浪。”
      印勤惨然笑道:“决定做得干脆,仓促之间哪想得如此周全。我从一条街转到另一条街,街边有那么多房子,却没一间属于自己。先入住一家脚店,这才从容整理思绪,最终打算寻到哥哥后劝他回乡,耕读为乐。因无他的居处地址,只好去航字楼门前蹲守,不知他会否露面,何时从何处来。守了几日没结果,却招惹了狼,被人打个半死,扔进河里。”
      “航字楼的人发现你的踪迹,又暗中查知你是孤身一人,把对我的憎恶之气全撒在你的身上?”郑察为不知徐从畏那帮人为何因在他看来是不值一提的琐事而怀恨至今。
      “可能吧。除此之外,谁会在意我这样一只蝼蚁。”印勤接着说,“我顺着流水漂至城外,天可怜见,波涛没有将我卷到河中央,否则哪怕是有九条命的狸奴,也得尽数报销。水波把我推向岸边,被木鱼庵的一位挑水师父救上岸,在床上躺了半年才勉强康复。不过每逢阴雨天气,背部和左腿膝盖仍会隐隐发疼。我无法排遣内心的无依之感,在师父的劝导下,跟随她们诵念佛经,慢慢平静下来。”
      “松壑,你遭逢如此大事,却不及时告诉我,看来是真的怨恨我了。”郑察为低头道。
      “我对先生只有恩敬,绝无一丝埋怨。”印勤察觉他的话外之音,“这些事当然不能告诉胡姐姐,否则她必定不肯为我保守秘密。”
      “我已经知道,当初赶往真定府求美成公伸出援助之手的是你。”郑察为说,“我从未怀疑过咱俩的知交之情,而你在离开墨论堂以后,还如此为我奔波。我欠你和娘子的实在是太多,今生无望还尽。”
      “师父让我诵课之余外出散心。有时便入城走走,顺手买份报纸来阅读,买得最多的自是《知世有益》。从报纸上得知你的情况后,我明知胡姐姐会想尽一切办法营救,胡老爷家财万贯,又结交达官贵人,应是不难,可依然暗自担心。我不了解内情和进展,每有闲时,便苦思对策。我所认得的人,均与墨论堂有关,我能想到的,你跟胡姐姐一样能想到。然而,报纸上一天没有你获释的消息,我总是控制不住这份渺小且卑微的自以为是。唯一想得到的救星是周先生,并打听到他在真定府任职,也不管胡姐姐是否前去拜访,人家会否答应我这个小人物的哀求,便自作主张租了马匹启程。美成公平易近人,对我还有些印象,读了我带去的报纸,他亦忧心,说你是踏实勤劳、一心扑在书事上的人,不应遭此无妄之灾。遂答应我安排好公务后,即刻回京,只是难以保证结果。有他一言,我便放心返回。后面的事,如你所知。”
      郑察为心念一动:“周先生曾说,有人早他一步面见圣上,是你吧。莫非你是潜藏在我身边的武林高手,夜闯皇宫大内?”
      印勤含笑道:“我要是身怀绝技,直接闯入大牢将你救出来岂非更简单?哪有那么玄乎。先生忘了看街亭么?”
      郑察为一点即通:“皇帝常登此亭,看过往车马行人,观市情民风。你的举动怕是打扰了官家的雅兴,若惹得他雷霆大怒,恐怕性命不保,比女子敲登闻鼓更难呢。”
      “先生有所不知。官家登看街亭是出游观赏不假,可他自重身份,又要在大众面前树立与民同乐、为民作主的光辉形象,只要不是手持利刃、怀揣火药的凶徒,他不会计较莽撞之罪。况且,皇上深居宫中,身边溜须拍马之人多矣,估计还盼着素不相识之人跟自己说说老百姓的事呢。如果能在游览途中,顺便审理一两件冤假错案,更是锦上添花之事,怎会扫兴?当然,这一切揣摩均基于今上是文艺皇帝,并非暴虐成性、不顾民间疾苦的昏君。因此,他允许我觐见,陈述案情,并奏呈各大报纸对此的报道、评论,读书人对文字狱的恐惧、担心。因捕风捉影、曲解字句而治人之罪,非盛世明君所为。官家偷偷告诉我:其实他也常常翻阅街上的小报,从中了解今时的人关注什么、喜欢什么、谈论什么,最近城中又发生了哪些事,那些朝臣想要欺骗、隐瞒,可不是容易的事。不过身为皇帝,整日繁忙,报上所登之事,也非件件管得过来。官家还说,每次出宫,总要派人买些应时的小吃来尝尝,不叫眼饱而腹饥也。总之,这是一次非常愉快的对话。有了这次铺垫,再由美成公奏请,想必先生可安度此劫。”
      “此等再造之恩,在下没齿难忘。为何你偏请美成公保守秘密?”
      “先生不明白吗?我想方设法救你,并非贪图任何回报。就像当初你救我,也不存思报之念。”
      “松壑,你我相识多年,一同经历了那么多事,可我似乎从未看透你。”郑察为叹道。
      “是啊,与先生风雨同行,我已不再是村头那条清澈见底的溪流。不过,我的心始终澄澈、单纯如初。”
      郑察为想起一物,便掏出印勤手书的两行诗,递给她:“娘子一直精心收藏于妆奁的底层,直到临终才吐露。这不算违背你们之间的约定吧。”
      印勤接过那张纸,低头抽噎,缓缓说:“有一日,我诵经完毕,准备回房。路过走廊时,迎面走来一位姑娘,频频盯着我看。纵然彼此同性,此般举止亦不礼貌,于是暗暗加快脚步,与之擦肩而过,心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没走多远,身后有人直呼我名,回头一瞧,那姑娘正笑盈盈地望着我:‘果真是你!我还以为眼花了嘞。’我说:‘咱俩认识吗?’她跑近前,抓着我的手道:‘很快就认识了。我认识你认识的人啊。请您屈驾,随我去见见我家夫人。她在城中寻你许久。’我问她夫人是谁,她却不答,只牵着我前行,好似生怕我逃跑。在另一间佛堂里,主持正陪着一位女施主谈话,看来真是‘贵客’。姑娘叫了声‘夫人’,女施主略微侧身,尽管过去数年,我对她的脸仍旧印象深刻。我们几乎同时叫出对方的名字,仿佛阔别重逢的老友一般,相视而笑。我邀请她到房中小坐。书桌上有一堆纸片,有的是我随意涂抹的诗词短文,有的是摘录的前人金句。胡姐姐一眼相中这张,我自不吝惜。她又说我的文字尚可示人,不如由她拿去登在《知世有益》上,亦算是我遥遥支持。经不住她再三劝说,只得同意。”
      “难怪我觉得某些作品笔意熟悉,以为是娘子所作,遭到否认。问作者是谁,她只说是热心报业的神秘人,《知世有益》的忠实读者。”郑察为又出示胡婉因的遗书,说:“我跟娘子一样,希望你回到墨论堂。至于旁的……我尊重你的心意,绝不强求。”
      匆匆览毕,泪水再度模糊了印勤的双眼。胡婉因虽已离世,却安排了两人的事。郑察为道:“松壑,我先送你回木鱼庵吧。”当他伸手搀扶时,印勤没有回避。
      在庵门前,他说:“你好好考虑我的请求。我会在这儿等你。”印勤没回应,轻轻合上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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